{SiteName}
首页
怔忡之症
胎前怔忡
怔忡不宁
痰火怔忡
怔忡病
怔忡治疗

十月middot散文选读2孙未卡

孙未,上海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上海。英国霍松丹学者奖金获得者、丹麦黑尔国际写作计划成员、爱尔兰科克驻市作家、匈牙利佩奇驻市作家、瑞典波罗的海文学中心驻会作家、拉脱维亚文斯皮尔兹文学中心驻会作家、罗马尼亚多瑙河挈达特文化中心驻会作家、爱尔兰利默里克文化城市年访问作家、美国爱荷华大学交换项目访问作家等。已出版书籍15部,包括长篇小说《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熊的自白书》、《寻花》等,孙未金钱系列小说《豪门季》、《爱欲季》、《钱美丽》等,以及评论集《我们这个时代的病》等。另在重要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瓶中人》、《大地尽头》、《愿同尘与灰》等30余部。作品获第六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优秀作品奖等多个奖项,并被译成多种文字在欧美地区出版与发表。

?

?

卡斯塔里

文/孙未

往英国去

几年后,我飞抵哥本哈根机场,在瑞典朋友家里借住一宿,清早从中央车站买票去尼奈斯港,再坐了几个小时的轮船才终于到了约定的写作营,汉娜却并不在那里。

我写邮件给她,也始终没有回复。前一封邮件还是半年前,她在意大利雪山湖区的某个写作基地,盛赞那里一日三餐丰富美味,红酒管够,之后去美国匹兹堡和纽约郊外的两个写作营小住数月,便来瑞典会我。我猜想可能她计划临时有变,又正好住进了某个没有互联网的写作营里。派屈克也没有赴约,他由印度去了土耳其,之后又到了西班牙海滨的一个写作营,邮件里说,他顶讨厌西班牙男人看球时的吵闹。

写作营的那座房子面朝大海,我抵达的季节正是仲夏前后,这个月份几乎没有夜晚。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波罗的海在我工作台正对的窗外变幻出万千种不同的色彩,于古城墙的映衬下,有一种不真实的深邃之美。我们步行所及范围中还有五六处大教堂的废墟,13世纪到14世纪的遗迹。走进那些依然雄伟的地基,在残墙勾勒的轮廓中,昂首望见的不是骷髅岗题材的巨型壁画和彩色玻璃,而是高渺璀璨的碧蓝天空,这无疑是我记忆中最壮丽的教堂拱顶。

写作营人满为患,每个房间都是前一个作家刚收拾离开,当天下午后一个就搬了进来。据说这是北欧写作营夏季的常态,若是到了冬季,怕是只有寥寥数人愿意忍受这儿下午3点就天黑的气候了。我在厨房里听着人们用瑞典语和挪威语相互交谈,丹麦语也加入了,他们彼此也勉强能听懂。俄国人在煮红菜汤和喝烈酒。斯德哥尔摩来的作家每天吃着烟熏三文鱼加煮土豆,或者腌鲱鱼罐头加上小葱和酸奶油调成的酱汁。芬兰的那个比较懒,每顿都是从超市买回来可以在微波炉里速成的比萨或印度咖喱鸡。

他们鄙视犯罪小说,鄙视恐怖小说,鄙视《达芬奇密码》这类他们声称特别像好莱坞电影剧本的小说,总之鄙视一切可以赚钱的小说。但凡不能卖出几本的书,再差他们也认为有可取之处。这些作品至少很真诚,这是马修二世的原话。

每个写作营在一段时间里都会有一个意见领袖,引领人们谈话的主题,甚至观点。这个领袖通常是写作营同期作家中比较有威望的一位,无论国籍肤色。又必须爱参加集体活动,例如同期的伊娃无疑文学成就更大,堪称瑞典国宝级的诗人,可是她爱一个人待着。还必须英语标准流利,得让不同国家的作家都能轻松地听懂你说话。马修二世符合所有条件。

马修二世来自英国,诗人。他的名字其实是马修。因为在这个马修到来前,写作营曾有另一个马修,拉脱维亚作家,矮个子,红脸膛,特别和气。如果他正好也在厨房下厨,总会捎带把洗碗槽里别的餐具也一并洗了。他离开的第二天,这个英国的马修就来了,我们依然还会偶尔提起那个马修,于是就把这个马修称作马修二世。后来我们才发现,加上“二世”这个有皇家意味的修饰是多么衬他的风度,就像是提起了路易十四。

马修二世是个四方脸的中年男人,棕色头发还能勉强算得上浓密,爱穿衬衣,敞着第一第二颗扣子。外形尚好,至少看得出他很注意仪表,走路直着腰板,与女士说话微微欠身。标准的英伦的口音,嗓音低沉带着喉音或者故意压得低沉,说话时总是努起嘴唇,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一派英国绅士的标准形象。他的脸有不错的五官,可惜有些浮肿和苍白,在宽松的衬衣底下也能看见救生圈的腹部,毕竟上了年纪。

无论写作营的作家谈论过多么艰深的命题,有一个颇为天真的话题是在哪里都少不得会谈及的,那就是为什么会开始写作?数年里,我听过无数的回答。像是汉娜说,医院护工、超市收银员、保险公司销售员,先后有了两个男孩之后,为了兼顾相夫教子和家庭收入,还做过一阵电话推销员。什么工作都做得不如意,某天早上醒过来回想这一切情绪暴躁,发狠地想,这辈子都快过完了,不如就选个最没可能做好的工作来做吧,反正也不可能更倒霉了。然后她就成了作家。

马修的答案是,人有生前和死后两种状态,就像计算机语言的1和0。一个人的存在只是暂时的,不存在的状态才是永恒的。我给学生讲课,做课题,都是与自己的生存在对话。这就是我为什么必须要写作。因为写诗的时候,我是在与自己的死亡对话,与永恒对话。这是他的原话。

听到这里,我脑细胞有片刻的短路,涌上来第一个念头是镇定,镇定,不是你理论水平不够高,只是你体会不到别人母语的意境。半分钟的怔忡之后,我看着他正吃力地维持着抬高的眉毛,为了保持那种炯炯的眼神,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妥。这场交谈并没有在厨房里进行,而是在老房子的楼梯扶手边,也没有诸多作家在场,只有他和我。

他端着杯红酒,背靠在楼梯扶手上,就这么偶遇了从二楼房间出来,正埋头下楼的我。他住在一楼。同样的偶遇三天里发生了五回,每次我在写作间隙下楼,只是为了去厨房的冰箱里找点吃的。每次都对面遇到他,在他的引导下进入深刻的文学讨论,至少半小时无法脱身,饿得头昏眼花,语法混乱。他就用充满磁性的英国腔耐心地一一纠正,让我想起中学里那个永远不愿意准时下课的英语老师。

到了第五回,他问我是否可以一起出去吃正餐。我白痴似的脱口而出,冰箱里还有吃的。这才意识到他口中的正餐不是填肚子的意思。这才发现自己十指空空,又忘了把结婚戒指戴出来。原来饿肚子是我自己活该,还连累了人家唱念做打。我连忙说,今天宽带还不错,总算可以跟我先生视频通话了。他沉默了好长一阵,然后微笑着问,你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答道,律师。他缩了缩脖子。

此后每次下楼,我依然在楼梯扶手边频繁撞见他。我大步直奔厨房,他也没有再拦住我谈文学。不过这种巧合总让我觉得脊背发凉。某个夜晚,我和另外三个女作家在厨房秉烛夜谈,她们分别是挪威诗人艾格尼丝,挪威儿童文学作家克劳迪娅,还有瑞典小说家英格丽,她们三人说到和我一样,在楼梯口不止一次遇到过马修二世。谜题就这么解开了。这个写作营的房间安排是二楼住女作家,一楼住男作家。从厨房墙上挂着的房间分配表就能发现这个规律。马修的策略其实很简单,每次听到楼梯响就装作正好要出门。他想要偶遇的不是特定的某个人,而是所有女性,然后视对方单身与否上前搭话。

马修二世离婚多年,有三个孩子,二男一女,跟着他前妻和“那一位”喜欢阿曼尼的庸俗商人生活。他在诺丁汉大学任教,研究方向是《浮士德》。可谓钻石王老五。抵达写作营的第一天,他就表白了自己的婚姻状况,当着所有人的面。所谓天道酬勤,才一周工夫,马修二世就有所斩获。仲夏夜的聚餐会上,他与艾格尼丝并排坐在长桌的尽头。主菜撤了上甜点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公然环在艾格尼丝的香肩上。艾格尼丝谈笑自若,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这只手的存在。艾格尼丝三十五岁,比马修二世年轻十八岁,获政府基金资助出过两本诗集。亚麻色的直发和浅蓝色眼睛,娇小得像个袖珍人。她的诗歌主题大都关于自然界、精灵与孩子。

两天后的中午,我看见艾格尼丝在厨房里做西式蛋卷,穿着双金色高跟鞋,喜气洋洋地忙着。番茄洋葱牛奶鸡蛋和芝士铺开在金属餐台上。锅里的黄油正在溶化。马修二世悠闲地靠在餐台边上,手中拿着一小瓶淡啤酒喝着,双眼流连在艾格尼丝身上。就像是一个丈夫理所当然地看着妻子忙碌。一番搏斗之后,蛋卷终于煎成。艾格尼丝一脸骄傲地端起盘子,马修又开了两瓶啤酒提着,就双双到房子后花园里享用浪漫去了。那里有一套室外的木头桌椅,玫瑰环绕,原本是作家们聚饮下午茶的固定地点。

两周后,艾格尼丝的居住到期。马修还有十天。他帮艾格尼丝把行李箱提下楼,装进出租车后厢。众人俱都避开,供他们吻别。车绝尘而去后,马修二世显得有些颓丧,正巧克劳迪娅的男朋友来探访她,带着他们的一双女儿,在位于写作营不远处短租了一栋小木屋。克劳迪娅便邀请马修和大家一起去小木屋参加烧烤聚会。

肋排味美多汁,是奥地利的传统做法。人们在院子里讨论起格雷厄姆格林。马修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也不再充当意见领袖,兀自举着叉子出神。我听到有谁的手机在响,两遍三遍,不打算停下来的样子。马修如梦初醒,接起手机,双眼顿时炯炯发亮。嘿,怎么可能是你?你不是应该已经在飞机上了吗?他嚷嚷着,声音也忘了磁性低沉了。不多会儿,艾格尼丝腼腆地走进院子。马修殷勤地帮她拉开椅子,摆上刀叉杯盘,把肋排切成小方块。艾格尼丝红着脸说,自己不知怎的昏了头。明明是昨天的机票,误以为是今天。

居住在瑞典的最后几天,我总算收到汉娜的回信。她正在巴黎的一个写作营,由于“机会难得”,误了与我的约定,她连连道歉。她问我愿不愿意去巴黎会她,正好可以陪她住几天,一起看博物馆,叙叙旧。随信发来斯德哥尔摩飞巴黎的廉价机票链接,还有一份从戴高乐机场出来后到写作营的换乘指南。

汉娜认识马修,她被“马修二世”这个封号逗得发了一长串笑脸给我,并且在另一封邮件里八卦了足足二十几行。大意为,我们原来都管他叫“罗密欧”。他每年都在这个季节到同一个写作营,指望能找个太太回家。要说他的艳遇真是一箩筐,每年都跟电视连续剧似的,可惜都是白忙活。对普通女人来讲,嫁人就是有了归宿。对作家来讲,嫁人则是必须割舍自己独立王国的一部分。马修想要在写作营找个志同道合的女人做太太,这个计划貌似很合理,其实难度要多高有多高。

艾格尼丝曾被我们秘密逼问,这是不是“真爱”?她调皮地招供道,不离开这里,哪里知道是不是真爱呢。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欢呼说,这个海滨的写作营给她带来了毕生难觅的好运气。她以前恋爱总是吸引比自己年龄小的男人,其中还有三个处男,恰巧都是写非虚构的。不知道是不是非虚构作家中处男居多。偏偏她就是喜欢成熟的男人,尤其是与她志同道合,也是写诗的。每天谈诗论赋,还有比这更好的婚姻吗?又说到马修已经向她求婚,让她搬到诺丁汉去住。她咬着指甲说,这个我倒是还没想好,真的很难下决心。

当时我们只是迟钝地想,诺丁汉真是个好地方。翌日逼问马修二世,你既然想娶我们的艾格尼丝,就得帮我们打听,在诺丁汉古城附近有没有什么暖气充足的写作营。马修露出故作责备的微笑,努着嘴唇吐着他的英国腔,我没听说诺丁汉有写作营,你们来也大可不必申请写作营。我在湖边有一栋房子,多少年了都是我一个人住。我正式邀请你们……说到这儿,马修伸手环到艾格尼丝腰间,语境一转,就好像他已经把艾格尼丝娶进了门。诸位若是愿意光临寒舍,我们会准备最好的房间,住几个月没问题,一日三餐,红酒畅饮。艾格尼丝有你们陪着一定高兴。届时诸位有兴趣,我们还将偕尊驾去罗宾汉的森林、海菲尔德公园的湖畔艺术中心观光,如何?

这些贿赂不薄,听得我们恨不得当场就把艾格尼丝嫁去英国。可是转过身,谁都没打算真的去。不是写作营,总觉得哪里不妥,就好像天底下的写作营都是一个国度的,营地之外则是另一个国家。

往美国去

我在爱荷华再次遇见了派屈克,这让我颇为惊讶。此前他申请过包括加利福尼亚森林、纽约远郊、华盛顿海滨和怀俄明州在内的几个美国项目,均告失败。美国项目要求提交的材料比欧洲诸国都复杂得多,大部分还得交一笔申请费。派屈克可怜的打工收入换来一大堆标准格式的拒绝信,文辞礼貌而冷漠。派屈克说,要不是汉娜去过这些写作营,每年把更新的链接发给他,他几乎都要以为这是一些骗取申请费的敛财诈骗网站了。你猜猜,每次报名他们能收到多少申请费?他愤愤地在邮件里写道。

到后来,他开始怀疑汉娜究竟有没有真的去过那些写作营。那些写作营是不是真的存在。我连忙回信说,你一定是最近神经太紧张了,西班牙那个写作营的浴室宽敞吗?不如泡个澡放松一下?

他继而在邮件里大大抱怨美国写作营门槛高,狗眼看人低,后来发展为彻底否定美国社会。他说美国过度铜臭,出版商势利也就算了,如今连写作营都不看作品的艺术含量,只关心这个作家到底有多少名气。这样的话,人人都要被逼得去写《圣安东尼奥节》了。为了他的巨著着想,他决定从此放弃申请美国的一切项目,以免在美国的写作营里受到不良影响,损害他手中这部巨著的艺术品质。我本来想反问他,你不就是在美国念的创作写作吗?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至少他每年能省下不少钱买护肤品。

爱荷华写作营的那栋房子看起来像一座学生宿舍楼。大楼侧面有一条小河,河上有座水泥桥,桥栏上不知被谁刷上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Youarenotwhatyouhave。夕阳西下,我被带进他们的客厅。作家们正在沙发上围坐聊天,喝着红酒。新西兰的大叔诗人抓起屋角的吉他弹着玩,梳着两条辫子的日本女诗人唱起了家乡民歌。乌克兰写纪实文学的女作家刚洗完澡,头发上裹着热气腾腾的毛巾过来凑热闹。毛里求斯的小说家递给我一杯斟满的红酒和一袋薯片。我听到走廊传来嘈杂和金属敲打的声响,像是在修理什么。身体后仰一尺,正好能看见走廊方向,就是这个时候,我望见派屈克站在一间打开的房门口,穿着拖鞋,抱着浴巾。

浴缸出水不畅,我找了修理工来。这是他与我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他恐怕已经忘记了自己在邮件里如何信誓旦旦,说是不再踏进美国半步。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脸有点拉长了,也许误以为我在问他怎么可能有资格来这里。他说他是靠一个以前创意写作班的同学牵线搭桥来到这里的。写作营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到底接不接受你的申请,不都是靠托关系,走门路吗?他撇了撇嘴说道。

我不知道这些日子不见,他何以得出这么个结论。在科克的时候,他对周围的一切惊奇赞叹,对周围的人和事都充满了过度的崇拜之情。现在他却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和蔑视。他告诉我,爱荷华的申请如今都得经由大使馆提交。是作家,就都得知道大使馆的门朝哪儿开吗?我们又不是政客。他哼哼着低声抱怨。他又告诉我,并不是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是真材实料。有的作家受邀是美国方面出钱,有的不是,靠的是经费自理。你看,像是你们中国的台湾和香港那两个作家,都是你们政府出钱送来的。也就是说,只要能弄到钱,任他是谁都能来。哪个国家或地区高兴多出钱,一年送几个来都行。良莠不齐啊!他感叹道。

我心道,幸好我是路过,否则没准我就成了他口中的“莠”。几个月后,我无意中听到消息,派屈克并不是写作项目的正式成员。他从某机构弄到一笔钱,赞助他住在这里,代价是写数篇非虚构的报道。难怪我在成员名单上并没有看见他。

爱荷华图书馆对面有个食品超市,热汤、现烤的面包和蔬菜沙拉三餐供应,人们可以端着托盘自助选购,加一杯咖啡,结完账以后到玻璃门外凉棚底下的餐桌上享用。派屈克约我出来小聚。我们坐在秋日冷冽的阳光底下,他用叉子细细啄起蔬菜沙拉中全生的切片蘑菇和西兰花,文雅地放进嘴里。

我看到他晒黑了些,胖了些,估计是印度咖喱饭和土耳其骄阳的功劳。他聊到汉娜,竟然语气中也带着不屑和责备。你知道她申请写作营为什么能成功率这么高吗?这可不是因为她自己够格。她有手段,弄来了诺贝尔提名作家帮她写推荐信。

话说大部分写作营的申请都需要有推荐人,两名到五名不等。还得麻烦人家特别写一封推荐信,按照不同的要求直接发邮件或者寄过去。总之不能由申请人转交。这些推荐人自然不能是随便谁,必须在行业内有权威,有声望。

派屈克告诉我,足足有三位诺贝尔奖提名的作家是经常为汉娜写推荐信的。天知道汉娜是怎样像集邮一样,把这些人弄到了手。试想,写作项目的评委同时收到这样的三封信,第一反应已经不是考虑是否要接受这份申请,而是恨不得立刻找个镜框,把推荐信给裱起来。如此这般,别的申请人怎么可能与汉娜竞争?

我不知道派屈克的小道消息是否可靠。他的声音就像泡在醋里似的。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要是我也有三个诺贝尔奖提名的作家写推荐信,哪怕是两个,一个,我至于总是被拒吗?我求过汉娜好几次,婉转地问,她是否可以帮我介绍几个有分量的推荐人。可是她呢,总是跟我装糊涂,说什么,如果我需要她写推荐信,任何时候都行,写多少封都行。你说谁稀罕她的推荐信呢?我总不能对评委说,我这个推荐人是诺贝尔奖提名作家联名推荐的,所以,可不可以算我也是被诺贝尔奖提名作家间接推荐的呢?

我坐得有点不舒服,金属椅子太硬,风太冷,咖啡让我胃痛。不知怎的,我想起了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我在写作营见过上百个作家。他们因为写作营变得更加虔敬,自我更加清晰,作品更加宏伟,像是被点燃了;或是直接走下坡路,被写作营惯坏了。写作需要衣食无忧的环境,却容不得半点不劳而获的念头。

我问派屈克,你的巨著写得怎么样了?这个话题好像让他很意外。他挠了挠头皮说,急什么,好作品是需要时间来慢慢磨的。这话倒是不错。

往丹麦去

参加写作营,并非不用承担义务。事实上自始至终工作很多。被邀去大学做讲座,参与筹备各种图书与文学节,做朗读,做访谈,回答读者提问,加上其他诸多会议与文学讨论。若是惫懒,能力不足,或者不懂礼节,干出荒唐可笑的事情,那就是丢脸丢到国际上去了,以后圈内念叨的是“你们中国的作家”如此这般。在科克的时候,我连城外步行可及的景点都没时间去。几年后还是自己掏钱买机票,订旅馆,重返爱尔兰,终于到都柏林看遍了国家艺术博物馆的每个角落,去卡莱尔郡瞻仰了墨赫悬崖。其余诸国也是如此。

像是此刻我正有两份评估报告要交,区区几页纸怕是还不足以应付。他们给我的要求中关于“试评价该写作项目的相关性”,我还没弄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一周后是另一个朗读,文本必须立刻按要求整理出来,即便同为英语,用法还得按照不同地区细心替换。到了美国,“softday”这个说法令人不明所以。“grand”得改成“great”,“JesusMaryandJoseph”改成“Ohmygosh”,否则你就等于是在说外语。到了爱尔兰,“trunk”改成“boot”,“makeout”这个词组不存在,与其说“useyourcoconut”,不如说“useyourloaf”。口音也得改,这倒是容易,在哪个地区的写作营待过一阵后,口音总会向当地倾斜。然后把文稿发给主持人,供他们设计访谈内容。

朗读是参加写作营必备的一项技术。首先,用当地大多数人听得懂的语言朗读,这是大多数主办方的最基本要求。母语朗读固然能展示某种语言独特的音韵,朗读几句恰到好处,若是长了,听众脸上的表情也会让你觉得无趣。其次,语音标准,能让观众顺利地跟着文本中的故事走,或者跟随诗歌的意境,而不是总是被奇怪的口音和语调干扰。最关键的一点当然就是朗读技巧,就算做不到BBC播音员的水准,至少也得一张嘴就像个明星。

迄今为止,我遇见朗读最出色的是两位男士,一位就是派屈克。英语母语国家的人,加上他还是学表演出身的,得天独厚。据汉娜说,很多写作营接纳他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朗读出色,文学活动上拿得出手。

另一位是欧文,小说家,四十五岁,匈牙利人。他是个内向和气的胖子,有一张肉乎乎的圆脸,戴着厚镜片,笑起来很怯懦。总是穿着同一件宽大的圆领厚毛衣,热的时候脱下来提在手里,冷的时候再套上,一天好几回。穿和脱的时候也不避人,就在厨房里,或者和大家并排走在大街上。将毛衣从头顶弄下来的时候,领口总是挂住眼镜,一个人急得满脸通红又找眼镜又扯毛衣,在路中央团团打转。这番局面,别人也不好意思上前帮忙。

他总是被人把姓与名叫反。匈牙利和中国一样,姓在名之前。以前被叫反姓与名的总是我,如今中国强大了,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中国姓名的次序。但是知道匈牙利这个特点的依然是少数。欧文从不纠正这个错误。别人这么叫他,若是他偶尔没能反应过来,愣神之后还不迭声地道歉,就好像错的那个人是他。

事实上除了道歉,我们很难听懂他说的任何一句英语。他不是声音含混完全听不清楚音节,就是结结巴巴,半天找不到语序。当时我们同在丹麦西部远郊一个湖区的写作营。有一回,美国小说家辛迪跟他打听怎么坐巴士去城里,他很热心地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最后辛迪怯生生地问他,请问我们可以用英语交谈吗?

事实上他就连这样的英语都不常说。成天穿着同一身衣服,黑色鬈发乱蓬蓬的,眼镜滑在鼻尖上,弓着背埋头走进厨房弄东西吃,看见谁都不打招呼,眼观鼻,鼻观煤气炉,为的是避免目光接触发生寒暄。吃完洗毕碗碟擦干,再默默走回房间去敲键盘。这种状态被称为“入了写作定”,我们每个人都这么干过。可是写作营的主任担心坏了,他私下问我们,欧文到底会不会讲英语啊?他在申请材料里的书面英语都很漂亮啊。在表格的“英语能力”一栏里,他还填写了“非常流利和发音标准”呢。

图书节的大日子到了。欧文趿拉鞋走上朗读的讲台,手扶住麦克风。我看见主任在一旁摇了摇头,此前他差点就想说服欧文干脆用匈牙利语朗读,现在恐怕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欧文千万别跌倒在讲台上。然而,就在欧文吐出第一个单词的瞬间,他棉花堆一般的身躯忽然挺拔了,眼镜回到了鼻梁上,那张胖脸也仿佛变得轮廓分明。他的嗓音原来可以是这样浑厚的,根本用不到扩音器。他的英语岂止是字字圆润,这番开场白展露的演讲天赋,简直是奥巴马附体了。这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欧文吗?大家惊得连面面相觑都忘记了,使劲瞪着他。

接下来的小说朗读,娓娓道来的部分让我们怀疑他接受过好莱坞的台词训练,高潮部分又让我们猜测他当过饶舌歌手。读完之后,他居然魅力十足地浅浅一笑,说他不常写诗,但是他不介意再朗读两首直接用英语写的诗。念诗的时候,他又变成了克拉克·盖博,引发台下的姑娘们一阵阵尖叫。最后他还郑重其事地说,这两首诗其实就是一周前在此地的写作营完稿的,为的是献给这个了不起的写作项目,以及这些日子以来悉心照看大家的项目主任、项目主任太太、文学中心的全体工作人员。他没有直接说“文学中心的全体工作人员”,他说的是“文学中心的全体天使们”。

主任乐得直摸络腮胡子,像是要扶住快要笑得掉下来的下巴。欧文刚走下讲台,他就急急忙忙迎上去说,明年图书节,我再邀请你,你可一定要来支持我们噢。

这下排在他后面朗读的作家压力陡增。我们倒还好,反正不是英语母语国家的,朗读得稍微比欧文逊色些也不至于太丢脸。辛迪的脸色已经变得发青,嘴唇紧抿。轮到她上场的时候,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朗读稿在手里捏得皱巴巴的,扭头咬牙切齿地向我们低声扔下一句,我承认我英语没他好,行了吧?

按照欧文的说法,写作营花了捐助人这么多钱请我们来,供我们吃住,百般纵容地伺候我们。人家唯一的虚荣心就是在文学活动上把我们拿出来展览一下,我们好意思不满足他们吗?不过就是朗读、访谈、讲座和工作坊这几项内容,我们好意思不做得漂漂亮亮吗?朗读对于写作营里的作家,好比一个士兵就算是已经躺在棺材里,听到有人喊立正,他也得立刻从棺材里站起来,左脚跟碰右脚跟,啪的一声响。好比是一个歌剧演员,就算是不会说话,也得会唱歌。

我们都深知这个道理。像是我在爱尔兰利默里克的时候,主办方要求我完整地朗读一则短篇小说。中国文学期刊要求的短篇小说长度是西方期刊的二到四倍。我选了最短的一篇,小说英译之前的中文长度是八千字,英译本朗读至少需要四十五分钟。我向主任汇报说,这样的长度听众一定会不耐烦的,如果不删节,我估计就不得不目睹听众一批批走散,最后落得一个“票房毒药”的名号,今后没人再请我朗读。主任请示委员会,回复我道,委员会还是坚持让我读完整个故事。理由是他们难得请到一个从中国来的作家,务必用足了。

一个英语非母语国家的作家,对着一群母语听众,我能听到整个会场直到最后五分钟,听众还在屏息静气,不时跟着我故事中的情节发出笑声。紧接着的观众提问显示,他们没有跟丢小说中的任何一个细节。主办方喜笑颜开,说是四十五分钟的朗读能做到这么抓人,连本国作家都没做到过。又说,事实上古往今来,任谁安排的朗读都在20分钟之内,这是基本常识,二十分钟之后再想让听众保持注意力的集中,这就是挑战生理本能。

说这话的时候,主办方的几位骨干正领着我在一家酒馆庆功,司陶特黑啤酒,加了柠檬片和丁香的热威士忌,加了红橙和丁香的热波特酒,可能是喝多了。还是主任意识到他们说漏了嘴,赶紧向我解释道,我们没有给你下套的意思,真的,我们是想要为你提供一个挑战,而且事实证明,你做到了,不是吗?我只能回答,好吧,好吧。

很快,我们就在丹麦遭遇了更大的挑战。两场朗读在室外,是一个月前就安排好的,讲台和凉棚也在一周前早早请工人建起来了。谁承想当天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气温骤降十五摄氏度。有四个足球场大的湖边花园原本景致宜人,草地温暖,此刻雨水横飞,俨然一个巨型的按摩淋浴间。我们冷得瑟瑟发抖,听众所在的帆布凉棚飞在风雨中,支架咯吱作响。

主任扔给我们一人一件雨衣,吆喝着,到你们了,赶紧跑过去!于是我们冒雨狂奔,越过两个足球场,一个接一个姿态优雅地站上讲台,宛如站在冲淋房里,沐浴着冷雨的敲打,享受着同步的暴风护发吹干,一边放开凄厉的嗓子高声朗读,牙齿在嘴唇里上下打架。

还是得声情并茂,丝毫马虎不得。朗读通常都有专业级别的现场录音或录像,除了播出之外,更会存在写作营供后人调用,反复播放,按时转录,直至记录媒介不可再转,也就是说至少还得存上几百年。此刻,与麦克风相连的巨大录音设备正在我们脚下的塑料防雨布里转动着,记录着我们颤抖的声音,也录入了遍野的风雨轰鸣。辛迪下午就感冒了,头疼发冷。其余人等暂时没事,但是第二天早晨,我们看见欧文抱着一卷纸在不停地擤鼻涕,眼睛肿着,鼻头红着,说起话来嗓子像一面破锣。

选自《十月》,年第5期

孙未

扫一扫下载订阅号助手,用手机发文章赞赏

长按







































北京哪家医院能治疗白癜风
好的白癜风医院在哪


转载请注明:http://www.zhengchonga.com/zzzz/5335.html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