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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短故事middot虐丨断桥残

与我共饮一坛酒,共看一场雪,共度一世安

——思羽《断桥残雪》

细细密密的鹅毛大雪漫天飘飞,自昨天夜里便不曾停过。不过半天的光景,远近屋宇枝头通通覆盖了一层雪白,银装素裹,就连西湖断桥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放眼望去,这断桥非但没断,倒更像是湖面漂浮了一条晶莹的白玉腰带。

到了未末时分,雪下得越发急紧,头顶一片片铅云低低压下来,罩得天色晦暗不明。小酒肆的门敞开着,外头的雪霰子被风一刮,灌进屋里来,饶是已生了一盆炭火摆在屋子中央,还是叫人觉得分外阴冷。

辛儿搓着冰凉的双手走到门边,探头一望,只见外头一片铺天盖地的雪白,道上清冷无人,她思忖着,今个儿是除夕,西湖边上的店家都早早关了门,她家这小酒肆应该也不会有客人来了,还是早点儿把门关了,和姐姐一道准备守岁去。

想到守岁,辛儿心里便偷着乐。今晚的年夜饭比往年更要丰盛了些,还能吃上好些日子没吃的鸡鸭。因着镇上倒卖古玩的赵四爷近日刚做成了一桩大买卖,出手也阔绰起来,昨日出了大价钱,一口气买走了五坛上好的女儿红,让她家这小酒肆也赚了一笔小钱。

那会儿,她曾好奇地问赵四爷,这外头不是打仗打得厉害么?人人都说生意难做,怎地他的生意倒越做越好?赵四爷叼着烟斗,呼哧呼哧地吸了两口,笑道,傻丫头,世道越乱倒卖生意才越能赚钱呐。她还是不明白,赵四爷却怎么也不肯再说,买了酒便走了。

这便不了了之了,反正辛儿对这些事也不甚在乎。她关心的是她家酒肆的生意好不好,哪家赊了她酒钱还没还,还有年夜饭她要做什么菜。今早买菜时,她便豪爽地买了一只鸡一只鸭,心中一边打着算盘,今晚吃剩的便风干成腊肉,留着以后慢慢吃……对,差点忘了还要灌一壶酒。被赵四爷买走的女儿红还有两坛,待会儿她便去问姐姐一声。大冷天的,这么喝上一杯,最是惬意不过了。

其实,赵四爷买走的女儿红还不是她们这酒肆最好的酒,最好最醇的酒是姐姐埋在后院那株老桂花树下的那坛陈年女儿红。

那坛酒却不是拿来卖的,是姐姐留着,等那个人回来一起喝的。只是,姐姐等了那人好久好久,都迟迟不见他回来。

辛儿拿了扫帚扫净了门前的积雪,便去搬门板。就在这时,她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店家!等一等!”睁眼瞧去,只见茫茫大雪中隐约有一个身影,行色匆匆,直奔酒肆而来。

那人顷刻便已奔到门前。虽然打着伞,但是风雪又急又大,那人一身衣衫已湿了大半。辛儿搁下门板让他进来,那人跨进门来,却不坐下,只是静静站在门边,不住往屋里张望。

辛儿觉得这人好生奇怪,不禁打量起他来。只见那人鼻梁高挺,一双眼睛生得炯炯有神,下巴稀疏有些青茬,年纪看上去虽不甚大,却颇有风霜之色。辛儿莫名觉得这人看着有些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见辛儿在打量自己,那人便问辛儿道:“请问,段姑娘在么?”

辛儿更觉得奇怪了,“我便是。可我不认识你。”

那人扬起嘴角哈哈一笑,可又忽然敛了笑容,眼底似乎隐隐有些哀色,“我找段听雪姑娘。”

找姐姐?辛儿狐疑地瞅着他,问:“你是哪位?”

“鄙姓安。”

一瞬,辛儿便记起眼前这人来了。怪不得眼熟,原来是学堂安老师的兄弟。她又惊又喜,忙道:“安先生,您快请坐,我这便去叫姐姐!”

她连忙将姐姐从厨房里叫了出来。姐姐见到安先生,神色微微怔住。安先生本坐在火盆边的位子上,这时也站了起来,朝姐姐点了点头。

辛儿温了一壶酒,端上蚕豆、豆腐干和咸菜,又给火盆添了炭火,便退到厨房去,只挑开帘子一道小缝隙偷偷张望。然而,姐姐与安先生由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神色平静,只是默默地对酌。

直到一壶酒见底了,安先生才搁下酒杯,从怀里取出一个白布小包递到姐姐面前。姐姐泰然自若地伸手接过,慢慢将小包打开。她眉眼沉静,仿佛无悲无喜,辛儿却发现,姐姐的手分明在微微颤抖。

白布小包里居然是一把染血的匕首。辛儿心下一惊,差点惊呼出声来,连忙牢牢捂着嘴,可她的心却怦怦怦地乱跳,动静大得仿佛会惊碎此刻一室的无声寂静。

但是,屋里死气沉沉,浑没半分声息,只有火盆里的炭火,偶然哔剥有声。

姐姐收下了匕首,安先生便起身告辞。辛儿望着安先生的背影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怔忡半晌,又转头望着姐姐。她静静地坐着,仿佛正凝神想着什么,那样专注,辛儿不敢惊扰。

时间慢慢过去,外头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屋里没点灯,昏暗中,只见姐姐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微微低着头,手轻轻握着那把染血的匕首,整整一个时辰,她竟这样一动也不动。

辛儿莫名觉得害怕,只好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怯怯唤了一声:“姐姐?”

良久,姐姐终于回过神来,定定地望着辛儿,目中仿佛有莹莹泪光,她却朝辛儿微微一笑,柔声道:“把门关了吧。不会有人来了。”

不会有人来了。

他不会来了。

听雪本来还想着,等他办完事情回来,她就挖出桂花树下的那坛女儿红与他共饮。可是,不会有人来了。她等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来了。

他走得那样突然,一如他当初来得那样突然,仿佛只是不经意的路过,却那样深刻的在她的人生中落下惊鸿的一瞥。

她和他相遇在那年春天。那一年,袁世凯逼迫清帝逊位,这个天下从此便不再是满清人的了。听到这个消息,听雪不是不感慨的,毕竟她的血脉里还流着一半满人的血。但是,大清朝亡了,她的日子还是一样过,哪怕天下早已乱成一团,她和辛儿还是好好的生活在这里。因为与世无争,所以格外平静。

她还记得,那天本是万里晴空的好天,却不知怎的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水哗啦哗啦打进屋里,打湿了窗边的桌椅。她匆匆跑到窗边去关上窗户,却远远瞧见,风雨朦胧中,有个人负手站在断桥的桥头上,微微仰着头,任凭大雨当头浇下。

真是个怪人。听雪怔怔望着那人半晌,才关上窗户。她拿抹布擦干了被雨水打湿的桌椅,不知怎的那个怪人的模样又出现在脑海中,她忍不住打开窗户看了一眼,那人竟然还站在原地。

听雪见那人狼狈落魄的样子,不由得于心不忍,想着反正雨那么大,酒肆这会儿也不会有客人,便打了伞便往断桥走去。

走近一看,那人一身的长衫早已湿透,贴在身上,那背影越发显得清瘦,仿佛风一吹便会倒下。脑后的辫子夹杂了好些霜白的头发,虽然瞧不见他的神色,却无端叫人觉得他的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悲伤。

听雪想,那人头发都白了,必然是上了年纪了,再这样淋雨下去,只怕是要病倒的。她上前一步,唤道:“先生?”

那人背脊微微一震,这才回过头望向听雪。听雪这才见到他的模样,只见他年纪并不甚大,长得眉清目秀,神态儒雅斯文,倒像那些做学问的先生,也没有半分疯癫的样子,狭长的双眼清亮如天上星辰。

只是,那样漂亮的眼睛里,却有个无底深渊,困着一抹深深的哀伤,仿佛陷进去了,便怎么也挣扎不开。

听雪没有见过有人伤心成那样的,她不由得觉得心酸,下意识将伞往那人身上遮了遮,“雨这样大,先生还是进屋里避一避吧。”

他似乎有片刻失神,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嗓音温和,犹如明月映水,竟是十分好听。

听雪领着他进了酒肆。他的衣摆滴滴答答渗着水,头脸也全是水珠子,听雪便找了一块干净的布让他擦擦,又温了一壶酒上来,“您喝吧,去去寒气。”

他怔怔盯着酒壶,半晌没有反应,听雪怕他以为自己强卖强买,便道:“这壶酒不要钱,我请您喝的。”

他终于回过神来,颇为感激地望了听雪一眼,还是那一句:“多谢姑娘。”然后才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口。

听雪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用这样优雅的动作喝酒的,仿佛他是那王公大臣的宴席上的贵公子,翩翩如玉,气度雍容。这样卓然的气质风度,更让听雪好奇他为什么大雨天还傻傻站在断桥上淋雨。但她脸皮子薄,终究没好意思开口。倒是他环顾屋子,目光停驻在墙上的一幅泼墨竹石图,道:“这画画得真好。”

听雪道:“先生是第一个称赞这幅画的人。到我这儿买酒的人都问我怎地挂了一幅竹子石头,还不如挂一幅猛虎下山图呢,我说这是郑板桥的画,他们便笑说我挂了幅赝品还敢胡吹大气。”

他终于微微一笑。

听雪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本是不多话的人,但这会儿明明对着的是一个陌生人,却还是不知不觉地打开了话匣子,“先生也不信是吧。不瞒您说,其实,我娘亲是紫禁城的宫女,见识过的宝贝可多了,这幅画便是她偷偷从宫里带出来的。”她轻轻叹了口气,“本来,我娘亲过世前千叮万嘱过我,私携宫中之物出宫是杀头的大罪,打死都不能说出去的,但是我娘亲不知道,大清朝已经没有了,说与不说,都无所谓了。”

他的笑容渐渐隐了下去,又自斟了一杯,缓缓饮下,喃喃道:“是的,大清朝已经没有了,说与不说,都无所谓了。”

听雪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伤心起来了,便不敢随便搭话。他默默地喝了几杯酒,忽然问道:“这酒肆,就姑娘一人独自经营么?”

听雪道:“我爹娘几年前便已经不在了,就剩我和妹妹相依为命。这会儿她上学堂去了,便我一人打理。”

他歉然道:“对不起。”

“无妨。逝者已矣,生者再伤心再难过,死去的人终究也活不过来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们走了还得忧心牵挂呢?”

听雪偷偷地打量着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他神色似乎有些怔忡,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望着听雪的目光颇有几分赞赏,点了点头:“姑娘倒是通透。了不起。”想了想又问:“令妹可是在安家兄妹办的私塾学习?”

听雪道:“是呀!您也听说过那个学堂么?”

他微笑道:“我偶尔也在那里教孩子们一些东西。”

听雪一怔,想起辛儿给她说过学堂里除了安家两兄妹,还有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师,便是安家兄妹也万分敬重。“莫非,您便是金先生?”

“我便是金翟天。”

他笑起来真好看,双目晶晶亮亮的,仿佛能直透进人的心里去。听雪看得失神,忽见他垂下眼帘轻轻一咳,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双颊变得滚烫滚烫。她羞赧地起身,结巴道:“金先生,您……您坐,我去给您拿点下酒菜过来。”

听雪到厨房里去炸了一盘花生米,又切了两颗咸蛋,和着刚腌好咸菜一起端上去。金翟天已将那一壶酒喝光,听雪便又给他温了一壶,他不再和她搭话,只是默默地一杯接一杯喝着。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雨势终于渐渐转小。听雪望了金翟天一眼,只见他手肘支在桌子上,斜斜扶着头,桌上的两壶酒已一滴不剩,下酒菜倒是没有碰过多少。她走上前去,见他双目紧闭,睫毛却在微微颤动,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于是轻轻唤了一声:“金先生?”

金翟天缓缓睁开眼,几分茫然地望着她。听雪见他神色不对,心想,他莫不是醉了?颇担忧道:“金先生,您还好么?”

他渐渐露出了悲戚的神色,捂着心口,道:“我这里,很难受。”

听雪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他转头望向门外,怔忡良久,才仿佛呓语般道:“我对不住太多太多的人……我对不住这天下的百姓,对不住老祖宗,对不住珍哥儿,对不住小穆子……我素来以为,帝王封建乃万恶之源,蒙蔽了中国人的双眼,只要没了所谓的皇家贵族,中国人亦能如同洋人一般,过上生而平等的日子……如今大清是亡了,可你看看外头那些人,看看袁世凯,他们一个一个何尝不心心念念着那皇帝梦……你说,我逃出瀛台究竟有何意义?小穆子服下砒霜,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值得么?他们说,只要我活着便好……我是活下来了,可活着又如何?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我面前发生,却无力制止……”

他果然是醉了,迷迷糊糊说着话,颠三倒四,但是,听雪却越听越心惊。

小时候,娘亲给她讲过紫禁城的事儿,所以,她知道先帝曾被慈禧老佛爷关在瀛台,知道先帝最喜欢的妃子叫珍妃,也知道先帝的尊讳是载湉。

翟天,载湉,原来他竟是光绪皇帝!

听雪震惊得浑身颤抖起来,捂着嘴踉跄后退,一个不留神,竟撞上了身后的桌子,箸筒被碰翻,滚落在地,“哗啦”一声,一根根的筷子撒了一地。

听雪又是一惊,惴惴不安地望向金翟天,却见他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毫无动静,只有胸口微微起伏,竟是已然醉倒,不省人事了。

他这一醉,足足睡了两个多时辰,待得醒来时,非但雨停了,天也都黑了。他甚为尴尬,“我还是头一回喝那么多酒。适才若是多有失仪,还请姑娘原宥则个。”听雪见他已记不得自己方才醉后吐真言,于是也用力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先生就是睡着了。听雪见您睡得香,便没有喊醒您。”他微微一笑,放下酒钱,然后便走了。

听雪决心将这个秘密,永远死守在心底。

她对自己说,他不是驾崩了的光绪皇帝。他是金翟天,只是那个出现在大雨之中,悲伤而温柔的金翟天。

又过了十余日,约莫是巳末时分,金翟天竟又来了。

听雪愣愣地盯着他,他的神色不由得微微发窘,颇不自在地摸了摸光亮的脑袋,腼腆道:“我剪掉了辫子。”

听雪依旧怔愣,“我看出来了。”

相视半晌,听雪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他也扬起了嘴角,轻轻地笑了,走到上回那同样的位子上坐下,听雪端上一壶滚热的清茶,笑道:“今个儿我请您喝茶。”

金翟天甚是讪讪,“姑娘的酒太好,上回我确实不胜酒力。”

听雪笑道:“那还不算,我这酒肆最好的酒,还埋在屋后的桂花树下呢。”

他“哦”了一声,道:“女儿红?”

听雪双颊蓦地一红,微微垂下头,轻声道:“对的,女儿红。”终究越想越觉得羞人,她忙岔开了话头,道:“先生吃过午饭了么?要不要吃碗面?”

他点头说好,听雪于是到厨房煮了一大碗清汤挂面,撒上一些红的辣椒末和碧绿的葱花,又切了一颗卤蛋放进碗里。金翟天见是这样热气腾腾的一大碗,还有鸡蛋,不禁笑道:“倒像是生辰吃的寿面。”他取了筷子,挑起面条,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动作特别斯文,特别优雅,特别好看。

这会儿酒肆陆续有客人进来,听雪便过去招呼。好不容易挨过了最忙的时候,她望向金翟天,才发现他亦正看着她,视线相交,他便温柔地冲着她微笑。听雪双颊微烫,走上前去,只见他已经那一大碗面吃个精光,连面汤也喝了,心里不由得十分高兴。

他道:“姑娘做的面条真好吃。”

听雪赧着脸道:“先生若是喜欢,以后常过来,听雪给您做!”

“好。”金翟天站起身来,掏出钱付账。听雪不肯要,他道:“那不成,做生意,岂能老是请客。”

听雪道:“要不先生给我讲讲洋人书上的东西吧。辛儿说先生什么都知道,先生便给听雪也讲讲。这碗面的钱,便当作是学费。”

金翟天颇为惊讶,“你对洋人的东西感兴趣?”

听雪点点头,“我娘亲说,洋人的本事可大了,造的东西又好看又好用。他们是不是造了一种能看时辰的铁盒子?娘亲说,那铁盒子会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摆在屋里,不管晴天阴天都能知道刻下是什么时辰,比咱们的日晷厉害多了……”

金翟天忍俊不禁,“那是西洋钟。”

听雪不解道:“我不就懂了,那铁盒子放在屋子里,又没照到日头,怎么能看时辰呢?”

金翟天解释道:“西洋钟的内部是机械,以索转机,机激则鸣……”

那一天,金翟天给她讲了很多洋人玩意儿,什么钢琴、望远镜、放大镜、火车玩具……他似乎很高兴,整个人都变得明朗起来,连眼底仿佛也是笑着的。他一直从正午讲到了黄昏,讲了很多很多话,却还是那样精神奕奕,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累。听雪看着他那容光焕发的模样,听着他那温醇似水的嗓音,竟不觉痴了。

直到辛儿下学回来,两人才打住话头。辛儿见到金翟天甚是讶异,“金老师,原来您在这儿!两位安老师正到处寻您呢!”

金翟天一怔,问道:“怎么了?”

辛儿歪着头想了想,道:“貌似是安老师的兄弟回来了,正想见您,却到处寻您不着……”

金翟天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这便回去。”回头对听雪道:“多谢姑娘今个儿请我吃面,我这就先回去了。”

听雪道:“先生不必客气。您下回记得再来。”

他允诺道:“我一定来。到时再给你说说洋人画的画儿。”说完,便匆匆离去。

听雪见天色已晚,便让辛儿打上铺板,她则将账本拿出来记账。记到最后一笔,她认认真真,端端正正地在最后一行写下“金翟天”三个字,然后兀自凝视良久,不觉微微一笑。

辛儿在一旁瞧得奇怪,道:“姐姐,你笑什么?”

听雪面皮子一热,忙将账本合起来,“没什么。”突然想起了件事,便叫住辛儿问道:“安老师兄妹俩原来还有个兄弟?”

辛儿点头道:“是呀!我还听人说了,这位安先生一直追随着孙中山先生,是在外面做大事的人……哎,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很了不起的人!”

那些国家大事辛儿说不上来,听雪也不甚明白,但是她隐隐觉得,相较起西湖边与世无争的小村小镇,外面的天大地大、海阔天空,或许才是他金翟天的归宿。

却没想到,翌日清晨金翟天便又来了,和那位安先生一道来的。这一回,他似乎有那里不同了。听雪想,兴许是他的脸上不再有初见那郁郁寡欢的哀恸之色,亦不若第二次那样神采飞扬的兴奋之情。那双狭长而漂亮的眼睛里透出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坚毅。

那一瞬,听雪蓦然醒悟过来,他今日,是来向她告别的。

她定定望着他,轻声问道:“您要走了吗?”

金翟天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旋即点了点头:“我马上便和安先生出发到南京去。”

“去见那位孙中山先生么?”

“是的。”他的目光越过听雪,望向她身后那片湛蓝如洗的晴空,一字一顿道:“我想为百姓做一些事。”

听雪咬了咬唇,忽道:“请先生等我一会儿。”她奔进房里,打开娘亲留下的那个雕花檀木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那件物什。那是娘亲生前最珍视的宝物,娘亲说,她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些首饰字画全都可以变卖典当,唯独这件东西不行,即便是穷得就快饿死了,也不行。

听雪缓缓走到金翟天面前,双手捧着那件物什,递到他面前。

金翟天的神色蓦地一震。

那是一把匕首。刀柄是洋金烧蓝柄,鞘是青金石镶鎏金铜饰,铜饰上錾刻云龙纹,镶嵌红色宝石,刃銎镂雕金丝嵌刻着“光绪年制”四字。

娘亲说,那是先帝御赐予外公的宝物,是以,即便是穷得就快饿死了,也断断不能变卖典当。

“这把匕首是听雪娘亲的遗物,先生留在身边防身吧。”

金翟天双手颤抖着接过,郑重地收下,嗓音里仿佛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多谢姑娘。”

听雪抬头望着他,轻声道:“你要平安回来。”

“我会的。”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柔声道:“我回来的时候,姑娘再请我喝那坛埋在桂花树下的女儿红吧。”

听雪忍住眼前的一片氤氲,用力地点点头道:“好。”

关了铺子,辛儿帮着姐姐做了一大桌子的鸡鸭素菜,还下了一大盘的饺子。她将碗盘全都端上桌子后,却见姐姐还待在厨房迟迟不出来,她心中一个咯噔,忙奔了进去。只见姐姐挽着袖子,还在灶前忙活,灶下炭火烧得极旺,不住有腾腾热气从锅里冒出来,她仿佛就站在一片雨雾朦胧之中,瞧着竟叫人无端生出几分恍惚。

辛儿只是远远瞧着,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敢走近。姐姐拿来了一只大碗,将煮熟的面条盛进碗里,浇上滚烫的热汤,撒上切成细末的辣椒和葱花,最后切了一颗卤蛋,搁在面条上。就好像每一年她的生辰,姐姐给她煮的寿面一样。

姐姐忽地抬起头望了过来,辛儿心下不安,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姐姐却是神色如常,捧着那一大碗清汤挂面走出厨房,没等她开口,便先朝她微微一笑:“辛儿,过来吃饭了。”

然而,那样一大桌子的菜,姐姐却一样不碰,只是静静地吃着那碗面。她吃得很慢很慢,兴许是汤太烫了,兴许是被热气熏的,辛儿发现,姐姐的眼眶渐渐红了。可是,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偶尔察觉到辛儿的目光,她还会抬起头来,朝她温柔地微笑。

姐姐的微笑,温柔得竟叫她心酸。

姐妹俩默默吃完年夜饭,便一块儿坐在火盆边守岁。姐姐向来话便不多,今日更是沉默寡言。辛儿本来极爱说话的,但是眼下她是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便成了两人一起沉默。

忽然,辛儿想起了一件事来,便道:“哎,姐姐,咱方才忘记喝酒了。我这便去灌一壶来,好不好?”

姐姐轻轻点了点头,“好。”

辛儿于是跑到厨房里,打开墙角的一坛女儿红灌了一壶,又温了温,才取了两只酒杯端出来。可是,她一走出来,屋里竟空了。

姐姐不见了。

辛儿的心突地一跳,放下酒壶,连氅衣也忘了穿,便往屋外冲去。

屋外白茫茫的一片,大雪虽已停了,寒风却甚是凛冽,冻得人的汗毛一根一根直竖起来。姐姐也没穿氅衣,挺着那样单薄的身子,就直接半跪在屋后的那株桂花树下,一点一点地用手刨着土。桂花树枝头的残雪扑簌簌落在姐姐身上,姐姐竟也不觉得冷,只是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挖出了桂花树下的那坛酒。

打开酒坛的一瞬,醇厚的香气扑鼻而来,仿佛光是闻上一闻便要醉了。姐姐却忽然抱起酒坛,一倾,坛里酒竟哗啦哗啦地全浇在了桂花树下。而姐姐的眼中,亦有两行清泪,哗啦哗啦地落下。

辛儿怔住,那一瞬,她心疼得仿佛连呼吸也忘记了。

蓦然,远处爆竹声声响起,惊碎了一片死寂。

辛儿猛地回过神来。

原来,已是大年初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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