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眸善睐
明娟在楚泽县中学生春季田径运动会上,为朱家桥中学代表队勇夺了少年女子组米第二名,名第一名,米第三名,果然成为一匹黑马。朱家桥中学获得团体总分第二名。
运动队凯旋后,朱家桥中学举行庆功大会,所有获奖运动员登台亮相。明娟穿着县运动会奖励的一套深蓝色带白条杠的运动服,脖子上挂着三块奖牌,显得英姿飒爽,俏丽逼人。崭新而合身的运动服把她高挑的身材衬得更加健美和挺拔,如同一株春天的小白杨;往台上走的时候拖到屁股的大辫子欢快地左右摇摆。简直美极了,活泼极了,可爱极了。师生们用最热烈的掌声表达着对她的喜爱!
四月十七日,周末。刘步云在家中设宴,专门宴请黄宜新父女。农机厂厂长杨益民、中学校长邵春满、诊所所长朱文进、兽医钟连庆作陪。
所有客人照例是郑景山负责约请。大队通信员说得通俗些,就是为大队支书跑腿的,撮忙的,打杂的,约请客人这种事儿郑景山做起来驾轻就熟。五年来,老实巴交的郑景山是刘步云使用得最趁手的一任通信员——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刘步云对他有一种特殊的呵护和关怀。
郑景山来农机厂约请黄宜新时,黄宜新并不感到意外。朱家桥农机厂是村办厂,他是朱家桥农机厂请来的大师傅,朱家桥大队支书请他吃饭乃属情理之中。郑景山再三强调,支书说了,一定请父女全到,缺一不可。黄宜新认为这是刘支书的礼貌,是诚意之举,很高兴地答应了。
约请另外四位陪客时,他们第一反应均是刘步云以大队支书的身份答谢黄宜新为农机厂作出的贡献。黄宜新过来不到一个月,几台新机床调试正常,开始发挥作用,生产出一批在国内市场上吃得开的产品。杨益民非常兴奋,去向刘支书汇报情况。朱家桥农机厂是刘步云出任支书后一手振兴的,十年来,已经成为大队财政收入的重头,他当然很高兴,对杨益民说:“哪天我在大队部摆一桌,专门招待一下这个黄师傅。”想不到居然摆成了家宴,足见重视程度。
刘家厨房里,林嫂烧火,毕粉英当厨,郑景山帮厨当下手。毕粉英虽贵为支书娘子,平时养尊处优,却拥有通庄难得的好厨艺,红烧大砧肉和醋熘鱼是她最拿手的两道菜肴,有人说比楚泽县城老馆子“养和园”的大师傅都做得地道。因此公社干部来朱家桥检查工作,总爱到刘家打一回牙祭,品尝刘师娘的好手艺。
今天一大早,毕粉英就晃着肥硕的身躯来到庄街上采购食材,郑景山臂弯里挎着竹篮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些买来的鱼呀肉的还是生的,已让他忍不住满口生津了,他想象得出来到了晚上它们会变成怎样好肴馔。
每次刘家请客,散席后郑景山与毕粉英、林嫂在厨房里的小方桌上享用预先留下和宴后剩下的菜肴,客人喝剩下的酒也让他喝,完了还能把剩菜剩饭倒进他带来的大号搪瓷缸带回家去,让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地吃一回。不但在刘家是这样,只要大队部请客,无论在哪里设宴,郑景山都能沾上光。
刘步云的家位于朱家桥村庄中心,刘家巷西侧。正房四间,东面厨房带门楼,西面两间厢房带厕所(猪圈不在院内,在刘家巷东侧),一律青砖实心墙,盖着灰森森的大瓦。院落有半个篮球场大,浇的水泥地坪。中间两个大花台,植着各式花草;一眼小洋井,方便洗洗汰汰——厨房水缸里的水由郑景山隔两天来挑一回。三年前还特地在花台南侧为儿子刘爱军砌了一个水泥乒乓球台,不出家门便能在院子里进行父子球赛,夏天还可以乘凉,还可以做晒台:晒鞋子,晒菜瓜、晒萝卜干、晒面条、晒糯米粉……刘爱军跟大队会计家的小二子曹永生吹牛,说他家的乒乓球台还用来晒“大团结”,不知是真是假。刘家可以说是深宅大院,高堂敞屋,气势非凡。
乡村老街
客人们陆续到来,在刘家堂屋里会齐。
刘家的正房是七架梁结构,堂屋高大宽敞,简直可以当小会堂用。事实上,主宾们坐在靠背木椅上,就像在召开一个大队支部会。中堂上贴着马恩毛列斯的大幅画像,两边的楹联是大气磅礴的毛主席诗句:“四海翻滚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家神柜正中央的宝书台是木雕的,髹成大红色,除了供放着四卷本“红宝书”,还供放着毛主席半身石膏像和“毛主席去安源”的白瓷全身像。刘老太的牌位安置在家神柜的西侧,别出心裁地用一个玻璃柜罩住。厚重锃亮的黑漆斗拐雕花八仙桌抬在铺着螺泥砖的堂屋正中央,上面摆着八个冷盘、四瓶“洋河大曲”白酒和两包“牡丹”牌香烟。来客中除了黄家父女,都是在刘家吃过饭的人,看到八仙桌上的摆设,简直是招待区委书记的规格,心里都暗暗吃惊。朱文进抽着烟,看了看坐在他和黄宜新之间的明娟,头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由皱了一下眉头。
见多识广的黄宜新也对刘支书家的气派与今日宴席的奢华感到惊讶。他来朱家桥两个月了,虽然这是第一次跟刘步云面对面,但之前还是了解到不少这个一庄之主的信息,知道此人做事霸悍,雷厉风行,办企业抓工作很有一套,因此虽然有经济和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上级部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人讲江湖义气,对于他有帮助有照顾的领导和朋友相当“有数”,请客送礼,出手大方,上下笼络,深得器重和佩服。朱家桥不仅有农机厂这爿大厂,还有规模较小的纽扣厂和磨具厂,另外加上生猪养殖场和百亩鱼塘,集体企业办得有声有色,兴旺发达,成为楚泽县农村经济建设的一块招牌、一个样板,为范垛区和大潼公社争得了很大的荣誉。黄宜新心里明白,刘家家业如此鼎盛,其经济来源可想而知,这实在是一个非同小可的能人和强势人物。
对于明娟来说,跟爸爸来刘支书家吃饭纯属抱着好奇的态度。踏进刘家门楼,眼前的一切让她格外新鲜。打她进了堂屋,刘家的小花猫就一直在她腿上蹭来蹭去,仿佛跟她早就相熟似的,甚是有趣,明娟把它抱在膝上,用手轻轻捋它柔滑的毛皮,这小东西竟舒服地闭眼打起了呼噜。
“来来来,厨房里还在忙,先到我家爱军那边看看吧!”刘步云招呼道。
众人应声而起。
大院西面两间厢房,右边稍小的是原来刘老太和林嫂合住的,刘老太死了后林嫂一人住在里面;左边大的又隔成内外两间:外间是小客厅,里面是卧室。小客厅里摆着一张小茶几,两张靠背木椅,墙上挂着毛主席诗词四条幅,显得很雅致。邵春满啧啧赞叹:“刘支书,你儿子住的厢房比我们教工宿舍强多啦!”
“一般一般,就是个孩子住的小地方。”刘步云客气道,推开房间门,说,“请参观犬子的书房兼卧室。”
刘爱军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坐在垂着窗帘的玻璃窗下的写字台前,正翻看一本《解放军画报》。台灯开着,散发着温暖的光辉。见爸爸带领客人来参观,讷讷地站起身,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竟跟他在学校里骄横跋扈的模样大相径庭。
房间里的摆设让参观者吓了一跳。虽然不是夏天,宁波式架子床上却张着湖蓝色尼龙蚊帐,被褥崭新;五斗橱上摆着“三五”牌座钟;写字台上放着“红灯”牌收音机;窗帘是橘黄色的,印着“迎客松”的图案;还有一个书橱,里面摆满了书籍和杂志;地面是水磨石的,拖得干干净净,光亮可鉴。
只有明娟没有走进去。这个淳朴而懂事的女孩知道别人的卧室是不作兴轻易踏进去的,她只是站在外面把脑袋伸进去看了看,惊讶极了,想不到一个农村支书的小儿子,房间里竟布置得如此豪华,简直像电影里看到的大资本家少爷的房间了,实在让她难以置信!
邵春满在里面又忍不住咏叹起来:“乖乖隆的咚,比我那间校长室高级几倍了!”对垂手而立的刘爱军说,“爱军同学,你看你爸爸给你提供了多么好的学习生活条件,你可要珍惜哟!”
刘爱军是初二乙班有名的差生,除了语文尚可外,其他各科考起试来皆是红灯高照。但他无所谓,平时仗着老子的权势,在班上捣蛋生事,班主任和其他各科老师深感头痛,常常告到邵校长那边去。
刘步云上面两个女儿学习成绩也不好,初中毕业后就不肯升学了,在老子的周旋下先后参加了工作。大的叫刘爱华,安排在公社畜牧站,去年刚刚结婚,对象是大潼铁木社主任李金山的儿子李宏业;老二叫刘爱红,安排在公社广播站做广播员,才十九岁,生得娇小玲珑,活泼大方,据说公社革委会主任钱年珠的儿子钱国才正在追求她。姑娘再好,都是人家的人,对于刘爱军这个小三子,刘步云是相当溺爱的。
家宴
开宴了。
一众人照例为座次谦让了一阵子。
上首是刘步云和杨益民,下首是黄宜新和邵春满,西边朱文进和黄明娟打横,东面钟连庆和刘爱军打横。
刘步云端起酒杯开腔了:
“黄师傅来到我们农机厂两个月了,我这个大队支书今天才来请客,有些失礼了。我提议,这第一杯酒大家先敬黄师傅,为黄师傅为朱家桥农机厂新车间上马付出的辛苦和取得的成绩表示感谢!”
众人都站起来,纷纷把酒喝了。洋河大曲,味道醇厚,一杯下肚,从鼻孔里都透出酒香来。
明娟见大家“呼啦”站起来,吓了一大跳,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站起来,抿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果子露。果子露橘红色,很瑰丽,甜漾漾的,又有点酸,真好喝!
一众人落座,开始吃冷盘,开始夸酒好。黄宜新站起来专门敬刘步云:“感谢刘支书盛情,今天摆这么大的排场,还请了这么多领导来陪,真不过意!”
刘步云笑着摆摆手:“应该的,应该的。”站起来和黄宜新一碰杯,两人把酒喝了。
爱军也喝果子露,不时偷偷瞟着明娟。
厨房里开始上热菜了,郑景山用红漆托盘端进来,每上一道菜都激起一片夸奖,连称刘师娘好厨艺。
钟连庆说:“我家巧凤弄菜就算弄得好了,刘支书也经常去品尝,可比起嫂子来,还是差了一大截,这真是——‘人不能比人,缸不能比盆’!”
邵春满说:“这个红烧大砧肉的做法其实就是扬州狮子头的做法,先用文火炖出来,所以又嫩又滑。你们看,筷子都夹不住,要拿汤匙舀。”
刘步云说:“邵校长说的是行话,爱军他妈昨天晚上就把砧肉做好焖在炭炉子上了。来来来,一人一个,都拿汤匙舀过去!黄师傅,你给孩子舀啊!瞧这孩子,秀秀气气的,不像以前我那两个姑娘,上了桌子才不顾人哩,哈哈!”
朱文进听邵春满提到扬州狮子头,心念一动,问道:“邵校长,你对扬州好像很熟啊?”
“我是扬州师范学院毕业的,当然熟啊!我的同桌是本城人,住在彩衣街,常请我去做过客。他母亲听说儿子同学要来,头天晚上就把狮子头做好炖上了。”邵校长津津乐道地述说,突然眉毛一扬,“朱所长,你不是也在扬州念书的么?扬州你也熟,你也熟的!”
杨益民笑道:“邵校长和朱所长谈起扬州倒凑到一处去了——你们俩该喝一个!”
邵春满和朱文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互相亮杯。
黄宜新年轻时就走南闯北,扬州不止一次到过,但他是个识相的人,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第一次来刘家做客,尽量不怎么插话,端起酒杯敬了靠膀子的钟连庆。钟连庆干了杯,对黄宜新示好道:“黄师傅养的好姑娘啊,今年多大了?”
“虚十四了。”黄宜新答道。
“不丑不丑,才十四,这么成人了。黄师傅好福气,姑娘比儿子好,姑娘是爸爸的小棉袄,将来有了女婿,老酒喝不了啊!”钟连庆打着哈哈说。
明娟见这个叔叔说话没遮没拦,脸上飞上两朵红霞,只顾低头吃爸爸刚才搛给她的一段醋熘鱼。醋熘鱼真好吃,也是酸酸甜甜的,她虽然出生在水乡腹地,经常吃鱼,吃过各种各样的鱼,但这样的做法,能把鱼做得如此好吃,以前从没尝过,今天真是饱了眼福也饱了口福了。
听钟连庆跟黄宜新谈明娟,邵春满便搭上话头,开始夸奖明娟。刚提到明娟拾碎砖为班级铺菜地码头的事,刘步云便朗声大笑,插言道:“你说到这事我就发笑——中学校长下令要学生拾砖头,通庄的孩子都在偷砖头!我家爱军不能跟在后面偷唦!跟我一闹,我说罢罢罢,写了个条子叫通信员送到窑厂去,不是马上给你们送去一船报废砖?”
“是的是的,承支书的情,爱军班上的码头是铺得最漂亮的,红堂堂的一片——敬支书一杯!”
刘步云仰头喝了酒,调侃道:“你看,爱军也不总是给你大校长添乱,偶尔也立立功么!”
明娟这才明白初二乙班菜地那个清一色新砖码头的由来,不禁朝刘爱军看了一眼,正好撞上爱军扬扬得意看她的视线,忙把眸光转了回来。这一幕被刘步云看到了,脸上和蔼一片。
此时酒过三巡,刘步云给桌上人撒了一遍“牡丹”,突然说出一句让大家意想不到的话来:
“今天这顿酒,确实是我为答谢黄师傅的,但其中也有很大成分是为我家爱军请的!”
桌上顿时安静下来。酒喝到现在,其实大人们心里都有几分数了:这顿酒宴,刘步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刘步云咳了咳,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今年开学没几天,我家小三子回家说初一甲班转来一个小师妹,比中学蒋主任的两个丫头都漂亮,个子高高的,大辫子挂到屁股都不止,活像个李铁梅。我当时听了没放在心上。过了几天小三子又回来报告,说那个漂亮小师妹叫黄明娟,原来就是我们大队农机厂聘来做技术顾问的黄师傅的女儿,是个活雷锋哩,不怕脏,不怕累,主动为班级菜地铺碎砖码头,学校开大会时被校长公开表扬哩,号召全校学生都向她学习,要求走读生全部回家拾砖头。他也要表现一下,硬逼着我批条子给窑厂,弄了一船报废的红砖送到学校。我就知道我家小三子长大了,有了别别窍的心思了。
“又过不长时间,小三子回来跟我和他妈妈说,说明娟那个橡皮筋才跳得好哩,赶得上电影里的杂技演员了,在朱家桥中学顶了尖了,盖了帽了。说得眉飞色舞的。他妈妈说:‘哪天我去中学里见识一下这姑娘,看是个什么仙女,把我家爱军喜欢成这样!’哪知道这小子说:‘不许你去,你养得像个大肥猪,去丢我的脸呀!’把他妈妈都气哭喽,说:‘没良心的小畜生,妈胖不是养出来的,是有病吃药吃出来的,妈要是以前就这样,你爸爸还会娶我么?’我在旁边听他们母子斗嘴,只有发笑的份。
“前几天爱军回来后说,明娟这次代表学校到县里参加田径比赛拿回三个大奖,学校举行庆功会,她穿着奖来的运动装上台亮相,简直就像《新闻简报》中的国家运动队女队员,全校师生都为她鼓掌哩,他自己把巴掌都拍红了,拍麻了。他妈妈就悄悄对我说:‘哪天把这姑娘请到家里玩一玩吧,如果合适,就……哈,我就答应了。这不,今天把我们黄师傅和明娟一起请来了。刚才在厨房里他妈妈对我说:‘不丑,不丑,是个漂亮丫头!’林嫂也说好,说这姑娘人苗条,生得机灵,有福相,我听了心里相当高兴啊!”
刘步云不愧是大队支书,竟如作报告一般说了这么一大摞话,有条有理,有理有据,有礼有节,且阐明了主题意旨:今天的宴请与其说是感谢黄宜新对农机厂作出的贡献,不如说是为儿子刘爱军相亲的——他和老婆对明娟都很满意!
这席话让钟连庆喜笑颜开;杨益民顿生惊喜;邵春满啼笑皆非;朱文进和黄宜新面面相觑;刘爱军抓耳挠腮;黄明娟局促不安,头低着,看着鼻尖下面精美的青花小瓷碟。
刘步云问黄宜新:“黄师傅,我刚才听你对连庆说明娟今年虚十四岁?”
“是的。”黄宜新说。
“爱军今年虚十六,比明娟大两岁。”刘步云非常自信地对桌上杨益民、钟连庆、邵春满、朱文进几个人说,“我刘步云今天借这顿水酒,正式向黄师傅提个亲,在座的几个好朋友既是见证,也算媒人,好不好?”
钟连庆和杨益民当即鼓起掌来。钟连庆说:“这真是郎才女貌,太般配了!”杨益民说:“这事如成了,功劳首先在我!黄师傅是我请的,如果黄师傅不来,明娟姑娘也不会来,爱军侄少就遇不到中意的小师妹了,是不是?”他邀功似的朝刘爱军做了个大人的鬼脸。
“黄师傅意下如何?”刘步云微笑着看着黄宜新说。
“这……”
刘步云见黄宜新颇费踌躇,显然有些意外,便追加了一句:“不知道我家爱军能不能中你的意?”他把“我家”两字咬得很重,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骄矜在里面。
朱文进面色沉重,看了看黄宜新。黄宜新把壮实的身体坐直了,用手像捋汗似的抹了一把脸,正欲开口,不意明娟已在朱文进旁边脆生生地开了口:
“刘叔叔,我已经说给人家啦!”
“啊!说给人家了……真的?!”刘步云吃惊地看着黄宜新,仿佛寻求证实。
“是的,还是娃娃亲哩!”黄宜新沉着地说,看了一眼朱文进。
刘步云狐疑地盯着朱文进:“文进,是你家……”
“是的。”朱文进也放松开来,坦然地说,“从小就定下的亲。”
“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刘步云声音发粗,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了。
“孩子的事,想必你也不爱听。”
刘步云脸色变得阴郁,沉默地搛了几粒花生米丢在嘴里咀嚼着。
刘爱军忽然站起来,哭丧着脸走了出去。
厨房里传来了毕粉英呵斥郑景山的声音。
剩下的时间,这酒席也就吃得寡淡无味了。没有人再劝酒。用过米饭后,一众人站起来告退,刘步云也没有挽留喝杯解酒茶的意思。
刘家这次宴请内幕很快传扬出去,被人们当成了超级大笑话:刘步云想和农机厂请来的黄师傅攀亲家,摆了一桌接待区委书记一样的高规格席面,请了庄上诸多头面人物作陪,哪晓得人家那姑娘已经被当中的陪客之一朱文进抢先认成了准儿媳,结果在酒桌上弄得尴尬极了,简直是——“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
有人说刘步云应该事先找个媒人去了解一下的。乡下女孩子一般定亲都早,相貌俊的、条件好的更是留不下来,不问清楚就贸然请客提亲,考虑太欠周密了,不像刘步云的作风。
有人说刘步云这次请客的用意也不单纯全冲着人家女儿来,因为他并不认识人家女儿,是好是丑不是凭他那儿子随便说的,他必须过眼确认,因此就“两场麦子一场打”:一是以大队支书的身份感谢黄师傅对农机厂作出的贡献,二是顺便看看黄家女儿。如果那姑娘果真出色,就不妨在酒桌上提亲——娶媳妇是“买猪不买圈”,不一定非要门当户对。他设计得并不错,偏偏冤枉凑巧,这姑娘被朱文进家先定下(婚约)了,不然的话,凭刘家的财势——刘爱军虽然顽劣,也不呆不痴的——十有八九这事儿就成了。
有人反驳说,如果刘步云不是一开始就冲着人家女儿来,何必把酒席摆得那么豪华铺张哩?
有人就答,那样排场的一顿饭对于普通人家当然难以企及,但对于刘家却是小菜一碟,他家的钱正愁用不掉哩!
……
有人总结说刘步云在酒桌上看见宝贝儿子看上的丫头确实不错,也中了他和老婆的意,心里一欢喜,仗着他财大势大在酒桌上出言提亲,这么做其实正是他的作风。他这个人霸道惯了,凡事过分自信,就是人家姑娘许了别人他说不定还要去抢来哩!只是他和朱文进关系不一般,肯定就不好意思抢了。总之,这个尴尬是他自找的。
——据说那天客人散了,刘步云摔碎了两个空酒瓶子。
——据说那天郑景山用搪瓷缸装剩菜时,被毕粉英抢下来倒进了喂猪的潲桶,骂道:“你就晓得倒给两个小杂种吃!”
桑老师感到很失落
刘家宴请黄家父女的事传到桑桂芹耳朵里,她非常震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是丈夫蒋念清告诉她的,她听了半天没有吱声。蒋念清晓得她的心情,调侃道:“女婿被人家抢走喽!”桑桂芹没有答他,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桑桂芹也是朱家桥人,父亲桑怀喜解放前是个唱道情的,码头跑得多,见识也就不一般,所生两男一女全部供读书,无奈两个儿子资质平平,勉强念到小学毕业就学了手艺,女儿桑桂芹却脱颖而出,在朱家桥小学和男同学朱文进同为学习尖子,被老师戏称为“金童玉女”。两人考上初中后,桑桂芹对朱文进暗生情愫,朱文进却懵懂无知,她只得把对朱文进的爱慕珍藏在心中。以后两人又一起考取了竹椟高中。想不到就在这年,朱文进的母亲在做生意途中给他相中了王家庄的姑娘王玉荷,桑桂芹的单恋悄无声息地胎死腹中。这段没有结果的单恋,带给桑桂芹的除了遗憾,却也有美好的回味。桑桂芹从楚泽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家乡朱家桥中学教书,与来自无锡的数学老师蒋念清恋爱,先后生下两个女儿。
光阴倏忽,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一九七五年秋天,新学年开始,桑桂芹担任初一甲的班主任,在办公室报名时,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男孩挤到她桌子前面,举着七块五角钱报名费,脆生生地喊:“桑老师,轮到我了。”她抬头一看,愣住了!好像穿越了时光隧道,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朱文进!”
这男孩就是天宠,活脱脱是当年朱文进的翻版,只是更显清秀和机灵。她讷讷地问了句:“你爸爸是诊所朱所长吗?”
“是的,桑老师!”天宠伶俐地回答,显得非常有教养,懂礼貌。
一股喜悦亲爱之情在桑桂芹心头漾了开来。
天宠七虚岁就上学了,一级不留,今年刚刚十二岁。虽然年龄小,小学五年全担任班长,跟他爸爸当年一样,是班上的学习尖子。桑桂芹喜出望外,同时感到惭愧:自己的两个女儿学习上却不尽如人意。她让天宠继续担任班长职务。
桑桂芹很快发现天宠身上良好的综合素质,不仅学习成绩好,还有一手好书法,在文学方面很有天赋,作文写得棒极了,可见朱家在家庭教育上是下了工夫的。她还发现这孩子跟她有缘分,小学五年的班长经历使他轻车熟路地成为班主任最得力的小助手,几乎所有琐碎的事情交给他都能很好地完成。桑桂芹真是爱煞这男孩了,有时把他喊到家里帮助批改卷子,亲自下厨去炒一碟花生米给他拈着吃,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弄得两个女儿都有点吃醋了。丈夫蒋念清同样喜欢天宠,常过来摸摸他的脑袋,问上几句闲话。她发现二女儿蒋小平只要天宠来了,一步也不肯离家,嘴里哼着动听的歌儿,还不时地去骚扰他,“班长”长“班长”短地叫。
有一天,桑桂芹跟蒋念清闲谈,提起了天宠。
“念清,现在看看天宠,我就想当初我们应该再要个男孩的。”
“你晓得小平后面就是男孩?说不定还有几个丫头片子排着队哪!一般妈妈太漂亮,就会光生女孩子,好像种花一样——我当初追你时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还有这种理论?”
“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你是个江南人,又是城里出来的,不重男轻女,其实我还是蛮喜欢男孩子的……”
“我看你是对女儿们学习不好有些失望。我倒觉得我的女儿蛮好的,她们别的地方有才能,将来会有她们自己的前途,会生活得很好的。”
“唉……”
“别叹气了,我们没有儿子,以后会有两个女婿,‘女婿赛半子’,两两相加,就等于有一个儿子了。”
“你这个教数学的,倒是会加!”桑桂芹不禁失笑,“以后找女婿,我就要找天宠这样的孩子,你看多优秀、多英俊、多乖巧呀!”
……
上语文课的时候,桑桂芹走上讲台,看了看天宠,看了看明娟,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蒋小平,竟然怔忡了足足半分钟。
同学们都看出了桑老师脸上的忧伤,这是他们以前从没有见过的。
这堂课同学们安静极了,听得认真极了。
他们不知道桑老师为什么忧伤。他们都爱桑老师。
伤心女孩
刘支书办家宴提亲的故事终于传到了班上,蒋小平气急败坏地找到明娟。
“明娟,有人说你是我们班长的对象,我不相信!”
明娟笑而不语。
“这么说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是说你们只是亲戚吗?!”蒋小平连珠炮似的追问。
明娟还是微笑着。
“你真坏!我不跟你玩了!”蒋小平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走了。
桑桂芹看见女儿小平脸上的泪痕,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胖乎乎的圆脸蛋,爱怜地说:“傻孩子,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将来什么都会有的。”
她想起了自己少女时代暗恋朱文进而不得的失落,现在这种情况又在女儿身上重演了一遍,真是鬼使神差,匪夷所思!她只能在心里叹息,只能这么安慰情窦初开的女儿。她知道这种事女儿要不少时间才能够平静下来,毕竟三个孩子同在一个班上,低头不见抬头见,天天要打交道的。她说:“孩子,明娟是你的好朋友,不要跟她闹别扭,那样不大气。”
蒋小平在母亲怀里抽泣着,点了点头。
刘爱军垂涎黄明娟,郑雨生早就看在眼里。听说明娟已经许给了天宠,他高兴极了,对天宠说:“你小子,怎么不告诉我?”
“这种事有必要拿喇叭在外面到处宣扬吗?”
“我说的是我。我们是铁哥儿们,你至少应该告诉我。”雨生说,“我就害怕刘爱军那小子打明娟的主意,他家财大势大,如果他爸爸找到明娟的爸爸一说,保不定明娟的爸爸就会答应了。”
“刘家不是对你家有恩吗——你这么恨刘爱军?”
“什么恩?!我恨他家一个大洞!”郑雨生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说。
隔了一天,两人在学校林荫道上走,迎面碰上了刘爱军。刘爱军手里持着一只崭新的“红双喜”球拍,边走边垫乒乓球玩儿。郑雨生瞟了他一眼,嘴角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不想竟被刘爱军看到了,骂道:“小杂种,你笑什么笑?”
“我不是小杂种!”郑雨生犟着头回嘴。
“谁知道你和你弟弟是谁的种哩!你妈是个脂油罐子!”
“你……”
刘爱军扬长而去。
郑雨生蹲在一棵树下,伤心地哭了很久。
回到家里,天宠愤愤不平地把刘爱军骂郑雨生的事告诉了妈妈。玉荷说:“傻孩子,你现在长大了,有些话妈妈可以讲给你听了。”便简明扼要地把郑刘两家的尴尬事告诉了儿子。天宠听了如梦方醒,心情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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