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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路

楔子

再遇到初恋是八、九年后,是在加油站,就这么看着他从超市走出来。

我看着他,不太敢相信,试着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他掂着手里的矿泉水瓶,看着我,挺平静地说,记得,化成灰我都记得你。

想起句歌词:“今生的约,欠一个再见,伤痕从此不肯复原。”

那天不是偶遇,是初中同学聚会。

归晓听到老同学白涛提到他的名字,说他就在不远处的加油站短暂休息,听到这个名字后,她就开始不清醒,什么都没管就说想去见见“故友”。

老同学没多想,骑车带她去了。

五分钟的路程,一个世纪那么久。白涛车还没刹,她从自行车后座急着跳下来,焦虑四望。

目光惶惶。

直到,看到他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运动短裤,和几个同样便装的战友并肩出来。她像梦游似的,迎上去。

……

直到,他说出那句话——

归晓僵着,搓搓自己的右小臂,没作声。

白涛犯傻,怎么回事?情债啊?

可看晨哥坦然面容,又不像刻骨铭心的情债,倒像是句玩笑。两位当事人又不笑?究竟几分真假,白涛这个外人也不懂,可毕竟在社会上混久了,打圆场的本事是有的:“晨哥怎么一直在加油站,有任务?”

路炎晨伸手,捋了下白涛的后脑勺:“加油站能有什么任务,等人。晚上让你哥找我一趟。”

白涛松口气:“我哥在老沟,过两天让他过去。”

“那算了,过两天我就回内蒙了。”

说完,他拧开瓶盖,灌了两口矿泉水。

归晓听到内蒙两个字,醒过来,这一走估计大半辈子见不到了。

于是横了心,厚颜无耻地去看他,就连他喉结因为吞咽矿泉水,上下微滑动的细节都看得仔细。

几乎没变。

他黑眼仁比例比一般人大,外加眼角上剔,脸瘦,过去穿校服衬衫时露出的脖颈线条流畅,是种乖戾张扬的面相。可嘴角线条却很柔和,总像在笑。

现在,也一样。

从十三岁认识他开始,再有人问归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她总能脱口而出“眼睛要如何如何……”,好像记忆里根深蒂固觉得男人好看,就要眼睛好看,估摸再过十几二十年,三十、四十年,还会是这种观点。

白涛原本是带归晓来看“旧友”,没想到两人闹这一茬,只得和路炎晨扯东扯西,没话找话。

路炎晨偶尔回答几个字。

他过去就话不密,能省则省。

很快,有军用越野车开进来,两辆,停得离几个人很近。在烈日炎炎下汽车尾气夹带着难闻焦味,熏得人想避开。

驾驶座的人叫他们上车,路炎晨拍白涛的后背:“走了。”

他先跳上吉普车的副驾驶座,几个人先后跟上去,从始至终没再看她。等两辆吉普车开出加油站,白涛背脊都湿透了,低声问了句:“你和晨哥处过啊?”

归晓摇头。

晚上,她在二姨家跟失了心似的,坐立不安。

十点多了,还是拿起座机,要总线拨了黄家的电话。

“你见着我表哥了?!”黄婷听到她三言两语交待下午的事,完全是失声惊呼,“我妈都不知道他回来,你怎么见着了?!”

黄婷太激动,儿子被吵醒,哇哇直哭。

“你等会儿,我哄哄小祖宗,”她撂下听筒,半天才回来,“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归晓,你还找他干什么?当初他求着你多少次和好,你都忘了?你知道你多狠吗?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见一面你都不肯。归晓……哎,归晓,你找他想干什么呢?”

第一章边关的雪夜(1)

那晚,黄婷还是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

这个号码被存在通讯录,为防止平时会翻到,她标注的名字是ZZZ,这样就会自然落到最后,可其实她看过一眼就背下来了。

掩耳盗铃,不外如是。

两年后。

归晓坐在内蒙某个加油站的一个简陋休息室,脏玻璃上满是水雾,外边,有名副其实的鹅毛大雪。“别人夜里抱老婆,我们这种人,夜里就是抱着方向盘,”两个卡车货运司机在抱怨,“这大雪夜的,明天的路也够呛。”

她坐了大半小时,早熬不住,起身推开休息室的木门,走到落满雪的台阶上。

他会来吗?

黑色防寒服的领口拉到鼻尖下。

“你那个朋友真来吗?”身后小蔡也跟着跑出来,哆哆嗦嗦问。

“应该吧?”归晓不确定。

刚刚电话里,她说得颠三倒四,那边问了地址就挂了。

她等得脚都木了,还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望着大门外。又过了半小时,手指尖也没知觉了,想回去,又不甘心。就在小蔡第四次跑出来时,苍白的车灯光从雪中照进来,落满雪的越野车开进来,没兜圈子,直接刹在了台阶前。

半开的车窗完全摇下,驾驶座上的人厚重的类似于特

服的黑色棉服,但是是便装,戴着同色帽子,在夜色下看不太清脸孔,认得出是他。

“上车。”

这是,又两年未见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归晓跑到车窗旁:“加油站的老板让我们先去草原上看看……”

“上车。”路炎晨不带任何感情

色彩地重复。

归晓讪然,回头招呼小蔡,让余下三个在里边避风的男人出来。

众人上了车,四个人占了后边,理所当然把副驾驶座留给归晓。她踌躇上车,拉过安全带系上,还没搭上扣,路炎晨已经一踩油门开走了。

他还是那个习惯,不管春夏秋冬,都要车窗敞开。

冬夜的风灌进来,吹得后座的几个人哆嗦,也不敢多嘴。

“车窗能关下吗?”归晓冻得舌头都捋不直了。

路炎晨斜了她一眼,关窗。

当玻璃缓缓升上来,卡到最高处,将风雪拦在车外时,后座众人松口气。但也忍不住犯嘀咕,归晓这“朋友”也太酷了……

小蔡他们几个是做外贸生意的,归晓在他们公司有入股投资。

这次做了一个物流大单子,货要送到内蒙边境的一个物流集散地,然后早送去外蒙古。小蔡他们借机开车,跟着来,顺便谈羊绒制品生意。本身这件事和归晓没有任何关系,但她听到“内蒙”两个字,就坐立不安。

于是,跟着来了。

昨晚,暴雪来袭,他们临时避在加油站,小蔡的那辆越野车就丢了。

加油站的老板也束手无策,但还是很良心地给他们出主意,在这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偷车贼都会把偷来的车丢在不远处的草原上,什么牌子都有,甘A和甘H最多,密密麻麻地扔着,无人看管。等着卖。

加油站老板让他们偷偷去找自己的车,然后再去叫警察一起去认领。

这是最快的方法。

小蔡觉得可行,归晓却提出了,可以找一个朋友帮忙,他就在这边。

归晓也不清楚,他到底退伍没有,究竟是特警,还是武警?

总之是个能帮忙的职业。

车在大雪中,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停在雪皑皑的草原上,远近不止有很多车身积雪厚重的车,还有大小草垛,一眼望去,全是赃物……

“等一会儿,我地方上的朋友去问了。”他停下车,说了第二句话。

然后,就推门下去了。

小蔡在后座抬头,在归晓肩后说:“你这朋友,太冷场了,吓得我都不敢说谢谢。”归晓隔着车窗,看他站在车头,在风雪中低头用手围住火点烟,嗯了声:“他一直这样。”

雪夜里,他手心中微弱的光,稍纵即逝。

那光,落在烟头上,在黑夜中一闪一闪地,灼她的眼。

“我下去……和他说两句话。”

归晓推车门,跳下去。

因为没料到草地上雪有那么深,深陷下去,险些绊倒,反手将车门撞上。路炎晨循声望来,看到雪夜下看着她根本不抗风的羽绒外套,再看看她明显湿了的靴子:“不嫌冷?”

她恍惚。

当初在一起时,两人经常大冬天在运河边呆着,有天她歪着坐在他山地车前横梁,窝在他怀里躲风,叽叽喳喳老半天,也不见他出声:“你想什么呢?”

他摸摸她衣袖:“想什么?在想你衣服怎么湿的?”

“啊”她窘意上涌,“我让姑姑别洗的,可她没听我的,还是洗了……”

“没晾干你穿什么?不嫌冷?”

怎么不冷,笑都快冻在嘴唇上了。

扭捏半天,她呵出口白雾,小声说:“这件新买的,想穿给你看。”大冬天穿件半干的衣服来见他,想想都能把自己感动死。

他那时就低头笑。

那时,运河边都是十几年养出来的老林子,风大,没什么人,偶尔丁零当啷地伴随着车铃响声会有人骑车过去,也不太乐意在冬天多看一眼他们两个小年轻谈恋爱。归晓就心安理得缩在他身前躲风:“你觉得不好看吗?”

“还行。”

还行?冻死了就一句还行?她攥他的羽绒服领口:“你从来没夸过我,夸我好看,快,夸我好看。”

他笑,瞳孔在月光下特别的亮。

……

路炎晨移开视线,继续抽烟。

“谢谢你,帮我。”归晓艰难挤出这句话。

“客气。”

寒气被风吹进骨头缝里,她控制不住地哆嗦着,“你在这儿几年了?”

他两指捏着烟前端,深吸着,让那口烟深入肺腑:“九年。”

“还没退伍吗?”

“今年。”

“回去吗?”

“驻地公安特警支队特招了,”他忽而直视她,“还在二连浩特。”

后来那天,他没呆多久。

等他口中的“地方上的朋友”来了,就转交给了当地警察,开车走了。警察是直接把车开过来的,交给小蔡,让他们跟着回去做个笔录。

因为路炎晨的关系,那个警察对他们很客气。

合上笔录的本子,正式说起了闲话。

小蔡几个都是做外贸的,最会来事,没十分钟聊开了,话题自然就绕到了那个酷酷的几乎是不近人情的男人身上。

“……等过了年,路队就从反恐一线调去训警科了。”

“……以后他每年训带一千多公安特警,路队真是入伍反恐,脱了军装继续保卫人民,真汉子。”

“……医院的医生说,暴恐分子当时就用长矛直接杵进他嘴里,送过来,浑身都是血。后来我还和他玩笑,路队你脸蛋这么标志,以后可要当心啊。”

“……他们中队全反恐尖兵,排爆专家出来好几十个,都被地方上抢。”

“……路队当时三十秒拆定

弹,汗都不流一滴,可不是演电影,真事。”

……

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

其实从分开后,他的一切,她都不清楚。

因为当初分开闹得太不愉快,以至于她也不太能厚着脸皮去问他表妹黄婷,只能偶尔从姑姑一家人口中听说,哦,黄婷家有个亲戚的儿子,好好的大学读着就去当兵了。最后还去了内蒙,那么偏,调回来都难。

等他们离开警察局前,那几个警察才说起,其实是因为这次他们中队有人出任务受伤,在附近的医院治疗,路炎晨才能过来一趟。

警察最后把自己的手机号抄给归晓,说路炎晨终归在武警中队,不是随时都能出来,如果下次再遇到什么违法乱纪有关的麻烦,直接找他就行。

归晓拿了,说谢谢,但也说,请放心估计不会再麻烦他了。

毕竟,她实在想不到以后还有什么机会来内蒙古。

可到了旅店,小蔡又软磨硬泡,想要趁着路炎晨还在市区的时候,能再见一面,吃饭表示感谢。余下的几个合作商也都连声附和。

这里边,有英雄崇拜也罢,真的想感谢也罢,或是以后想被罩着也罢,总之,众人热情过度,小蔡还拿起手机,就拨了路炎晨的电话。

“你别打,我和他不熟……怕尴尬。”

“有什么尴尬的啊,归晓你这人就是不懂事,人家帮你那么大的忙。”

因为她用的是中国电信的网络,刚在加油站信号不好,先前打给路炎晨的电话是用的小蔡的移动手机。现在,小蔡有了电话号码,归晓想拦她都拦不住。

“喂?路队?”

归晓心头一窒。

小蔡给她打眼色,笑着问:“想请你吃个饭,表示感谢。你不知道那辆车对我有多重要,是我老公刚送我的,要是丢了都能家变。实在太感谢你了。”

……

“就今晚吧,也别拖了!……好,好,我一会儿把饭店地址给你发过去啊。”

电话挂断,小蔡很是欢快:“快,都给我去换身干净衣服,吃顿好的去。”

归晓翻出临时带的衣服,踌躇蹲在箱子前不知穿哪套,眼前一个画面叠着一个画面。这种感觉,只有年少时深爱过一个人才会懂。最后穿着天蓝色的一条长裤和白毛衣,套上黑色长及脚踝的羊绒大衣,黑短靴。

对着镜子,想到他下午时也穿着的是黑色军靴。

到饭店,推开包房门。

里边只坐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抬头,看到归晓就大眼睛忽闪着,盯着她,众人惊讶,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朋友。

小蔡对服务员说:“那是谁家的,你问问,别孩子走错了,家长担心。”

“阿姨,我是路炎晨家的,”小男孩咧嘴笑,“我爸抽烟去了,让我留在这儿等客人。”

第二章边关的雪夜(2)

心突然很重。

随着越来越沉闷的起搏,一跳一跳地疼。

归晓都不敢细看那小男孩的眉眼:“我去下洗手间。”

“阿姨,洗手间就在出门右转,下楼梯,四楼、五楼之间,”说完,小男孩从座位上起身,乖巧地将桌旁座椅一个个都拉出来:“叔叔、阿姨请坐,来二连浩特就是我们的客人……”

众人笑着夸赞小男孩的声音,被关在身后的门内。

归晓怔忡在门外,眼看着身边有人推着半只烤羊经过,伴着浓郁烤肉香气,她仓促让路,后退。

心慌牢牢的,落不下来。

怕被人看到自己不对劲,索性就按照小男孩刚才话里描述的走到走廊尽头,右转,下了几步台阶,去四楼和五楼转弯处找洗手间。

直到,站在门外,归晓茫然看着洗手间上“男”的牌子,愣了好一会儿。

慢慢的,找回了一些理智。

十一年前他离开北京,十年前两人分手,这个孩子,七八岁的样子也很合理。

所有都合情合理。

所以归晓你还想找他干什么呢?

“看什么呢?”有声音在身后出现。

归晓一个激灵。

右手侧铝制的玻璃门被从外拉开,路炎晨手里夹着半截没抽完的烟,靠在门口,微眯缝着眼打量她:“女的在楼下。”

她“噢”了声,转身。

“回来,”路炎晨在身后说,“我抽完烟带你去。”

“不用。”她继续走。

“我让你回来,听见没有。”路炎晨声音一沉。

归晓脚步一停。

不就是当初我甩的你吗?你孩子都有了,还一副我欠你的态度做什么?

归晓狠咬牙,回头:“没听见。”

路炎晨抿着嘴角,挑眼瞅她。

又低头抽了口烟,吐出个不太成型的烟圈:“没听见,你回头干什么?”

……

“人家姑娘不想搭理你不行啊?”路炎晨身后,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的硬朗男人将手里的烟头掐灭,“别介意啊,我们路队,啊不,是前中队长这刚退伍没几天,闲得发慌,阴阳怪气。”

归晓诧异看他:“你不是说——”今年吗?

路炎晨一笑:“刚办完,下边的手续还没走,现在无业游民一个。怎么?觉得请我吃饭不值了?”

……

他身后男人忙打圆场:“姑娘,别介意啊,我们路队说话特呛人。”

归晓当然知道,他是什么人。

照他表妹的话说,路炎晨这个人骄傲的很,太聪明,看的太明白,谁心里摆着什么小九九都一清二楚。越是亲近的人,他越不让你装。

那时两人认识一年多了,归晓喜欢他喜欢到往胳膊上刻他名字,可还是装矜持死秉着,每星期三、五合唱队排练,或者音乐课才会绕到高三教室,装着去排练、去上课。

顺便能瞄他两眼。

他是复读生,就在教室最后一排,下课时喜欢翘着椅子背抵墙,和几个男生闲聊。

她经过,时常会有小半截粉笔头丢出来,她还装傻装被吓到,矜持地去看他,发现他和没事人似的继续玩着手里剩下的粉笔头……后来在一起了,归晓装着天真无邪地问他:“你那时候怎么总喜欢丢我粉笔头啊?是不是暗恋我?”

他会微眯起眼睛,瞅她,不回答。

再被逼问急了,就会冲她笑:“你总在我眼前晃,不就等着我搭理你吗?”

她被戳破心思,扭头就走,被他抓着上臂拉回去。虽还挣扎着,可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能等来一句好听的话了,没想到他又是低低地笑:“这不就在等我拉你回来?”

……

身后男人继续补充:“其实路队是还没想好要不要回北京,犹豫呢,也不算无业游民,最多算短期失业。”

“不一定回去。”路炎晨将烟头在窗台的雪上暗灭,那漆黑眼睛像泡在观景池里的黑色卵石,带着水光,却冷冰冰的没情感。

归晓看雪地上的一点光消失,让自己努力,做一个淡然大度的前女友。

“带老婆孩子回去总会很麻烦,弄户口也麻烦,你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安静。

路炎晨和身后的那个男人都有点表情诡异。

路炎晨默了好半晌,对身旁男人一笑:“你儿子又使坏了。”

归晓怔了一怔。

“不至于吧?那小子怕你,不太敢给你使坏,”秦明宇讪笑,“也有可能最近胆儿肥了。”

挺硬朗的一个汉子,提起自己儿子愣是脸红了:“我那儿子吧,知道我们中队都是光棍儿,没事儿就爱在人家相亲时使坏,管我们中队那些兄弟叫爹,都整跑不少女的了,不好意思啊,归晓小姐。”

原来……

“原来不是你的孩子,”归晓装着看雪景,“好可惜,他好可爱。”

路炎晨手抄在裤兜里,保持沉默。

“他?可爱?”男孩亲爹倒是笑了,“那臭小子鬼见愁啊。”

男人说完,后知后觉向归晓介绍了自己叫秦明宇,是路炎晨中队里的。

而他那个鬼见愁的儿子叫秦小楠。

单亲家庭,孩子归爸爸,为了方便照看,秦小楠独自住在二连浩特自己租房子,自己上学。总之,全都自己包办。

难怪人小鬼大。

三人回到包房,小男孩大咧咧扑到他亲爹怀中:“爸!”喊完,去偷看归晓和路炎晨。这么一来,房中的人也都和归晓似的,回过了味:得,全搞错了。

小孩子的玩笑一笔带过。

这顿饭吃得还算是过得去,除了身为这顿饭牵线人的归晓和路炎晨从不交流之外,都很完美。整顿饭,路炎晨看都没看过她,就连小蔡明着问:“路队,你和我们归晓过去是邻居?校友,还是?”

“校友,”路炎晨答,“不熟。”

小蔡被噎住,打了个哈哈,生硬地望向窗外大雪:“这内蒙的雪可真大,哈哈……”

从烤全羊,到羊杂,焖面,马奶酒……一道道下来,小蔡算是把能点的都轮了一遍,众人下午在加油站丢车的那股子晦气也都散了,喝得胃和身子都暖和起来。

几杯酒水下肚,秦明宇真是显出了话唠本质,说起路炎晨都不带停的,甚至还郑重起身敬酒,拜托归晓他们几个,如果能帮到的还请多帮帮路炎晨,让他回京更顺畅些。

“那当然,那当然,”小蔡立刻打包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就别说路队帮了这么大忙,我们以后能帮的,一定帮!”

众人附和。

饭罢。

众人在电梯里,秦明宇忽而问:“你们五个人一辆车来的?”

小蔡说:“啊,对。”

“路队,送送吧,五个人一辆车不太安全。”秦明宇合理提议。

路炎晨两根手指勾出车钥匙,没回答。

“啊,不会太麻烦吧?”小蔡客气推辞。

“不麻烦阿姨,”秦小楠跑进电梯,乐呵呵地仰头答话:“我们在西面,你们在东面,虽然不太顺路,这才显出送客人的诚意嘛。”

小蔡笑:“那我先和路队去停车场取车,你们门口等着吧。”

老旧的电梯带着不知哪里来的金属摩擦声,缓缓下行。

小蔡虽这么说,还是觉得自己和路炎晨去停车场,必然会被这位路队“冻死”,于是拽了归晓的胳膊去当“润滑剂”。

可惜她并不明白,有归晓在,路炎晨才真会冷到冻死人。

小蔡的车在停车场东面,路炎晨车也在不远处。

归晓等在车道外侧,小蔡从两辆车的内侧穿过去,向着自己的车而去。归晓刚分神,想在黑暗中找找路炎晨在哪儿,“啊!——!”地一声尖叫冲出来。

归晓傻了,还没反应,几个黑影已经冲出来。

手臂被一股巨大的拉力拽向后边,黑色棉服夹克几乎是同时罩上她的头脸。归晓来不及站稳,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被人推出去,撞到一辆车上。

“不要出来!”路炎晨的声音低斥。

归晓吓得扯下衣服,口鼻被雪呛进去,拼命咳嗽着,慌乱看四周。

推拽自己的就是路炎晨,十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早就围了上去。

“路晨!”归晓脱口大喊,浑身血脉都凝住了。

苍白月色下,他偏了下头,跟没听到似的,扭住一个人影丢去雪地上。下一个上去还是利索被丢出去,他没下狠手,但那些也进不了身。幸好,秦明宇听到尖叫声早就飞跑而来,劈手就砸趴下一个……

归晓看得背脊一阵阵发麻,腿都软了。

“归晓……”小蔡吓得发抖,从自己车旁跑回来,除了身上有泥和雪,倒没受伤。

归晓忙扶住她:“你没事吧?”

“被推了几把,他们是要抢车……”

两个女人说完,都重重喘着气,再说不出别的话,只顾着心惊肉跳地盯着十几个突然起来的流氓和路炎晨、秦明宇。毕竟是对着反恐中队的人,那十几个人完全不是什么对手,没多久就都被揍趴下了,爬在地上,挣扎着呻吟出声。

归晓他们同行的几个男人这才敢走近。

秦小楠也冲进来:“爸,我拿那个叔叔的电话报警了!”

秦明宇笑:“干得不错!”

因为脱下外套丢给了归晓,只穿着衬衫的路炎晨在冰天雪地里,挑了几个还想爬起来的,重踹上一脚,把所有人都收拾老实了,拍拍身上被脚踹得脏雪和泥。

走回来。

归晓真是被吓懵了。

路炎晨走到她面前,站定。

归晓眼前闪过他手的影子,下意识躲,路炎晨手顿了顿,然后才曲指弹掉她刘海上的脏雪:“不怕?”

他刚刚用外套蒙她脸,是怕吓到她。

没想到归晓完全没领会精神,反倒自己拽下来旁观了全程。

“没,”归晓察觉自己声音太颤,背过脸去,“……怕什么?”

第三章边关的雪夜(3)

一地哀嚎。

这是警车来之前她的最大印象。

后来,负责清理现场的警察本来挺严肃,看到又是他们忍不住笑了声:“又见面啊,我也就今晚值班一夜,碰到路队两次。”

路炎晨将肩膀耸了一耸,也挺无奈:“退伍了,太闲。”

众人大笑,利索带人走。

后来他们又去例行公事,做了第二次……笔录。

先前偷走小蔡车时,那帮人不知道这车值一百来万,丢在草地上就走了。晚饭拿着车的照片给销赃的人看,对方识货,大腿一拍好东西啊哥们,快,去提车。众人以为发了大财,回去一看车被拿走了,还报了案。

折腾了半天,镜花水月。

那帮子人憋了一肚子气,到处找吃饭的地方准备喝一顿消消火,意外又撞见了这辆车……一伙流氓喜不自禁,想吓唬吓唬车主出口气,顺便把车弄走。

可这回他们没想到跟着车主的并非凡人,是刚退伍的反恐中队长和他手下最得力的一员干将。

没捞着任何好处,反倒被一锅端了,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苏尼特那边就想抓他们,不错,算是省了我们的事,”警察送他们出大门,拍了拍小蔡的肩,“你那辆车真该收一面锦旗,哈,帮我们省警力,为国家省资源啊。”

这么折腾下来,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

路炎晨让秦明宇开小蔡的车载三个男人,自己开车载着小蔡和归晓,送他们回酒店。雪大路滑,虽是深夜,路炎晨也开得不快。

暖融融的空调热风打出来,归晓后知后觉发现他这次主动关了窗。深冬雪夜,反倒触动了她对年少时夏日的回忆,那时最喜欢蹭他的车坐,三十几度的烈日下,耗他的汽油,车门紧闭,吹空调。

路炎晨从裤袋里摸出烟盒,咬了根烟,又去摸中控台下的储物盒,手指滑来滑去地找着什么。归晓探手拿起打火机,递过去。

这一找一递的配合,太熟悉了。

路炎晨咬着烟,没接,过了几秒后将烟从齿间拿下来,扔进储物盒。

到了地方,秦小楠趴在后座上已经睡得香甜。小蔡对路炎晨双手合十,用气音说:“路队,千恩万谢,改日再聚。”小蔡说完,先下了车。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归晓解开安全带,望了路炎晨一眼。

路炎晨搭在方向盘上的中指,微抬了下,意思是:不用谢,她可以走了。

整晚的跌宕起伏,让大家都有些脱力。

幸好,这一天算是结束了。

回到酒店房间,归晓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时,小蔡正在和老公打电话,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传奇的一天。小蔡是个心大的东北妹子,事儿刚过去也不后怕,还笑呵呵地一个劲儿夸“归晓那朋友”有多男人:“老公你不知道,长得可白面小生了,偏就带着一股子正气,果然这男人一定要当过兵才好。哪怕在部队里就两年,也脱胎换骨了。”

那边,东北汉子在抗议老婆夸别的男人。

小蔡和老公甜蜜地拌了几句嘴,断了线,神秘兮兮凑上来:“归晓,你是不是和路队处过?说实话?你们两个在车上并肩坐着我就觉得气场太不对了。”

“没,”归晓擦着长发,“就是校友,不熟……没话说才显得尴尬。”

小蔡还是觉得不对劲。

不过,谁没有个过去呢,归晓不想说也情有可原。

因为“找车之恩”再加一个“救命之恩”,小蔡在之后的几天,特地买了不少贵重的礼物,想专门给路炎晨送过去。

短信来来去去的,小蔡又偶尔抱怨。最后搞得归晓听到小蔡手机的动静,比对自己手机来电还敏感……她觉得再这么下去心脏肯定受不了,索性去跟另外三个同来的男人到处转。其实这里不大,挺特别,不少中蒙文字的商店。

随处能见蒙古人,民风淳朴。

归晓还跟着去了个中蒙俄商品展洽会,听不懂蒙古人说什么。

不过买了些东西,人家说是可以开车帮他们送到酒店,卖东西的老板车倒是和路炎晨的那辆车很像,都是归晓不认识的,俄罗斯产的车。送货的人随口说:“俄罗斯的车比较扛得住冬天气候,能装东西。”

归晓点点头,好不容易暂时忘记了他。

又再次想起。

晚上闲下来,她也会在酒店房间里坐在窗边,看二连浩特的夜景。

当初那场感情,表面上看伤了他比较深,可能只有她和路炎晨这两个当事人才清楚,那是一场两败俱伤的分离。

她一直想再见他,毫不掩饰。

可路炎晨的态度也很明显,最好日后没瓜葛。

就这么熬到了离开内蒙的前两天。

小蔡突然抱着手机高兴起来:“我还以为他给我的是假号呢,一直没回音,当兵的可真不容易,三天前发的消息,今天才回过来。”

归晓不懂她说谁。

小蔡匆匆解释,是那天吃饭要了秦明宇的手机号。

没想到,发过去三天消息了,今天才回复。

“快,快,他们是今天好兄弟吃送别饭,一堆退伍兵都在二连浩特市区呢。”

归晓头皮发麻:“他们内部吃饭,我们去干什么?”

“你以为我这么不懂事啊。是人家路队点名让你去的,要见你,我这是为报答路队的恩情,一定要完成任务啊,”小蔡说着,翻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堆昂贵东西,“顺路,送礼。”

他要自己去?

归晓不太信,那晚,他态度很明显。

她犹豫着拒绝了,让小蔡自己去,小蔡很是郁闷,还想再劝,电话打来了。小蔡接起来喂了声后,马上将手机贴上归晓的脸。

“归晓阿姨,我爸和路叔叔都喝多了,你快来,大家都走了,我自己弄不了他们。”

归晓默了默。

怎么说他就算退伍了,也曾是个中队长,他那么多战友总不会真把他扔在那。

归晓直接揭穿:“阿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不编这种谎话了。”

秦小楠闷闷叹口气:“归晓阿姨,你是路叔叔的初恋吧?”

归晓……

秦小楠声音委屈:“路叔叔喝多了,好可怜。”

归晓想象不出这种画面。

秦小楠嘟嘟囔囔:“眼睛都红了,在和我爸讲你们过去的事。”

归晓态度软了不少,嘱咐:“你……看着点他们,这么晚了,我就不过去了。”

她话刚说完,电话旁有他的声音,不太清晰,模糊着叫了声“归晓”。

两个字,生生拽着她的心。

一路沉下去。

归晓把手机塞到小蔡手里:“你和他要个地址。”

小蔡看归晓拿上羽绒服外套,倒是很惊讶,那个小男孩还真是人小鬼大,怎么成功劝服的?不过小蔡挺高兴,合计着或许能给归晓和救命恩人搭个红线,也没多废话,拎上几袋子东西,问了地址,马上带归晓出去了。

一个小饭店,被秦明宇包场了,还特意布置过。

在门外有几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喝得烂醉,坐在台阶上哭,有的没哭出声的也抹了泪、红着眼。归晓想起小时候在大院里也见过这种阵仗,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也能多少理解“战友情”是种很浓厚的感情。

推开玻璃门,里边显然是布置过。

最难能可贵的是找到地方竟然还有那种公放的KTV,有个男人在那儿唱着任贤齐的《兄弟》,特有年代感。

归晓在灯光偏暗的大门口,想从屋子里热闹的人群里,找到他。

秦明宇从角落冒出来:“来了啊。”

那晚秦明宇明显不认识归晓的样子,完全搞不清楚归晓和路炎晨的状况。可现在,此时此地,他看归晓的眼神都有些微妙:“路队在里边,沿着右边一直往里走。”

归晓踌躇,可既然来了不就为了见他吗?

她将心一横,沿着右手侧,往里走。

身后,秦明宇拦住了想跟上去看热闹的小蔡。

小蔡后知后觉,悟了。

里边临着后门有大块的玻璃,对着后街,玻璃边上就挂着草草卷起来的暗红色的丝绒窗帘,有些脏了。

昏暗暗的一个角落。

围着小方桌坐着三个男人,路炎晨椅子向后仰抵着窗,在这一片分离前的最后欢闹中,抽着烟,手边烟灰缸堆满大小的烟头。路炎晨压根就没喝酒,在观赏外边的雪夜,琢磨着这一晚折腾完,明天要开车送谁先去火车站。

反正也是无业游民一个,挨个送也不错,火车站蹲几天,也都该送走了。

满室的怀旧金曲旋律里,还有人摸出口琴吹了起来。

归晓走近。

路炎晨身边两个男人看到出现个女人身影,起先挺惊讶,再定睛看到归晓的脸,争先恐后向后推开椅子:“路队,我们再去拿点儿酒。”

路炎晨察觉,偏头回望,脸上光影更深了层,那漆黑的眼将她上下巡睃了一遍。

归晓默了半晌,小声叫他:“路晨。”

这名字有十年没人叫过了。

那晚她这么喊,他都以为幻听。

路炎晨第一个动作是去摸桌上的烟盒,没成想动作仓促,撞翻了烟灰缸,估计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了,脾气一下冒出来:“又找我干什么?”

简直是冰天雪地一大桶冰碴子水,泼得毫不留情。

归晓被呛得说不出话。

“你到底想干什么?”路炎晨硬邦邦拍去手背上的烟灰。

她胸口发闷,忍着气说:“你不叫我,我也不会来。”

“我叫你?”他笑话似的。

归晓气得眼睛发红,死命盯着他,眼前景象都被涌上来的水雾弄得渐渐模糊。

路炎晨看她这样子有点不对劲,蹙眉默了会儿,突然一声暴喝:“高海!”

“到!”

东南角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沿着开放的KTV圆台跑过来。也是喝了些酒,脸红红地好奇望了眼堵着气站在路炎晨桌前的归晓侧脸。

随后,他才看叫自己的正主:“咋了?路队?”

“来,”路炎晨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光线,瞅他,“离我近点儿。”

“路队。”高海本能挪后半步,满面堆笑。

路炎晨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摸了烟盒到面前抖了下,没东西,空了。难免脾气又起来,声一沉:“道歉。”

……

高海在阵阵怀旧口琴声里,特羞涩地转脸看归晓,酝酿半天才小声说:“对不起归晓小姐,刚……是我,是我装的路队。我一直挺会学人声音的,和你、和你开玩笑呢。”

第四章流浪途中人(1)

这是他们中队绝活之一。

起初大家是为了学蒙古语和俄语,可后来大伙发现光学会说不够,还要像母语一样。为了任务,大家开始自觉摸索更高级的模仿,控制声带肌肉、气息,下了几年苦功,也算出了几个模仿高手,高海刚刚那句“挺会学人声音”的说法绝对是自谦。

他过去是中队的头号高手,想模仿谁都能学得和被对方附身一样,更别说天天对着的路炎晨。不过整个中队也只有高海胆子大,敢明目张胆模仿他。

所以路炎晨轻易就猜到发生了什么。

这两年他教秦小楠画人像,小孩很有天赋,两年不到就颇有水准,本来他还挺惊喜,没想到坑了自己。那天见归晓后,秦小楠用心画出归晓,告诉大伙这就是路队初恋,来了二连浩特。于是,大伙这几天都全憋足劲要在今晚见见能降住路队的人。

路炎晨没理会。

可这堆光棍兵没两天就要天南海北今生再难见,女方又这么巧在二连浩特,是条汉子都不可能放过这种机会。于是,整了这么一出闹剧,目的很单纯,就是想见见路队初恋。

他们以为初恋情人是美好的,起码,听上去挺美好。

可对归晓和路炎晨来说,简直就是灾难。

归晓一颗心直直往下坠:“没关系。”

对个陌生人能说什么?

“归晓小姐,”高海如蒙大赦,抓住归晓的右手,激动握住,“代表我的第二故乡内蒙古,代表我们中队欢迎你。你会喜欢内蒙古的,如同喜欢你的家乡一样!这是我……啊,不对,是路队最爱的地方!”

归晓眼底水雾还没散,勉强扯个不自然的笑。

小伙子继续说着苏尼特的羊肉好吃,路队如今也闲了,让路队一定要带着归晓去吃。幸亏,路晨抬了眼皮,给了高海个“快走”的眼神。“高海这回识相了,吞下洋洋洒洒满腹欢迎草稿:“那、那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了!”

丢下这句,小伙子就钻回了人群。

台上人唱得高兴竟又轮了一遍那首歌,正嚎到这么几句:“忘记吧,若可以……一生啊有什么可珍惜,流浪人没奢侈的爱情。”

热闹,却掩不住伤感。

偏就是今晚,换成随便哪一天,他都不会这么犯脾气。

“他们平时胡闹惯了,没什么分寸。”路炎晨去捞桌上小盘子,想找块牛肉干吃。另一只手指了指空椅子,意思是:坐。

归晓抿了嘴角,低低地问了句:“你不该先道歉吗?路队长?”

……

还是没变,总能抓住机会让他服软。

路炎晨自嘲笑笑,认栽:“见谅,刚我态度不好。”

归晓颔首:“我刚才在电话里听说你喝醉了谁都挪不动,胡言乱语说我们过去的事,又听你叫我的名字,怕出事才过来。既然是误会,我就先走了。”

路炎晨右手在盘子里,漫无目的地拨来拨去。

那年不到二十岁,饿着肚子生吞蛇胆剥青蛙,负重四十公斤穿越深山老林都没趴下。可结束后一沾酒就想起她,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躺上半人高的草丛喝成个傻逼,谁知道?

……

路炎晨淡淡然回应:“坐会儿,我送你回去。”

归晓越发客气:“来了好几天了,不用送。反正有这次也没下次了。”

路炎晨手一停。

多年前她在电话里哭着大喊的话犹在耳边:“路晨你要再敢挂我电话,再也没下次了!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见我!”他那时也是少年心性,毫不犹豫断了线,后来才知道那晚她和她妈被“赶出”家……

面前人离开,只剩下水泥地上那些湿漉漉的鞋底印儿。

他独自干坐着,两只手臂都撑在桌面上,垂眼,继续拨弄着盘子里的牛肉干。半晌,将一块丢进嘴里慢慢嚼着,浑身上下,每一个骨节缝隙里都泛着让人无力挪动的酸冷。

归晓脚步急,回到大门口,秦明宇还在那儿和小蔡闲聊。

她拉小蔡的手腕,去推结了冰碴子的玻璃门,推开,风呼呼地从脖领子灌进来。

“这么快?”小蔡险些被她拽摔,“这刚进门没十分钟呢!”

“头疼,不太舒服。”归晓声音有些发涩。

小蔡噤声。凭她和归晓多年的交情,这是真动气了。

归晓从小蔡大衣口袋摸出车钥匙,开锁,自己跳上了驾驶座。

小蔡乖顺上了车,对追出来的秦明宇抱歉笑:“有机会再见啊。”

车钥匙丢进储物格,启动。

空调开始滋滋向外喷着还没暖起来的小冷风,一秒,两秒……仿佛生命的沙漏分秒滑下,无声从眼前流淌而去,每一秒都比那个过去更远了。

***

最开始,她知道高中部有个大大大帅哥,快毕业了,只记得名字没见过人。然后某天在露天操场碰到初一学妹黄婷,身边站着他,初一学妹介绍说这是我表哥路晨。她装着从未听说,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其实内心早就百爪挠心,天啊地啊真人超好看啊——

“路炎晨。”穿着高中蓝白校服的他,在树荫下被她目光巡礼了一番后,出声更正。

黄婷“啊”了声:“对,后来上学碰到重名的就改了,不过家里人都还叫他路晨。”

归晓盯着他,平生第一次感慨:高中校服真好看。

放学后,归晓和黄婷骑车沿着大马路一路骑回院里,路过小门,两人相继下车,推着自行车走过哨兵岗。黄婷都跨上自行车了,归晓忽而问:“你表哥也是院儿里的?”

“不是啊,我妈那边的哥,”黄婷早熟的可以,马上嗅出不对劲,“你看上他了啊?”

归晓想想,实话实说:“长得太帅了。”

“觉得帅你就上呗。”

“……”

黄婷只比她小了三个月,却晚了一年上学。

父亲是军人,母亲是医生,是归晓来到这里读初中之后认识的女孩。

归晓起初不是在这里的附属小学读书,是在父母身边。当时小学毕业,十个同班同学有两种选择,一是去师资力量不强的附属中学,二是被家长扔到亲戚家,去念地方上的初中。当时小学班上乖巧内向的纪忆,家里没条件的赵晓颖,还有父母管得严的季暖暖,都直接被选择了直升附属中学。

而归晓太想寻求新鲜刺激,软磨硬泡下,就被爸妈扔到了姑姑家,北京某个郊区的部队大院,在燕山山脉脚下的某个小镇上。虽在北京城,却是在远郊。

那里有几个没名字的部队大院,余下都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村子。

据说这个地方初中师资不错。

其实纯属扯淡。

一个年级八个班,每班五十几个人,最后读高中的全年级不会超过三十人。余下都是职高、中专,或直接中途辍学。

老师是不错,可管不住学生。

打架斗殴常事,小情侣满天飞。以至于学校大门为了防止辍学后变成小流氓的旧日学生寻衅滋事,整个校园都是全封闭铁皮,围墙电网,她每天上学就像去定点蹲监狱。归晓就从来没见过学校大门真正敞开的时候。当然这些细节归晓爸妈都不清楚,他们太忙。

归晓就如此被放养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那时,归晓玩的最好的人除了黄婷,还有家在学校后边一条街上的高一学姐孟小杉。见到路晨没几天,高考开始了,归晓学校作为考点之一给所有初、高中生都放了假。

归晓在家无聊,被孟小杉叫去镇上最大的台球厅。

那台球厅开在镇上唯一的三层小商场对面,面对牛肉面铺子,门右侧常年有个卖羊肉串的阿姨。一毛一串,童叟无欺。

归晓把自己22寸车轱辘的小自行车往门口一停,蹲在大门外抽烟的几个男生望过来。其中有个是归晓同桌,留级生海剑峰:“晓姐,来了啊?”

他比归晓大两岁,还是留级,可偏偏要每次靠着归晓交作业,所以自觉叫姐,毫不脸红。况且,归晓最好的姐妹孟小杉的男朋友海东,是海剑锋的堂哥,更要顺着给面子。

归晓用手遮着太阳,不太习惯被一堆小混混瞄着,快步走入。

厅里风扇不停吹着,几个台球桌旁都有人。

最里头,右拐,有个小间。

每次都留给孟小杉那个男朋友海东。

归晓进去时,小屋子里有两个台球桌,一个是海东和个男人在玩,看台球桌上只剩下黑白和红球了,快结束的样子。

海东用架杆敲了下她的脑袋:“怎么样,觉得我这一局全能收不。”

归晓撇嘴,笑了声:“我看悬。”

归晓扫了眼,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男生女生,也在打量着她。最角落坐在窗边的小凳子上的那个人影,吸引了归晓的注意力。

是路晨。

他没穿校服,三伏天里竟穿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连任何图案都没有的黑色长袖套头运动衫,短裤,运动鞋。背抵墙,手臂搭着窗台,靠在那儿抽烟。

“晨哥,”海东叫了声,“我老婆的妹子,我小姨子,归晓。”

路晨像从未见过她似的,睨了眼,点头,没说话。

此时,有人逗归晓:“妹子看起来,应该切的不错啊?”

还真被说对了。

孟小杉家里有个屋子,专门放了台球桌,没事儿就教归晓打,她悟性又高,就连和海东偶尔玩起来,运气好的时候都能开局就连进四球。

孟小杉看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怕她被这些小混混拐带坏了,嗑着瓜子说:“人还没杆子高呢,乖乖看着。”

海东笑,没揭穿,把架杆往台球桌上一放:“你让她玩呗,反正都包了一下午了。”

孟小杉白了海东一眼。她早就和海东说过,归晓年纪小万一被这帮辍学生带坏了,或是占了便宜,她必然和海东翻脸。

“我陪你开一局。”

路晨挪开椅子站起来,拉近窗台上的烟缸,在一堆烟屁股中按灭了烟头。

太突然,连孟小杉也被整懵了。这一下午路晨都坐在那把椅子上抽烟,没断过,谁都没办法沾上他,大家都知道他心情差,也不敢搭话……

“打不赢你。”归晓有些心虚了。

“我单手。”他从靠东墙的架子上挑了个趁手的台球杆。

归晓被他唬住。

球杆被递过来:“单手左手。”

第五章流浪途中人(2)

这么一说倒是胜率很大。

归晓好胜心强,盘算了下也没再扭捏,接过球杆。

台球杆也讲求手感。

她喜欢重一些的球杆,颠在手里有力度,路晨给她挑的这个刚好。

路晨倒是对自己没什么讲究,估摸是真打算让着她,取了个离他最近的,右手拎着,将球袋里的台球掏出来,丢去桌上。众人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也没见路晨有玩的意思,突然来这么一出,兴致勃勃聚拢过来。

窗口的纱帘被风吸着钻出去,又被风带进来,撩着刚才他刚坐的空椅子。

归晓绕过球桌半圈:“我开?”

“当然,”海东替路晨接了话,“晨哥都让你到这份儿上了,还会不让你开球?”

归晓抿了下下唇,俯身,眯眼瞄准。手向后一抽,猛击出去,砰地一声闷响,撞了大运,一杆直接落袋三球。

身后几个辍学生啧啧赞叹:“厉害!”

海东递过去一根烟,塞到路晨的嘴唇间:“你要输给我小姨子喽。”

路晨咬着没点燃的烟,右手在台球桌边沿一扫,顺了个深绿腻子回来,在杆头蹭了两下,反倒一笑:“可能吗?”

可惜开局落袋后,余下球的位置都不好。

第二杆她没进。

等轮到路晨,她就再没有了击球机会。只在最后只剩下白球和黑8球时,孟小杉看不下去了:“晨哥,别这么欺负我们家归晓啊。”

大伙也跟着起哄,都让路晨放个水算了。倒是几个姑娘们不太好说话,嘀咕着都左手单手了,还让?干脆让归晓用手丢袋子里算了。

路晨倒没有执意要赢的想法,两手撑在深棕色破了皮的台球桌边沿,微俯身,瞧着她,嘴边挂着笑问:“想要我让吗?”

“不用。”归晓被问得脸上更挂不住了,将球杆往架子上一放,主动认输。

路晨也没多话,抽手一杆撞出去,球几乎是飞着滚向袋口,落袋。

赢了。

按进球数来说也不算是惨败,可人家是单手左手,就差双手倒绑让她赢了。

归晓输得是彻彻底底,特没面子,搓搓手上的汗,借口说去镇上的精品屋买点东西,跑了出去。烤羊肉串的阿姨没什么生意,用扇子随意扇着炭火炉,看热闹似的看台球厅门外蹲着的小年轻们和姑娘打情骂俏。

归晓开车锁,急匆匆跨上去,“啊”地一声尖叫着又跳下来。

车座烫死了,忘了停在阴凉处……

调戏姑娘的小年轻们瞧乐了,归晓回头瞪了一眼,看到路晨也跟着走出来,踹了脚蹲在最门儿挡路的男生。“晨哥,走了啊?”男生咧嘴笑,向边儿上挪了两步。路晨点头,把自己停在门边上没上锁的山地车推出来,跨上。

晃眼刺目的阳光里,那骑车的人从她眼前掠过去,拐个弯儿就没影了。

那天晚上,归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几天就是高考,路晨应该在考场而不是在台球厅啊?她电话里拐了九曲十八弯试探问孟小杉,孟小杉倒没察觉出她的小心思,告诉她,路晨头天家里出了大事,耗到第二天下午才解决,错过了上午第一场考试。

估计不是复读,就是接他爸的汽车修理厂去了。

在这个学校,辍学这种事都稀松平常,复读更不是什么大事。孟小杉说得语气轻松,归晓心里的小九九越发重了:复读吧复读吧,这样又是校友了。

可惜开学后,她没在高三班里见到他,想着,也许真去接汽车修理厂做小土老板了。归晓和他没交情,自然也不会有交集,可想起路晨这个名字,心总是茫茫空着。

直到深冬来临,某天骑车经过校门口的小煎饼摊,看到他和蹲在那儿的海东,陪着摊煎饼的大婶闲聊。海东在归晓诧异偏头望过来时,叫着:“小姨子,来,哥请你吃煎饼。”

归晓急刹车,险些摔进挂满积雪的松树丛……

路晨手掌顶住她车把:“悠着点儿。”

归晓耳边隆隆的都是自己细微急促的呼吸声,可还是颇为镇定地跳下来。路晨顺手帮她把小号的自行车拎去煎饼摊旁,撑住。海东招呼着,让大婶给她加个煎饼:“看给我小姨子瘦的,倆蛋,挑大的来啊。”

大婶答应,捡了个偏大的粉壳鸡蛋,敲碎,洒上面饼。

归晓两手插在口袋里,等自己的煎饼。

车四周的玻璃上贴着不少宣传贴纸,灰蒙蒙的,擦不干净的那种灰。她不经意透过玻璃,看到他手撑着自己自行车车座上,看两个大男生闲聊。在看到他有回头的动作,她马上低头继续看滋滋冒着热气的煎饼,再悄悄瞄过去——

路晨倒是毫不避讳,真在看她,归晓也没躲,回视他。

后来,煎饼摊的常客蜂拥而至,两人在早晨的一片祥和欢闹气氛中,移开视线。归晓接过烫手的煎饼时心还怦怦跳得重……

因为早自习前见到他,归晓一颗心像浮在松蓬蓬的积雪上,空悬着在那儿。

没成想最后一节课结束,她还在替老师收拾刚堂考完的卷子,同桌海剑锋跳上门口两级台阶,跑进来凑着说:“校门口等你啊,今天我哥生日。”

“啊?”归晓倒没听说,“我要去买礼物吗?”

“得了吧你,咱班谁生日你都送毛绒玩具,精品屋都快被你掏空了。孟姐说了,让你空手来。”

“那你等我啊,我交卷子去!”归晓心花怒放,跑了。

等交了卷子,她直接跳下办公室台阶,在放学潮中逆向往班里跑。

海东生日,他一定在。

果不其然,不止是在,根本就是他提供了吃饭的场所。

孟小杉曾提过的汽车修理厂不在镇上,天气好沿着运河也要骑四十几分钟才能到。骑到半路天就彻底黑了,还好孟小杉嘱咐海剑锋等着她,陪她一道去。两人顶着西北风,费劲地骑了足足一小时,她被风嗖得耳朵生疼都要哭出来了。

右拐,一路大土坡滑下去,俩人溜着车到了修理厂大门口。

三米高的墨绿铁皮门挂着黑锁,铁门旁的小门开着,路晨在小门边的传达室等他们,看到归晓来了,推开玻璃门走出来。

早晨两人对视时的感觉还在,归晓猛看到他出现,竟有些扭捏。

“晨哥!”倒是海剑锋毕恭毕敬吼了声。

路晨点头。

他伸手,从归晓手里接过小自行车的车把,拎后座,替她从小门搬了进去。归晓跟着他进去,大门内正对个大厂房,光大门就有五六米高,厂房左右都有砖房。

路晨把她的车丢在墙角一堆自行车旁,招手,让他们进去。

十几辆车,各种车型,有悬着的,也有停在水泥地上的。

里边还有十几个成年人在干活,看到他们几个半大的孩子也没多留意,估计是路晨平时带人回来混惯了,早就见怪不怪。

一路走到底,拐弯,是个屋子。

路晨用膝盖顶开门,白茫茫热腾腾的火锅热气从门内往出钻,孟小杉看到归晓立刻将身边个男生一推,让了位子出来。满屋子的人,和上次台球厅的不同,这些面孔明显年纪大了不少。归晓坐下,听他们喝酒聊天,大概猜到这些人是过去海东和路晨的老同学。

因为天气太冷,好几个男人都裹着绿色军大衣,御寒。

路晨到角落里坐下,只有他一个人还穿着校服。

归晓悄悄扫了眼四周,有床,也有柜子和木桌子,加上沙发上散落扔着的衣服和墙角的鞋架子上各色运动鞋……这应该是他住的地方?

她坐下没多会儿,就有人打趣,这是不是海剑锋的女朋友?

“哪儿啊,这我姐。”海剑锋摆手,一脸真诚。

孟小杉笑:“这臭小子可追不上归晓。”

她普及着归晓的成绩,再加上体特生和校合唱团,绝对各科老师的心头肉,当然除了教导主任。就因为归晓整日里和他们混,被点名批评了整两年,当初连第一批入团名单都直接删掉,愣是和留级生一批入得团。

这屋里的人,不是中途辍学,就是留级过,没人好好读过书,和归晓这种小女孩的关系就像班级里第一排和最后一排的学生关系。两个世界,毫无交集。

他们听前面的没什么兴趣,倒是最后入团的事听着听着都先后笑了,都是受过教导主任点评批评的人,感触太深了。

路晨始终缄默着,拖过一把椅子,倚靠着坐。没喝酒,鲜少跟聊,听两句就捞了手机过来看两眼,时不时走出去,没多会儿,炒了新菜进来。大冬天的,虽然东面的角落里有一长排银色的暖气管子,可也架不住屋子过于高敞,归晓吃到一半也冷得没敢脱羽绒服。

路晨穿着单薄的一身棉质高中校服,在一堆裹着军大衣和羽绒服的人中,更是高瘦。

这一喝就是十点多。

众人要散了,孟小杉看海东醉得不轻,给海东亲爹打了个电话,让家里人来接他,自己也火急火燎跟着走了。呼啦就散了火,满屋子剩下他们两个。

路晨挽了袖口,抄了几个空瓶子,丢去门外墙边的竹筐:“坐会儿,我送你回去。”

归晓点头,坐在沙发上。

看他收拾了会儿,觉得不对,自己也是吃饭的人,也该跟着收拾收拾?可没干过活的她,又不知从哪儿下手。

路晨倒挺手快,捞了剩下的瓶子,一并又端了俩盘子出去。

她向门外望了眼,从沙发上起身跟上,帮帮手。突然,有盘子摔碎的声响。

门被重重撞开,归晓失声尖叫,摔着跌到地上。懵了。眼前路晨肩抵在门上,利落挂上两层锁,余光看到归晓后,探手就将她拽起来。

反手,推她到身后。

“滚出来!”听着是中年男音,语音浑浊,醉意浓重。

归晓身前是他,背后是墙,胸口剧烈起伏着,控制不住害怕。

路晨话音比外头大风还冷:“屋里有人。”

哐地巨响。

归晓眼瞅着黑色门栓都被震得凸起来,越发恐慌,心一惊一跳地害怕。

哐地又是一声巨响,门上两米高处的玻璃都震得颤。

路晨被逼急了,一拳反砸到门框上:“靠!真有人!我媳妇儿没穿衣服!”

……

归晓耳边嗡地震着这话……傻了。

外边虽然骂骂咧咧,但显然因为这话收敛了不少,嘲着说小子学出息了,还找小媳妇儿了。紧接着又踹了几脚门,倒是不用全力了,可还是借着酒劲带着气。

很快有第三、第四个男人的声音赶上来,是修车工。大伙拉劝着,把门外的人拽走了。归晓还懵着,哐地重响,门被什么东西砸中:“还上学呢!别他妈给老子整出人命!”

归晓又是一哆嗦。

“路晨,我们送你爸先回家啊,你今晚还是在厂里睡!”

路晨肩抵在木门上,吁出一口绵长的闷气,右手拇指和食指不停去捏自己的鼻梁,强行冷静:“谢了,刘叔。”

“没事儿!你等会儿啊,别急着出来!”

……

他手臂上是新添的淤青印子,刚被扳手砸得,抽着疼。回头看归晓,她还惊得没全醒过神来,小拳头攥着去掐掌心,指甲盖泛了白。

第六章流浪途中人(3)

“当真了?”路晨低头笑,用不太正经的语气来掩盖那句荒唐话。

上回二叔就用这种荤话逃过一劫,他是急了没多想,可也明白这话是真混了。

“才没有。”归晓松了拳,装没事儿人。

他再笑:“别往心里去。我爸喝酒就犯浑,上次把海东也打了,怕他真进来麻烦。”

两个还没成年的孩子都极力装坦然。

他去摸校服裤子口袋,空的,手一顿。

再去摸门闩,确信不会被踹开后,才转而去桌上翻烟,课本、卷子被翻得乱七八糟,他想找点什么,找不到。于是,随手攥了张英语卷子,双手一团丢去了墙角。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外边没动静了。

“我去看看,锁上门。”

他离开十几分钟也没回来,归晓不踏实,悄然开了门。厂房里真没了人,只剩下被拆得零散的,或是修好的车。她绕过水泥地上一滩滩水渍,发现,路晨在墨绿色的大铁门边上,席地而坐。

他校服袖口都高挽起来,露出赤

裸的带着淤青的小臂,搁在自己膝盖上。低头,用手掌扶着自己的额头,挡住了所有能打扰他的光源。

纹丝不动。

西北风比傍晚来时猛了不少,昨晚听天气预报又是六七级西北风,还有沙尘暴。

归晓光站在高敞的厂房里,就觉得有颗粒撞上脸和鼻梁。

后来很多年,北京鲜少有沙尘暴了,她还能想起那阵子飞沙袭面,到家洗头,水盆地能有一层薄薄的细砂的光景……

“你没事吧?”归晓在他身边半蹲下,小声问,“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啊?医院?”他手臂上的伤她是看到了,就是怕身上还有。

他偏过头。

“真不舒服?”归晓被他目光唬住。

“怎么陪我去?你又不会开车。”

“我骑车带你去。”

像老天都在嘲她的天真无邪,越来越猛的风突然掀翻了自行车,路晨眯缝眼去看那孤零零躺在西北风里的小自行车:“就那辆车?”

归晓被噎住:“……再小也是车啊。”

不过他这么一问倒也是,他那身高还真不知道怎么往上坐。

路晨低头,笑了。

起身,拍去身上的脏土,走到墙角,将归晓的自行车单手拎着,丢去了院里唯一那辆银色轿车的后备箱:“走,送你回家。”

“噢。”归晓看他动作利索,估摸是自己想多了。

可坐上去,又想到他成年没有?应该还没驾照吧……

一路上,暖风开着,窗户也开着,风一个劲从车窗往里灌。

路晨满腹心事,全然没察觉,归晓没人陪着说话也是无聊,到处看。这才注意到储物盒里丢着他用得MOTO翻盖手机,那年代用手机的成年人都很少,统共就这一两个款式,所以她会认出来。姑姑生日时姑父也送得是这个,还被妈妈私下里教训:一万五买个移动电话,钱烧的。原来,开修车场这么赚钱?

车经过大门,也没被拦下来。

路晨这辆车上有机动车出入证,是黄婷母亲特地给他办的,方便他随时来。

他手撑在车窗边,右手单手打着方向盘,开进家属区。

“路晨?”

“嗯?”

“你还复读吗?”归晓问出了整晚压在心里的话。

路晨望过来:“你想我复读吗?”

归晓仿佛被看穿心思,挣扎了会儿,还是点了头。

“今天上午报道了,明天上课。”

“真的?”

他“嗯”了声,刹车,抬下颏指前面家属楼。归晓意识到到了,时间太晚,她也不敢多说什么,等路晨给她搬了自行车下来,就目送他走了。

车推进车库,上锁……

不对,他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西北风在敞开的自行车棚里回旋着,正是个风口,归晓被吹得透心凉,可心里却有滚烫的东西涨上来,涨了潮一般将她悄然淹没。

那晚过后,路晨开始上课。

没多久,常去办公室交卷子的归晓,听老师们说起了他。因为他是从初中部直升上去的,高中每个年级又只有一个班,人少,多了个复读生,初中这些老师也很快就听说了。

“那孩子刚上初一时候成绩多好,都是被带坏了。”

余下各科老师都是多年带学生的,倒有为路晨说话的,毕竟摊上那种老爸,三天两头带着淤青上学也是不容易,能读下来就不错了。更何况这个初中升学率奇低,每届四百多学生,才三十几个能上高中,他占了其一已经算很不错了。

“我问过他班主任,孩子去年几次模拟考都不错,下了苦心读书,还以为能顺利上提前招生的志愿,没想到啊,就没来考试。”

“又被打了吧?那孩子夏天都很少穿半袖,体育课热了撸起袖子都是伤。”

难怪……去年夏天那么热,台球厅又闷,他还穿着长袖运动衫。

不过归晓那时年纪小,刚十五岁,心疼也是心疼,但没经历过终归无法切身体会。

就好像他那天没去高考,只因为瞒着亲爹报了军校,在考前几天被揍了一顿,关在车厂里整整两天三夜,到第一科目结束才被母亲偷放出来,可终究还是错过了。

这些事路晨不会告诉她,每次都是从朋友、老师那里听到,总有种影视剧的感觉。后来才明白,那种生活是真实存在的。

路晨复读后,两人总能在学校碰到。

归晓总觉得他喜欢自己,可路晨又没表示,她也只能屏着。

到五月多,海东和孟小杉闹了分手。

据说是海东和归晓年级最漂亮的小姑娘赵敏姗搞不清楚,于是直脾气的孟小杉和他闹翻了。两个人也算是从当初上学就好,处了三年多,海东料定孟小杉不会真这么狠心,求着归晓去做说客。归晓答应了,骑着车去了母校后墙那个小胡同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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