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传奇
文/方乐明
(一)
早上,徐平花了半个钟头,徒步走到单位。跨进校对室时,他特意看了看腕上的表,离上班时间还差二十分钟。有几位早来的同事正在闲聊家常,他新来乍到,对她们都不太熟悉,况且,校对室的同事全是清一色的女同胞,这就给生性腼腆的徐平增添了交流的障碍。尽管他已年过不惑,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呀。
北京的四月,颇有些凉意,徐平的衬衫却已汗粘背脊,感到很不舒服,他脱下外套,牵一牵汗粘的衬衫。稍感凉爽后,便拿出一本七十年代出版的《校对手则》,埋头阅读。这是那位体态丰满的女校对科长交给他的任务。待他再次抬起头,便见偌大的校对室已坐满了同事,大家开始忙活儿。
这时,一股薄荷的清香钻入徐平的鼻孔,他一转头,发现女校对科长站在身旁,香气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女科长姓钱,二十七、八岁,大眼睛,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是标准的北方美人胚子。
“我向大家说两句。”钱科长的嗓音非常清亮,一下子就盖住了校对室嘈杂的声响,“我们这儿新来了一位男老师,他是一位编辑、作家。希望今后大家在校对工作方面多多帮助他。”
徐平一下子怔住了,他没想到钱科长会在大家面前如此抬举他!这使他非常感动。
钱科长介绍完毕,又说了几句工作上的话,就离去了。那股薄荷的香气渐渐淡下去,而他却像喝了几杯美酒,有些醉了。
徐平来京城一个多月,才谋到这份在出版社当校对的工作。徐平的妻找了她的老板,她的老板认识出版社的业务科长,业务科张给徐平安排了一位师父,姓许。当然,也是一位女同志,在校对室算得上年长者,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许师父的体态比钱科长更加丰满,那双不再娇嫩的手显得胖嘟嘟的。许师父口口声声地喊徐平:“徐老师”,起初,徐平听了挺不好意思,几天后,也就习惯了。
差不多有两个星期,许师父让他看《校对手则》。他看得非常仔细、认真,下班路上,以及晚饭后到临睡前这段时间,徐平都手不释卷地看书,几乎能将这本书背下来。第三个星期,许师父大概看出徐平有些不耐烦了,就拿来一摞二校稿,让徐平试看。“知道不?先对照原稿,再校对一校稿,若发现一校稿有错处,就要标出来。知道不?”许师父频频发问:“知道不?”,这似乎是她的口头禅。徐平频频点头,面现谦恭之状,像一位极听老师话的小学生。
徐平伏桌校了半天,直到下班,尚有一大半活儿没校完。他将“活儿”夹在腋下,准备回家。走过校对科办公室,坐在里面的钱科长一眼瞥见他,就追出来,喊:“徐老师!徐老师!”
“噢,钱科长,有事吗?”徐平立马站下,回转身。
“徐平,您怎么将校对稿夹在腋下?若滑落了怎办?”钱科长皱起双眉,脸上是吃惊和嗔责的神色,“您当过编辑,应该知道保管好文稿的重要性。”
徐平心头突然泛起一丝羞愧,不错,他当编辑时,报社很少收到自由来稿,版面上的稿子大多是剪报,或自己外出采写,哪有需要保管的文稿呢?!
徐平讪讪地站着。
钱科长找来一只牛皮纸公文袋,将校对稿小心翼翼地放进袋里,又仔细用线头封了口,才放心地交还给徐平。又叮嘱道:“别弄丢了,知道不?”徐平“嗯、嗯”着,走出钱科长的视线,这才感觉自在些了。
一直到临睡前,徐平仍为这件芥蒂小事闷闷不乐。若搁在以前,徐平决不会这般小鸡肚肠,但今非昔比,失业的境遇,正在悄悄地改变着他的一切。半年前,徐平呆了大半生的那家国营工厂正式破产,虽然他很快被朋友介绍到一家报社当编辑,但总觉得自己每日是在踩着高跷走路,一怕走不远,二怕摔倒。说白了,就是怕失去饭碗。焦虑,使他变得有点神经兮兮了。
晚饭后,徐平拿出校对稿,妻子靠在床头看电视,怕影响他的工作,将声响调得很低。徐平头脑中时不时地冒出刚才那件事,使他的注意力不能专注,影响了校对的进度。将近深夜十二点,尚有一小部分活儿没校完,在妻子的催促下,徐平不得不收拾活儿,上床睡觉。
次日上班,徐平愧疚地对许师父说:“真不好意思,我没将活儿校完。”
“没事!(北京话:意谓没关系)”许师父笑了笑,“这是我自己的活,我反正还要校一遍。”她笑时,唇边牵出两道皱褶,颊上的雀斑仿佛也都在闪跳。在徐平眼里,那些雀斑的闪跳显得生动而有趣。
徐平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心中泛起一个古怪而可笑的欲念:希冀得到一个表扬。他觉得自己昨晚校活儿校到十二点,没有一分钱的报酬,这可是彻头彻尾、货真价实的奉献啊!因为在这儿干活是拿计件工资,按校对的字数计酬,而徐平还没有正式上岗,因此,也就没有工资。
下午,许师父走近徐平的桌旁,胖粗的手指,困难地掀翻着校对稿:“咳,你是怎么校对的?”她省略了“徐老师”这个惯常的称呼,“一校纠正的错处,你却又将它改回去啦!”
徐平懵了,只是盯着那一摞校对稿发怔。
许师父大概觉得自己言重了,口吻便显得温软一些:“校对时,你没对照原稿?”
“对呀!”许师父脸上的雀斑似乎又在闪跳,“昨天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先对照原稿,再校对一校稿。你没准只对照一校稿了吧?”
“我忘了……”徐平呐呐地说,像写错作业的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认错那样。
“没事!”许师父显得大度、宽容,“你继续看书吧。”
徐平坐下,用将功补过的心情认真地掀翻着书页,推敲着书中的每一段文字。
在徐平与许师父对话过程中,偌大的校对室显得罕见的安静,唯见“悉悉啐啐”地掀翻校对稿的声响,似乎大家都凝神屏气地倾听他和许师父的对话。而此时许师父已经离去,一些爱说话的女人就又聊起来。她们的话题不外是家庭呀,孩子呀,等等。要不,就相互开一开玩笑。徐平对他们聊侃的内容不感兴趣,只是神情专注地看书。
忽然,左侧的两位女人相互打诨的话语,传进徐平的耳鼓:
“咳,你甭再说话了,影响别人干活,这儿有编辑呢!……”一位妇女说罢,忍不住吃、吃地笑。
“编辑?编辑在哪?”在对面坐着的女人抬起头,环顾周围。当她明白对方在开玩笑时,也就释然地笑了笑,轻声嗔责一句,“你有‘病’吧!”
徐平疑心那女人是在讽刺他呢!是呀,一个真正的编辑,怎么不熟悉校对稿的简单程序呢!她们出版社的编辑,对于校对业务,比一些校对员还熟悉呢!徐平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怀疑不无道理,刹时,他感觉自己遭到了蔑视,周围的校对员都在用嘲笑的目光看他,那些目光像钢针在他的背脊上。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背脊果真有些痛楚的感觉。
妻是注册会计师,在京城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因为工作勤奋,老板奖励他出国旅游,游地是东南亚四国,时间是半个月。妻第一次出国旅游,自然是欢天喜地。徐平竟没有羡慕之意,因为像妻子一样出国旅游,于他是太遥远了!他现在还没有解决自食其力这一基本问题呢!
徐平是阳历三月初进京的,那时,却已春意萌动,大街两旁栽种的观赏桃花开得好不热闹,宛若半空中浮漾的彩云一般。徐平原本以为自己发表作品两百多篇,又是编辑,还是作家,在偌大的京城找一份工作不会犯难,但几乎跑烂一双鞋,花掉几百元公交费,应聘十几家公司,均遭吃闭门羹的下场,拒绝他的理由大都是“您岁数大了……”是呀,京都大街小巷窜奔着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干嘛要录用一个半老人呢!唉,妻托人替他找的这份校对工作,也是不易,尽管他已被培训二十多天了,却还没正式上岗!
“等你旅游回来,钱科长会派活给我了吧?”徐平自言自语。在妻临行之前,徐平却不合时宜地念唠着自己的事儿。
“不会等那么久吧?”妻摇摇头。
“可她们对我还是不放心……”徐平的眼前似乎又浮现起许师父那一对不信任的目光。
妻劝慰他道:“出版社嘛,对校对工作当然要求很严格,标准也高。……你慢慢就会适应的。”
徐平一想妻子的话不无道理,心就宽松一些了。
妻背起行囊,兴致勃勃地登上旅程,出租屋便冷寂多了。徐平并不惮惧孤寂,妻两年前去京城打工时,儿子也去了外地读书,习惯于三口之家生活的他,突然面对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的孤寂,但他慢慢学会了适应。在自然界,对于外界环境的适应能力,可能没有哪种动物比得上人类。
然而,徐平并不信奉“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他以为这未免有一点血腥气。因此,妻子走后,他便打定主意:如果钱科长这个星期内不给我派活儿,我就跳槽。
(二)
一周过去了,徐平仍然每天翻来覆去地看《校对守则》,他不敢抬头,害怕看到周围同事的目光。他变得有点神经质,总觉得大家都在嘲笑他,总觉得背脊挨了针扎般地疼痛。
到了周五,徐平忍受不下去了,决定出去应聘。下班时,他向许师父请假,说下午家里有点事儿。许师父面现难色:“这你得向钱科长说。”徐平只好跨进科办公室,吞吞吐吐地向钱科长说明来意,不料,钱科长竟爽快地同意道:“行,没事!”这一刻,徐平却犹豫起来:钱科长对自己真不错啊!但徐平还是默默地走出科办公室、走出出版社大楼。
徐平怀揣昨天在报刊亭买的一份《北京人材市场报》,骑车去寻那家公司,要招聘二十名图书编辑。徐平揣测:那肯定是一家大型图书公司。刚才,徐平打电话给那家公司,询问他们对应聘对象的年龄是否有限制,回答说没有。这使他稍稍放宽了心,觉得在迈向成功的道路上减少了一个巨大的障碍。
骑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路,才到达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上楼、敲门。
办公室里有三个人。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窄长脸的男子朝徐平点点头,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您是来应聘的?”
徐平赶紧回答:“是。”就走过去,将个人资料摊放在“窄长脸”面前。窄长脸便翻看起来。趁这空隙,徐平打量了一下办公室,写字台、电脑、饮水器、椅子……,办公室被这些家什拥塞得有点儿凌乱。
“行,下周一你来上班吧!”窄长脸挺干脆的。他嗓音洪亮,有一点金属感。
徐平心花怒放。
“我们做的是电话业务,靠咀吃饭。”窄长脸说,“你没做过这一行,没关系的。在上岗前,我们会安排几天时间给你们培训。”
徐平莫名其妙。他是第一次听见“电话业务”这个名词,欲要问个明白,却生怕将好不容易谋到的工作搅黄了。窄长脸还告诉他:保低工资每月七百元,再按做的业务拿提成。
徐平觉得这保低工太少,不过,若真靠保低工资吃饭,那他就保不住这只饭碗了。再说,在出版社当校对员,培训了二十多天,也没派活儿。没派活儿,就意味着不拿一分钱。
钱少比没钱强。
周一早上,徐平提前半个小时到公司。这家公司下辖三个部,徐平被分派在第一部当业务员,部主任便是窄长脸。他姓陈,是山东人。
第一部在公司办公室东面,每位业务员都拥有一部电话。公司刚成立,一些电话都还没有装好,徐平和别的业务员帮忙弄了一上午,总算将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完。
下午,业务员在第二部开会,第三部在公司办公室西边,只有四名业务员,缺额很大,因此,仍在对外陆续招聘。其实,第二部的业务员也不多,只有六名,也有缺额部分。只第一部兵强马壮,甚至人满为患。
陈主任主持会议,会才开,他就宣布电话业务员三大纪律。——
一、不准私自将有关工作的笔记、日志、文件等文字资料和图片携带回家。
二、不准向家人、亲友或其他人谈论工作方面的事。
三、与本公司脱离关系时,必须将有关工作的文件、文字和图片悉数交待,并保证不损害公司的利益,不损害公司的名誉。
陈主任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宣布这三项纪律的,因门窗紧闭,他的声音在四壁和天花板碰撞后,振荡起金属般的回声,声声敲击在徐平心头,徐平不由得心惊肉跳。他偷眼瞥瞥坐在旁边的新同事,却见他(她)们神色凝重、专注,却丝毫没有惶惑之状。这些年轻人仿佛听到神圣的召唤,准备着去冲锋陷阵,甚至去献身。当然,这仅是徐平此时的感觉,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年轻人根本就没有将这件事看得那么严重、那么可怕。
“你们如果能够做到这三点,我代表游总欢迎你们与我们一起工作,共创辉煌。假如谁有异议,散会后,请向我或游总提出,我们也会尊重你的选择。”陈主任口若悬河,不拖泥带水,极富煽动性,又极富文采。
徐平不禁对陈主任的口才深深钦佩。他再次瞥了瞥周围新同事,他(她)们脸上仍然是一副凝重的神色,没有疑虑、轻蔑、反对,甚至不以为然的表情。现在,徐平倒是惶惑起来了。
陈主任宣布了三大纪律后,便请坐在写字台旁的游总讲话,游总摆摆手,道:“让大家说吧!”陈主任转回头,脸上仍挂着笑容,环视大家:“游总请大家谈谈,这样吧,大家初来乍到,彼此不熟悉,就自我介绍一下。”他的目光落在坐在前排的一位女孩身上,“林春燕,你先说吧!”……
轮到徐平时,徐平看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心里便微微有些紧张,但很快镇静下来,想了想,便说:“我姓徐,名叫徐平,来自安徽安庆市。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座落在长江边,临江有一座明朝建筑的七层空心古塔,可鸟瞰长江及方圆百里。……”他说到这里,停下,喘一口气。这间隙,发现大家竟凝神望着自己,一脸艳羡的神情。他感动了。
这些新同事都来自燕赵鲁豫,很多人没见过长江,没登过古塔。没领略过江南旖旎风光,当然要徒生艳羡之情了。徐平得意之余,又侃侃谈起古城安庆的另一处胜景:菱湖、春光苑,以及黄梅戏艺术表演家严凤英。……
徐平说完,大家竟都鼓起掌,掌声的风暴掀起徐平心中的波浪,以至于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陈主任显然被掌声带来的欢乐气氛所感染,眼里闪烁着笑意,脸上喷放出红光,俟掌声一落,便说:‘徐老师是一位作家,发表过不少作品,有些作品还被《小说选刊》转载。在来京之前,他是安徽一家报纸编辑。他在我们这儿岁数最大,今后,请大家都要尊称他‘徐老师’。”
也许是对陈主任提议的响应和认可,大家再次鼓了掌。
徐平激动得差点没晕过去,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只是喃喃着:“谢谢大家,谢谢……”
大家自我介绍完毕,游总开了口,嗓音较低,句子也拖得长,透出老总的矜持味儿:“今天中午我在酒楼订了饭,请大家聚一聚,谁需要向家人打招呼的,请现在就打电话吧。”
徐平颇感到意外:上班伊始,尚未做出丁点儿贡献,老板就给员工犒劳。这件事儿,他以前还没听说过呢!他觉得这老板真够仁义的!
大家纷纷去打电话。
徐平暗忖:妻此刻在马来西亚或泰国,正玩得不亦乐乎呢,无须也无从联系!他就听大家打电话,从大家欢乐的话语中感受着愉悦。……
酒楼离公司不远,名曰:“仙乐”。徐平觉得这名字起得真够叫绝,不由得心里感叹:京城真是人才济济,连酒楼的名字都起得令人玩味。你看:大家聚在一起享用美食,杯箸之间,彼此交流,那般快乐实乃仙界可堪相比。
二十多人分两桌坐下,服务小姐送上菜单,满面红光的陈主任指点着菜单说:“都点!都点!每人点两道菜,爱吃什么,就点什么。”
河南小伙子们都将友善、诙谐的目光转向席间四位女孩,附和地笑道:“对!对!丑人不点!”
四位女孩涨红了脸,笑而不语,其实,她们都如花似玉。
徐平置身年轻人中间,一时倒忘了自己的年岁,与他们(她们)一起,享受着快乐的时光。况且,这些年轻人都有一定文化(大专或大学本科生),文质彬彬、说一口悦耳的普通话,懂得相互尊重。这种新的人际关系,是他来京之前的生活圈子里所没有的。
菜单转到徐平手上,徐平不好意思点名贵的菜,只挑了一盘香醋花生米和一盘炸酱。但那些年轻的新同事可不愿替老板省钱,尽挑菜单上名贵的菜肴点:水煮鱼、八珍鸡汁、红烧甲鱼……听着一道道价格不菲的菜名从年轻人嘴里蹦出,徐平没来由地觉得肉痛,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可笑时,便在心里自嘲道:“真是小家子气,难怪你当不了老板!”
第一道菜香喷喷、热腾腾地上了桌,陈主任一声令下:“吃!请吃!”早已馋涎欲滴的年轻人纷纷举箸,一时间,咀嚼声此起彼伏。
正吃得酣畅,游总从第二部和第三部员工的席旁过来,两颊微酡,看模样已有几杯酒下肚。他是湖北人,身材粗矮、方面阔耳。徐平曾听陈主任背地里称他:“九头鸟”,可别小觑这只“九头鸟”,九五年他赤手空拳闯京都,十年不到就已掘得两千万元的“第一桶金”。在座的年轻人都将他当成人生楷模,梦想有朝一日在京城成为“有车、有房、有公司”的三有型老板。
刚才在公司开会时,徐平看出游总话语不多,但此时,显然是酒精的作用,游总变得健谈了,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说:“我们虽然现在依托xx日报,到那时,我们就不用打电话找客户,而是客户主动上门找我们。”说到这里,他将话题一转,“不过,只要你们好好干,一年挣几十万块钱,并不是希罕的事!干我们这一行的,挣钱还是挺容易的。我现在的资产,不就是那些年干这一行挣下的吗!”他接着又补充道,他以前不是通过打电话开展业务,而是向全国各地的企业老总写信,让他们将自己的创业事迹写成文章寄来,汇总出书。当然,收取一定费用是必不可少的。那时,他们是以全国最大最著名的一家报纸名义向老总们要赞助费。那些老板们在口袋丰满之后,就想着出名,你要多少钱,他就替你汇过来多少钱!
啊,一个富有传奇的赚钱时代!
游总激动时,会出现一个奇怪的动作:他硕大的脑袋以极快的频率向左右转动,同时,灼热的目光扫视着大家。这个动作无疑有很大的煽动性,大家都心潮彭湃了,纷纷站起向游总敬酒,并借机表示自己的决心:“在为公司创造良好效益的同时,也为自己带来可观的经济收入。”
游总其貌不扬,但酒量却大得惊人,居然将下属员工敬的酒一杯杯都干了!不过,颊上的酡颜却洇漫开来,整个面庞像蒙上一层红布。他吞下杯里最后一滴酒,目光似乎显得有点迷离,但思维仍然清晰如初:“你们都还年轻,哦,除了徐老师。”他扭头朝徐平歉意地笑笑,“你们以后也会开公司当老板,但现在就要努力干,赚下第一桶金。陈主任去年还在一家公司做业务员,今年我请他来当老板,给了他百分之五的股份。”
陈主任低下头喝汤,不做声。
徐平却显得很平静。大概因自己的半辈子有着太多的不顺吧,他不相信自己会遇到好运。
(三)
妻回来了,脸晒黑了,也瘦了一圈。
“赶紧洗澡,身上都有味儿了。”妻抱了干净内衣,就窜进卫生间。徐平呆坐房间里,心里忐忐不安,好像一名准备接受审判的罪犯。一会,沐后的妻子回到房间,一面对镜梳理湿漉漉的长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钱科长给你派活儿了吗?”
徐平对此虽然早已有思想准备,但仍然心跳起来,硬着头皮答:“我……我跳槽了。”
妻的手垂下来,扭过头,瞪住徐平。
徐平感觉到了危险,想要夺门而出,但他不能够!他垂下头,吞吞吐吐地将新近聘的工作告诉妻子。
“你应聘的是图书编辑吗?!那是什么鬼编辑哟!”妻子怒吼起来。
徐平不语,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会,他慢慢抬起头,咕哝着:“不行的话,我回老家去。”
这可是个杀手锏,妻子软了,转身继续梳头:“我不管你的事啦,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徐平松了一口气。妻子嘲讽他是假,其实是怕她栽了自己老板的面子,因为徐平原先干的那份校对工作是妻的老板托人找的。不过,妻的嘲讽还是令他沮丧了大半天。不错,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干过真正的编辑工作。
好在妻子不是小鸡肚肠,很快将这件事丢诸脑后。徐平早上起床,妻已煮好两颗鸡蛋给他当早餐。他洗嗽了一番,揣起鸡蛋和一袋酸奶,就去公交车站。他没骑车,路太远,骑车太累。但搭乘公交车,也得换乘三次,才能到达公司。虽然公司是八点半上班,但他六点半钟就必须出门搭车。他总是第一个到公司,然后去打开水、拖地板,并将每位员工的写字台擦抹干净。他年轻时下乡当过知青,后来进厂当工人,干了大半生体力活,现在,做这点小事他权当做松泛一下身体、活动一下筋骨。况且,等到大家都来上班时,他都会收获一些感激。就冲这个,他就满足了,觉得大家的感激远远大于他的付出。
三天的培训结束了,今天是员工们正式上岗的日子,徐平有些紧张。说来可笑,他昨晚因紧张就没睡好觉。因为陈主任说过:一个月不出业绩,就要被炒鱿鱼。如果他被炒了,可就真的滚回老家了。
第一部9位业务员,只有江晓云和张霞两位女孩曾在北京的第一大报做过几个月的电话业务,其余7人全是生手。在徐平对面坐着的是河南小伙子吴建,鼻尖闪烁着汗粒,一会儿拿起电话,一会儿又放下。徐平看得出,吴建内心的紧张程度,并不亚于自己,徐平不由得暗暗好笑,但他也不敢率先打电话,怕说不好惹大家笑话。
一片寂静。
陈主任着急了,就对江晓云和张霞说:“你们俩先打,大家仔细听着!”
江晓云是位面容俊秀的山东女孩。这时,她显得当仁不让,一边看着从网上下载的企业资料,一边拨起了电话。
“请问是李总吗?哦,您就是李总呀!我是北京XX日报社,有一件工作要对你说一下,希望您能够支持。是这样的,我们XX日报社最近受XX部委托,要在全国征集、推荐一部分xx产品生产优势单位,从有关资料看,你们的产品具有一定的市场潜力,在全国同行业中具有一定优势。但是,我们掌握的资料还不够详细,希望您安排办公室工作人员将您们详细的产品资料寄过来。XX部将组织专家对您们的产品资料进行鉴定、筛选,最终评定全国五百家/XX/产品示范单位。”
江晓云与其是说完,不如是在背诵完上面的说辞,因这般说辞前几日已经印发给每位员工了。
对方正在对江晓云说些什么。
“行!现在请李总记下我们的地址。——”江晓云将公司地址报给对方,又补充了一句,“您们的资料一定要用邮政快递的方式寄过来,谢谢!”
电话放下了,江晓云脸上挂着微笑。
“怎么样?”陈主任似乎在明知故问。
“李总答应马上就寄资料。”江晓云压抑着内心的喜悦,故意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
陈主任眉飞色舞:“你们看,事情就这么简单!不要给自己设置障碍,放开手脚打电话,多要资料!”
章霞给大家也做了示范,对方也答应寄资料。
大家的情绪受到了鼓舞,开始拿起电话。
陈主任走到徐平身旁,说:“徐老师,您当报纸编辑时,曾接触过一些客户,是不是现在再与那些客户联系一下?”
徐平迟疑了一下:“假如他们要问,‘你怎么跑到北京XX日报社工作啦!”
徐平心里嘀咕:“这不是让我欺骗别人么!”又无奈地想道,“唉,既然端了人家的饭碗,就得听人家的。现在,对于自己来说,饭碗高于一切!”徐平想到此,就点头道:“我试试看”他找出自己的微型电话号码本,先拨了一位蛋糕公司刘老板的手机,他曾给这位刘老板写过专访文章,刊印在报纸头版。
手机拨通了,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嗓音:“您是哪里?”
“我姓徐,是北京XX日报社的,我找刘总。”徐平答。
“刘总出差了,去了南京。”
“您用的不是刘总的手机吗?”徐平感到奇怪。
对方回答:“刘总出差前,将手机丢下了。”
找不着刘总,徐平只好换一家公司,这是一家炒货公司,他们的炒货非常有名,已经打入北京市场。徐平没有这家公司老板的手机号码,只好拨公司办公室的电话,一个男人接了电话。
徐平问:“您们的总经理在吗?”
对方答:“不在。”
徐平又问:“请问您贵姓?您在公司干什么工作?”
对方又答:“我免贵姓马,是办公室工作人员。”
徐平说:“哦,是马先生。我姓徐,是北京XX日报社的,请您转告总经理,我们有一件工作——”
那位马先生立即打断徐平的唠叨,干脆利落地说:“我知道哪!像你这样的北京电话,我们一天要接好几个!你们北京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尽找一些小姑娘给我们企业打电话,要资料!要钱!”叭,电话挂上了。
徐平像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凉透了。
“怎么样?”陈主任满怀期待地问。
徐平苦笑着将对方的抱怨之词复述了一遍,此时,他不敢抬头去看陈主任的眼睛,自愧无能,恨不能逃出公司。
陈主任以见多识广的老业务员的口吻说:“也有这些刁蛮的客户,别睬他!继续打别的公司、企业。”
徐平的心稍定下来,沮丧也减轻一些。不过,他遭此打击,再也不敢打老家的电话,却挑拣一些偏远省份的电话去打。
(四)
双休日临近,徐平很想去天安门广场看看。来京城两个多月了,他还没游览一处景点:十三陵、长城、北海等等。
北海公园是徐平每天上下班必经之地,旅游大巴和戴着红、黄色旅游帽的游人在北海门口窜来窜去。吴建和女友曾去玩过北海,他兴致勃勃地向徐平介绍说北海公园内有山有水、红花绿草、姹紫嫣红,值得一游。但徐平最想去的地方还是天安门,读小学时,有关天安门的一课,他几乎倒背如流。在他看来,那已不是一个单纯的景点,而是他向往已久的圣地。刚来北京时,因工作没落实,他没心思去游玩,现在,虽然这份工作不太理想,却总算能挣钱了。
周五下午,陈主任宣布道:“双休日你们都要来公司上网查资料,否则,下周一上班拿什么打电话?”因电话业务员给全国各地的企业、公司打电话,首先要有企业、公司的资料(产品、生产规模、年盈利等等)和主要负责人的姓名、联系方式。在信息时代,网络日趋发达,国内稍有规模的企业、公司都制作了自己的网页或建立了网站。
电话业务员将这些网页资料复制、打印出来,仔细加以分析、研究,一看是否新产品(新产品需要推广)。二看产品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三看生产规模。然后,以《XX日报》社的名义给这些企业、公司打电话要资料。
要资料是电话业务工作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因为这些企业、公司将资料寄过来,起码证明他们比较重视这件事,或相信电话业务员所说的话,这就给电话业务员开展业务做了一个良好的铺垫。他们寄过来的资料比网页资料更为详细,业务员进一步加以分析,准备好说辞。这个说辞通常是:“你们的产品非常好,现已通过XX部专家筛选,准备编入《企业之光》这本图书,在全国同行业内进行展示、推广,这里涉及到版面费用问题,你们是做彩色版面?还是黑百版面?……”因此,电话业务员对资料是非常看重的,在他们看来,资料即是钱。
这样一来,徐平只好放弃双休日去天安门一游了。“来日方长,以后有空再去吧。”徐平宽慰自己。
周六早上,妻仍在睡梦中,徐平悄悄起床,将头天换下的脏衣抱到卫生间去洗洗完,便出门搭乘公交车。
徐平到公司时,电脑室的几台电脑前都已有主儿了,不过,第一部的一台电脑没人用,这台电脑容易死机,大家都不爱用它。徐平就在第一部上网查资料。刚来北京求职时,《大众科技报》增版,需聘版面编辑,总编辑对他的写作功底和经历很满意,准备录用他,但他却不会电脑画版,只好忍痛放弃。因为他在老家时从未沾过电脑。现在做电话业务,虽然上岗前培训了三天,而且使用电脑上网的程序非常简单,但他此刻仍不熟练。常常好不容易进入网站,搜索到企业网页,却由于操作失当,网页不翼而飞,杳无踪影,他只好重新寻找网站。这样一来,浪费很多时间。正在他吃力地上网时,进来一位女孩。
起初,徐平没有察觉,直到一只纤手从身后伸过来,越厨代庖地按键,帮他校正操作程序时,徐平才发现她。女孩也是第一部的员工,名叫宋一萍,是河北人。徐平记得她在自我介绍时说是老家的某国企业劳资科科员、助理会计师。
“小宋,你来查吧。”徐平欲要站起,“我还不太熟悉电脑,上得慢。”
“徐老师,您上,我没事。”宋一萍推辞道。
徐平上网原本很吃力,此刻在宋一萍的指点下,渐渐熟练些了。两人一边上网,一边聊天。宋一萍告诉徐平,她是一名助理会计师,来京成找一份会计工作,但京城有一个特别的行规:聘会计要京籍户口,若是外地人,则需京籍人或已在会计岗位上的人担保。她是与两位女同学来北京的,在京城人地生疏,哪里去寻人担保?
古道热肠的徐平,听罢宋一萍的话,没多加考虑,就说:“我爱人是注册会计师,现在北京XX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工资相当于我的工资七、八倍。我这就把她的手机号码告诉你,你以后有空与她联系。”
宋一萍脸上绽开笑容,像一只灿烂的牡丹花。她接过写着手机号的纸条,仔细折叠好,放进口袋里:“徐老师,谢谢您。”
“不用,还没帮上忙呢。”徐平坦诚地说。
宋一萍说:“我还真要去找您爱人呢,因为我准备报考会计师职称,功课方面要向你爱人请教。”
徐平不假思索地答道:“你尽管去找她,没关系的,今天我回家就对她说这件事。”
正聊着,又进来一个人,是宋一萍的河北同乡,名叫赵宏,他也是第一部的员工。这几天中午赵宏都主动邀请徐平一块儿去餐饮店买饭,还多次提出要看徐平的作品和他编辑的报纸。
赵宏进屋,徐平立即说:“小赵,真对不起,今天我忘了带报纸,周一上班您别又忘了!”赵宏的“不客气”中透出亲昵。
三人都笑了。
徐平不好意思再占着电脑,就让出来。趁宋一萍上网,他在一旁仔细看她操作。宋一萍很快查好资料,向他俩道声“拜拜”便走了。
赵宏坐到电脑前:“徐老师,您分的是哪两个省?”
“安徽和内蒙。”徐平答。因为从下周一开始,每人都各自按照陈主任分派的两个省区打电话,以免将电话打重复了。
“我给你查找安徽和内蒙的资料。”赵宏轻点鼠标。
徐平赶紧拦阻道:“你查你的资料!我不着急,我反正没事。”
“我有资料。”赵宏转过头,看见徐平脸上疑惑的神情,便解释道,“我的同学有一台电脑,我可以去他那儿查资料,他就住在我的租屋附近。”
徐平知道赵宏和女友住在东坝,那儿是北京东郊。两人租住了农民的一间平房,月租两百元,但没有供暖,也没有卫生间和厨房,在廊檐下烧饭。北京的房租出奇的昂贵,徐平的妻子在西四环租住一间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因是楼房套间,可以使用房东的厨房、卫生间以及供暖,竟要支付五百元月租。徐平来京后与妻子合住,房东又要加月租一百五十元!徐平的工资,还挣不下房租呢!
已至而立之年的赵宏,和女友来北京四、五年了,没攒下多少钱,根本没法结婚,因为在北京买房,哪怕是二手房,对于他们来说,那也是镜中花、水中月。女友在北京也做业务员,每月能挣一千多元。赵宏不知道是自己的运气不佳,还是能力差,总之,他每月挣的钱从来没超过千元,不仅如此,一年中还有几个月“歉收”,也就是没工作收入。为此,赵宏非常感激女友,这几年都是女孩在经济上帮扶着他。
“那你不如回老家去,为何要在大都市苦撑着呢?”徐平不解地问。
赵宏将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不行啊,我家在河北的一座小县城里,工作难找。”
徐平天生是个忧郁悲情的人,听了赵宏的陈述,他的心便有些沉甸甸的,不知道怎样安慰这个老小伙子。岂料,赵宏却乐呵呵地说:“这次机会我可要抓住,争取出业绩,挣一笔钱买房,也让我的女友过上舒坦的生活。”
徐平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徐老师,您不相信我的话?”赵宏扭过头,瞥了瞥徐平,脸上的神情显得愈加认真,“在北京做业务,要不穷得吃不上饭,要不就成富翁。”郑敏,第三部主任。不久前回家探亲,现在还没来公司上班。徐平早就听说过这位能力非凡的业务员,去年她在一家公司做电话业务,别人要不到的资料,她都能要到,凭的就是她出色的口才和敬业的精神。
“小赵,说实话,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发财欲望,我只要一份工作,有一碗饭吃就行。”徐平坦然地说。
赵宏笑了笑,没作声。
“十二点了,先吃饭吧。”徐平饥肠辘辘,“小赵,我替你捎一份饭。”
“一块儿去,活动一下身子。”赵宏站起,伸展着双臂,又扭动一下腰肢。
这座写字楼有食堂,但饭菜挺贵,他们觉得不划算,就去公司附近的餐饮店买面点。徐平花了两元五角钱买了一份凉面,赵宏买了两只馒头,只花六角钱。
徐平打量着瘦弱而清秀的赵宏,说:“别太苦了,身体可是本钱啊!”
赵宏滋滋有味地啃着馒头,道:“没事,晚上回去再吃。”
徐平感兴趣地问:“晚饭通常怎么吃?”
“有时吃馒头,有时煮饭,再炒两个菜。”赵宏啧啧嘴,显出满意的样子,“挺好的。”
“有肉吗?”徐平问罢,马上觉得有唐突之嫌,便有些后悔。
“想吃肉就买。”赵宏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却对徐平有问必答,他是将徐平当作一位可以信赖的年长的朋友。
两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就到了公司。
(五)
山西女孩章霞家中打来的电话,说家里出事了,让她赶快离京回去,章霞神色仓惶地走了,后来一直没回到公司,大家也无从知道她的音信。章霞一走,老业务员只江晓云一人。陈主任因公司的事务太多,他忙不过来,便提拔江晓云担任第一部主任。
陈主任实际上是公司的二老板,除了公司的日常事务,他还负责第二部和第三部的工作,因第二部没有任命主任,第三部主任郑敏又探亲未回。而游总极少到公司来,他在昌平有一个农场,规模不小,他常去那儿。并且,听陈主任透露,游总近日正忙着考察,打算又要筹建一个贸易公司。作为一个企业家,游总不想把所有的鸡蛋都放进一只篮子,他要分放在几只篮子里,以便降低投资风险。
现在,当了主任的江晓云,积极性极高,只要有谁打电话稍有松懈,她就毫不客气地批评:“XX,你怎么不打电话?”要不,她就说:“XX,你这段说辞不到位,不应该那样说,应该……”,俨然一副老业务员的派头。其实,她要来的资料并不多。她的作派,使徐平有点看不惯。
不过,江晓云挺尊重徐平,这大概因陈主任替他吹嘘,以及他带给赵宏那几分刊登他写的整版专访文章的报纸缘故,或因他岁数大。江晓云经常主动帮他上网查资料,还帮他打电话给“刁蛮”的客户。
徐平打电话要资料还是挺顺利的,两周以后,他要来的资料在第一部遥遥领先,已达到10份,差不多每天他都收到一份资料。而别的业务员,有的要到6份,有的要到5份,江晓云只要到4份,最少的数赵宏,只收到一份,几乎剃了光头。大家分析徐平要资料要得多是得益于年龄,因为客户从电话里听到他那“苍老的声音”(陈主任语),便确信他是北京《XX日报》的资深编辑,甚至确信他是XX部的官员。
其实,“春江水暖鸭先知”,只有徐平心里清楚:他这点成绩完全是靠勤奋换来的,他的电话量几乎是别人的双倍。他不停地打电话,从上班打到下班,第一部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看出徐平“诀窍”的还有两人:吴建和江晓芸。吴建坐在徐平对面,看得最清楚,但他不愿说破,说破了就显得他懒惰,其实,吴建并非懒得打电话,他受不了挫折,一旦遭遇对方拒绝,甚至对方的怀疑,都会使他的情绪降至冰点。这时,徐平就会发现:吴建不停地掀翻资料,在资料上圈圈点点。或者,他素性坐在那儿发呆。
江晓云可就不同了,她会忍不住大声说:“你们看徐老师是怎样勤奋工作的!”
徐平脸热心跳,赶紧低下头,害怕看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但他此刻无疑受到极大鼓舞,打电话的劲头更大了。并且,他对客户的说辞也变得流畅、老练。
江晓云这些天总将眼光盯牢赵宏,正巧,赵宏坐在最南端,而江晓云坐在最北端,南北相望,对方一举一动尽在眼底。当然,赵宏绝对地不敢去盯视。但江晓云却要时刻“关照”着赵宏。大概因为赵宏这些天只收到一份资料,成绩太差!
“赵宏,你咋回事嘛?”江晓云说这话时,没准赵宏坐在那里发呆。
赵宏打了个激灵,似乎从梦幻中惊醒:“没咋的。”
“你咋不打电话?”江晓云俊俏的脸上虽仍浮漾着笑容,但口吻却明显地透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赵宏默默地拿起电话。
“只有多打电话才会有机会。”江晓云继续教导。她虽然要的资料也不多,但她认为自己是主任,主要是作领导工作,而打电话要资料,对于她只是副业。
中午去买饭时,徐平照例与赵宏一块儿去。
徐平忽然想起什么,关切地问:“小赵,最近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啊!”赵宏愕然。
“你和女友也没闹矛盾?”徐平觉得赵宏性格爽直大度,与他说话也就无所顾忌了。
“没有。”
“我看你好像有一点心事。”
赵宏沉默起来,一会,叹了口气,道:“这个电话不好打,我觉得我不行。”
“是呀,电话难打。”徐平说着,将话题一转,“不过,瞎猫碰死老鼠。我想只要电话量上去了,碰也会碰到几个。”
赵宏摇摇头,反驳道:“我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是我打电话时语气不到位,我总在央求对方,‘请你将资料寄过来,好吗?’,我也注意过你打电话,您却在命令对方,‘请你在近日务必将资料报过来!’说完,啪地就将电话挂了。我想学您那样的语气,可我做不到。一拿起电话,就忍不住乞求对方,因为在潜意识里感觉对方是大老板,是总经理,有钱有地位,而我自己却是一钱不值的小业务员!”他喘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然后,侧转头,朝徐平苦笑笑,“我在北京做过几年业务员,但业绩总不如别人,原因就是自己的底气不足,总在乞求。……唉,说实话,我真的不是做业务员的材料。”
徐平替赵宏难过:如果赵宏近期在工作上没有起色,很可能就要面临被炒鱿鱼的危险。但徐平此刻仍然鼓励赵宏:“那你就尝试改变一下打电话的语气嘛。其实,你说我打电话用命令的语气,我没注意到这一点,我不是故意的,可能我打电话打得心烦时,语气发生了一些变化。这是歪打正着呢!”他说着就笑起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宏越来越对工作缺乏信心,上班几乎不打电话。徐平有一个预感:赵宏会失掉这份工作。
(六)
三周过去了,陈主任下令谈单。
谈单是电话业务最重要,也是最实质性的环节。说白了,谈单就是向客户要钱。电话业务员前期开展的工作:上网查资料、打电话联系公司、企业老总,催促老总寄资料等等,都是为了谈单。
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
陈主任瞟了瞟江晓云,欲要让她做只带头羊,但她碰触到陈主任的目光时,立即低下头,佯做翻弄资料,借以掩饰内心的虚怯。大概陈主任照顾江晓云的面子,便放过她一码。她那像锥尖一样闪亮的目光转移倒米小元身上,米小元坐在最东端,是一位八二年出生的黑龙江小伙子,在第三部算他年龄最小,脸上的粉刺未褪。
米小元被陈主任的目光扎得要跳起来。
“从米小元开始,挨个儿转!谁都要谈单!谈黄了没关系,重要的是取得经验!”陈主任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在米小元身旁坐下,喝一声,“鼓起勇气!”
这情景,就像指挥官拿抢顶士兵的后背向前冲锋。
米小元脸色青白,感觉自己要晕过去。
陈主任看出米小元的紧张,口吻软和一些:“如果你实在觉得没把握,可以找我们印发的说辞去念。我刚才说过,即使谈黄了也没关系。作为业务员,总要迈过这道槛儿!”
米小元抬头望了望陈主任,哭丧着脸,说:“我只有三分资料,谈黄了可就没有了。”
陈主任瞪住他,道:“资料没了,可以再要。怕什么!”
米小元没法,只好将公司印发的谈单说辞默读一遍,然后,拿起电话,但因手颤得厉害,“叭”地一声,电话滑落下来。
大家哄然大笑。
“没出息!”陈主任也忍俊不禁,笑骂道,“算了,算了!你先镇定一下情绪吧。下一个——”他将目光移向坐在米小元的牛金锁,“牛老师,你来谈单。”
牛金锁比徐平迟来公司一周,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在北京市工作,在北京成家生子。前几年单位破产买断工龄,就开始以打工谋生,牛金锁是辽宁人,一口东北腔,说话吐音快,像打机关枪似的。
这时,牛金锁自知难逃此劫,眼里流露出濒临死亡一般的无奈,咕哝道,“行,……我谈单。”
他猛咳一声,似乎在为自己壮胆,然后,抄起电话,拨了客户的号码。“请问是黄总吗?黄总您好!我是北京《XX日报》社的牛金锁,您还有印象吧?行!上次您不是报了资料过来了吗。最近,XX部专家组已经对您报来的资料进行了认真鉴定、筛选,认为您们的产品不错,具有市场潜力,准备将您们的资料编入《企业之光》这本图书,在全国同行业内进行展示、推广,这里涉及到一点版面费用的问题,是元,黑白版面是元。唔,您要做彩版?行,我这就将我们的银行帐号传真过来,我们的财务人员就将发票寄去。”
牛金锁挂了电话,吁了一口气,微笑着。
哗!掌声顿时像浪潮一般朝牛金锁涌去。牛金锁忍不住也拍起巴掌,他这是给自己拍掌哩!
陈主任似乎如释重负,俟掌声一落,便大声说:“你们都听见牛老师打电话了吧,就这么简单!这钱就这么好挣!知道吗?!”
大家如同卸下沉重的枷锁,纷纷打起了电话。
徐平在寄给自己的十几份资料中,挑拣出一家资料翔实、颇具规模的公司,将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公司办公室主任,姓张。这位张主任爽快地敲定了做元彩版的单子。徐平高兴得要死,才扔下电话,便大叫大嚷要请客。嚷罢,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觉得像自己这把子年纪,是应该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幸亏大家都沉浸在兴奋之中,谁也没有嗔怪他的意思。
趁热打铁!徐平准备再谈一个单,但下班时间已到,只好兴犹未尽地收拾资料。
这时,陈主任走近赵宏,说了句什么,赵宏站立起来,跟随陈主任出去了。这个细节被徐平看在眼里,徐平盯着赵宏显得伛偻的背影,一个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谈单的狂喜,像被一阵狂风掠去,无影无踪了。
下班时,徐平从半掩的办公室门缝中瞥见:赵宏垂头耷脑地坐在那里,正听着陈主任说话。……
徐平在公交车站等车回家,忽然听到一个悦耳的女声喊他:“徐老师!徐老师!”他循声看去,竟是钱科长!徐平愣怔之下,便想扭头钻进人群遁去。但他仍尴尬地上前打招呼:“钱科长,您也在……等车?您的小车呢?”徐平记得钱科长常开着一辆红色富康车上下班,车后座吊着绒布猴子、小狗熊。
“车在厂里修哩。”钱科长回答。
北京五月的天气,还不太热,钱科长却超前穿一袭天蓝色西装裙服,衬得她的脸庞愈加白晰、秀美,好像一只漂亮的白天鹅。她背后的一株火红的观赏桃花正开得烂漫。
她打量着徐平,问:“您这是下班吗?现在哪儿工作?”
徐平小声说:“在一家公司做电话业务。”然后,他便为自己在出版社不辞而去道歉。
钱科长宽容地笑笑:“这件事也怪我,我对生手总不放心,迟迟不派活儿,可人家要吃饭呀。咳,不说这件事了!徐老师,您以后如果在那家公司干得不愉快,还可以回来,我们随时欢迎您。”她看着徐平,挺认真地说,“我喜欢你的作品,您很有才华,人也挺实在,您应该找一份编辑工作。……可惜应聘我们出版社编辑要研究生文凭。”
徐平道:“我刚来北京时曾应聘一家报纸,可他们要求电脑画版,我不会。……”
“哎,那您就学呀,电脑多简单!”钱科长就像面对着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敞开着心扉。她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打开坤包,摸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您以后有啥事需要我帮助,就打我的手机吧。”
徐平接过淡绿色的名片,名片散发出一股薄荷的清香。
一辆电车停下来,钱科长朝那儿瞥一眼,说:“徐老师,我们以后再联系。拜拜!”朝徐平莞尔一笑,婀娜着身姿快步走向电车。
徐平的目光被她的身影牵去,直到她上车。他看见她隔着车窗朝他摆手,心里好一阵感动:为这次邂遇,也为自己相识一位热情、坦诚的北京女子。
回到租屋,天已完全黑了,妻正在厨房里忙着,徐平走过去,说:“老婆,要不要我帮忙?”
妻伸出湿漉漉的手,在徐平的肩头搡了一把:“去!回屋呆着,这儿挤不下。”
徐平看插不下手,就在门口站着,与妻叨起来。
妻忽然问:“这么晚了,你才回家?”
徐平解释:“北京的堵车,你又不是不知道,下班尤其堵得厉害。”妻又犯疑心了,唉,女人的通病!但他知道妻子并非真的疑心他在外面有什么不轨。不过,他还是嘟哝了一句,“在北京,我还能往哪儿跑呀!”
妻无声地笑了笑。
徐平觉得无聊,就回到房间,打开电视,倚靠床头看着。这种生活,有点安宁,有点儿舒适,却不是徐平所要的。他是搞写作的,写作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这样的环境,又怎能写作呢?小屋里摆了两张小床和一张24寸彩电占据的小桌,就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在这间小屋里,除了睡觉和看电视,别的事儿你根本干不了!
妻端着炒好的两碟菜进屋,徐平赶紧下床,将一只旧方凳放在屋中央,权当作餐桌,夫妇俩坐着小矮凳吃饭。妻给他买了一桶北京二锅头酒,这酒徐平竟喝出一股酒精的辣冲味,但喝过几次后,也就习惯了,并且,徐平渐渐喜欢上了这股辣冲味,他觉得忒像北京人热辣辣的性格。
“老婆,我今天要多喝两杯酒。”徐平喜眉笑颜地望着妻。
妻吞下一口炒蛋,嗔道:“别卖关子,说!”
徐平便告诉她今天他谈定了一个元的单子。
妻“唔”了一声,一边嚼菜,一边问:“元能提成多少?”
“元吧。”徐平道。肚中的二锅头在燃烧,他出汗了,而兴奋的劲儿也正争先恐后地从毛孔中迸出来,“老婆,告诉你,今天谈的是第一个单。我手头还有十几分资料,明天我要继续谈单。我们的二老板说这钱好挣,有一位老业务员去年挣了二十多万元哩!”
妻不做声。一会,突然说:“这钱挣得地道吧?”
徐平像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顿时没了兴致:“我一没偷,二没抢,怎么就不地道?”他懒得再喝酒了,就将空杯扣过来,拿碗盛饭吃,“我不但要挣钱养家糊口,我还要在京城买车买房,还要开公司。……”
妻子不理睬他。
他正嘟哝着,手机响了,瞅瞅显示屏,一时记不起那串号码是谁的。他想:“不会是钱科长打来的吧?”又一转念,“是钱科长打来的又怎样!”
就接了手机。
(七)
“徐老师,我是赵宏。”
“噢,小赵!”
“我被炒鱿鱼啦!”
“我知道。”
“您知道?”
“不,我感觉到了。”
“是吗……?”
“你找到工作了吗?”
“还没有。”
“北京城这么大,会找到工作的,别着急。”徐平安慰道,想了想,问,“你有事吗?”
“没有。我就告诉您这件事。”
“赵宏,谢谢你的信任,再见。”
“再见。”
徐平心里好一阵难过,前些天,赵宏还满怀信心地说要多挣钱,在北京买一套房,哪怕是买一套二手房。然后,与女友把婚结了。才一转眼哩,这只五彩的肥皂泡就破灭了。当然,赵宏以后可能还有发财的机会,但现在,他确实是与机会擦肩而过。
临睡前,徐平仍在想着赵宏的事,他想帮赵宏的忙,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突然,他想起钱科长,不由得心头一亮,当着妻的面,不便与钱科长联系,这事只好搁到明天再说。
次日上班,徐平一眼瞥见赵宏的座位空着,一种猩猩相惜的感觉,就像一块抹布堵住他的心房,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奔出去,在走廊上给钱科长打手机。
“呀,是徐老师!”钱科长的口吻有一点意外,甚至有一点惊喜。
“是我。”徐平竭力用一种平缓的语调,说,“钱科长,有一件事情相求。”
“别客气,您说吧。”
“是这样……”徐平就将赵宏的事对她说了,“钱科长,您能否给他找份工作?”
“行,让他来出版社找我。”
“现在?”
“现在。”
徐平没有说“谢谢”,在热情、坦诚的她面前,这句话客套显得多么苍白无力!这样的女人,在老家他还没见过,他觉得北京真不愧为大都市。
他赶紧给赵宏打手机。打完,他吁了一口气,正待转身回“第一部”去,忽然发现林春燕站在身后。林春燕是北京人,二十七、八岁,但她看上去像一位小姑娘,徐平刚来公司时,还以为她没结婚呢,其实,她已有一个小“格格”了。她有一副标准的北京的女孩丰腴的身材,衣裳撑得时刻像要爆破。她的肤色稍有点黝黑,眼睛大而传神,蓄着一点幽怨、几分清丽,徐平总觉得她那一双眼睛是一首美丽而含意深远的诗。……
徐平避开林春燕的眼睛,目光滑落到她的手上,那只手正提着放了香皂的盒子,她每天在打电话前都要洗手。
“徐老师,我都听见了!……”她瞟了瞟徐平一眼,嗓音忽然变得轻而柔,“您真好!”
徐平连忙说:“都是出来打工的,能帮忙就帮忙吧。”
“徐老师,您的那分报纸在我这儿,我读了您写的专访文章,文笔很好。”林春燕说,“待会儿我还给您吧。”
“哦,您是从赵宏那儿拿的吧?,是我送给他看的。”徐平道,“报纸我还有哩,不用还了。”
林春燕坚持地说:“我一定还给您。”
俩人边说边朝“第一部”走,这时,一位女人正跨出公司办公室,他俩都不认识她,就没理睬。谁知,那女人却在徐平面前停下,说:“您就是徐老师吧!”
“对!您是……”徐平打量着她,她三十岁左右,穿着无袖短衫,裸露出白玉般的圆润的臂膀,高挺着一对乳峰,绾着唐代仕女的螺旋式发型,显得既洋气,又性感。
陈主任从她的背后闪出来,向徐平介绍道:“她是郑敏,从老家刚回来。”
“啊,郑主任,久仰大名!早就听说您是位不同凡响的业务员。”徐平由衷地说。
郑敏笑起来:“是吗?……”她毫不掩饰此刻的快乐心情,她的睫毛长而密,脸型像个洋娃娃,但嘴稍嫌阔,这使她笑的魅力打了一点折扣。不过,她仍不失为一位漂亮女人。
徐平看了看在一旁站着的笑吟吟的陈主任,想:这个山东汉子还真够虚荣的!郑敏才来公司,他就在她面前吹嘘他,无非是将他当作公司的一块招牌。天知道,他是一个什么货色!
“徐老师,我想拜读您的作品,您明天带几篇给我看看,行吗?”郑敏的笑容里透出真诚,“我喜欢读小说。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小说更迷人的东西啦!”
徐平顿时有一种遭逢知音的感觉。
回到“第一部”,徐平打电话给昨天谈单的那位张主任,催问他们的五千元款子是否打出来了。
“很对不起,我向刘总汇报后,刘总不同意。”电话那边的张主任又连说两声“对不起”,挂了。
始料不及的徐平,像遭到一记闷棍,呆若木鸡。
“怎么啦?徐老师。”江晓云察觉出徐平的异样,问。
“黄了!”徐平机械地回答,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弥漫全身。由狂喜到失望,这个巨大的落差带给他的打击,使他难以承受。而他由生以来,从未体验过这种打击。在那一刻,他差不多要崩溃了。
江晓云走过来,仔细听了他的陈述后,安慰地说:“没事,这个单子先摆一摆。您继续谈别的单吧。”
徐平朝她苦笑笑,点点头。一边翻看资料,一边慢慢调整心态。
牛金锁谈的单子也遇到了麻烦,对方使了个缓兵之计,说他们正忙呢,打款的事以后再说。在有经验的业务员看来,这个单子近乎黄了,成功的几率极小。
调整好心态的徐平,又接连谈了两个单,都遭到了坚决的拒绝。
但是,宋一萍谈的单却获得了惊喜:那个老总说要做元的彩版,近日到北京出差,将款子送过来。
“大家不要气馁,宋一萍不是谈成了单吗!人家还要亲自送钱来呢!大家手头有资料的,要继续谈单。”江晓云不停地给大家打气,其实,她自己也谈黄了。
买饭时,工作不顺的徐平,胡乱将手机塞在衬衫口袋里,回公司时,却发现手机丢了,真是“祸不单行”啊!徐平的心情沮丧到极点,连吃凉面的胃口都没有了。
林春燕将自己从家中带来的肉丁炸酱拿过来,说:“调调胃口吧!”又宽慰他道,“没事。前几年我花五百元买了一辆新自行车,才骑半天,就丢了,当时挺心痛,几天过后就无所谓啦!”
“徐老师,听说您丢了手机?”郑敏端着一碗快餐,边吃边走进来。
“是的。”徐平垂头丧气地回答。
“没事。”郑敏淡淡地说,“对于咱们闯世界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平幡然醒悟,精神为之一振。
郑敏又说:“前几年我在上海打工,在租屋里添置了炊具、彩电、床被等价值几千元的生活必需品,离开上海后,咱全扔了。再说,咱们满世界漂泊,啥事都会发生,待到去见上帝时,一片纸儿都带不去。”
江晓云善意地提醒道:“郑姐,您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让人听了发怵。”
郑敏扑闪着一对长睫毛,满脸严肃的神情:“咱说的是真心话!小姑娘,你若在外面漂泊久了,就会有这种体验!”
“真理!真理!”感觉一身轻松的徐平,不禁朝郑敏投以钦敬的目光,“郑主任,我觉得您不禁是位优秀的业务员,还是位出色的心理医生。”
“是吗,那我就开一家心理诊所。”郑敏以玩笑的口吻说。
“郑主任,您得帮我补救那个单。”徐平将那个谈黄的单告诉郑敏。
郑敏搁下饭盒,翻看着徐平的那份资料,手指戳点资料上张主任的电话号码,道:“这个张主任是办公室主任,在谈单上一般作不了主,您应当先找老总,与老总把单谈下来,再找张主任办款,这件事就可以水到渠成。”
徐平茅塞顿开,不禁后悔不迭。他怀抱着一线希望,问:“郑主任,还有挽救的希望吗?”
“老总已经拒绝,这事就不容易挽回了。”郑敏见徐平一脸失望的样子,便说,“这个单子暂且摆一摆吧。”
牛金锁也去请教郑敏:“昨天我谈得好好的单子,怎么一夜之间,老总就变卦了?”
郑敏略一思索,道:“大概您有一句说辞不到位,引起对方的怀疑。打电话前,要想好了再说,语气方面也要符合自己设定的身份。陈主任对我谈了你们第一部赵宏的情况,赵宏就犯了这个毛病,语气不符合他的身份,使对方不信任,因此,成功率低。”
牛金锁连连点头:“对!对!您的话切中了我的病脉!”
郑敏环顾了一下周围,笑问:“你们第一部战绩如何?”
江晓云叹了一口气:“不行。只宋一萍的单子还有戏。”
郑敏感兴趣地将头转向宋一萍:“哎,你的单是怎样谈的?让我学习学习啊!”
宋一萍夸张地叫唤起来:“呀,您这个大业务员竟要向我学习,吓死我啦!”
大家都笑起来。
郑敏不笑。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当业务员就是要善于学习,相互取长补短,才能有进步。”郑敏神态显得挺认真。
江晓云便将宋一萍谈单的情况向郑敏作了介绍,言罢,又以欣喜的口吻道:“那个老总近日要来北京出差,亲自将款子送过来。”
“那个老总为什么要亲自将款子送过来。”郑敏双眉皱起,向大家提出自己的疑问。
江晓云瞄了郑敏一眼,撇撇嘴角。这个细节被徐平看在眼里,徐平揣测江晓云对郑敏的话不以为然,可能会反驳郑敏。果然,江晓云晃了晃身子,轻咳了一下,道:“那个老总要来北京出差,顺便将款子送过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郑敏似乎比江晓云更显得“固执”:“他为什么不将款子从银行打过来?这多方便呀!为什么他不怕麻烦,要亲自将款子送过来?他是不相信我们?你们仔细品味一下就明白啦!”
吴建作顿悟状,猛一拍桌子,道:“高!实在高!郑主任真是火眼金睛,将这些客户看得非常透。”
郑敏点点头,继续向大家介绍自己的经验之谈:“咱们做业务的,就是要知己知彼,尤其要知彼,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有什么愿望和要求。我们就是要设法满足对方的要求,至少要让对方认为我们正在满足他的要求。”
徐平开玩笑地道:“郑主任,您有这么丰富的业务经验,好好总结一下,写成书,一定畅销。”郑敏也笑道:“那我就请徐老师帮忙写这本书。”
“行。”徐平应诺道。
不久,郑敏对宋一萍谈单的分析和怀疑得到了印证。——
宋一萍谈单的那家公司老总说好了要在一个星期内出差北京,但一个星期过后,却不见动静。宋一萍着急了,打电话去询问,老总回复道:“这一段时间太忙,暂时取消去北京出差的行程。”
“王总,我们已经将您的版面落实了,不能撤换啦!这几天,我们的财务要做帐,催得挺急,您赶快将版面费用从银行打过来吧。”宋一萍握紧电话,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哎呀,我现在太忙啦!以后再说吧。”那王总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
宋一萍表情僵凝,怔忡了半分钟,才慢慢放下电话。她快要哭出来了。
刹时,大家都沉默起来,空气中仿佛漂浮着有害物质,所有的人都感觉呼吸紧迫,想逃出去,却又像被谁压迫着、挟持着,不敢动弹。
……
快一个月了,第一部只有张阳谈成一个单,对方是上海的一家公司,那家公司老总挺爽快地将元汇过来。当大家看着汇款底联缓缓从传真机吐出时,目光都变直了,人人脸上毫无掩饰地漾起妒羡的神情。徐平却不敢去看,或者说他羞于去看,他觉得自己“年长不敌后生”,实在是无能啊!
江晓云向大家透露:游总对第一部的工作非常不满意,准备“大换血”。
徐平的心一下子收缩了,他仿佛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对他说:“不出业绩,就滚蛋!”
是呀,这是公司铁的规则,谁跨进公司的门槛,谁就要遵守这个规则。
百般焦虑的徐平,只好放弃双休日,甚至连午间也不休息,拼命上网多查客户资料,上班一刻不停地打电话,以便提高成功的概率,弄得每日神经高度紧张、身体也疲乏不堪。……
这天,徐平接到赵宏的电话,赵宏说,钱科长挺关心他近来的工作情况。徐平沮丧地答:“不行啊,一笔业务也没做成。”赵宏却鼓励他说:“你能力比我强,你一定会出业绩。做业务嘛,有时耐心也很重要。”
徐平心里却说:“你这么老练,怎么走麦城啦?”但嘴上却没说什么。
自从徐平委托钱科长帮赵宏介绍工作,钱科长很快将这件事办妥了。她找了京城“怡香园”老总英老板,英老板与她是同学,关系一直不错。英老板一口应允,当然,赵宏本身的素质也不赖,无论年龄、外表、文凭都还拿得出去。英老板当即聘任赵宏为公司办公室助理,协助他处理公司的日常事务,月薪暂定1元。
对徐平十分感激的赵宏,将徐平视作至交,差不多隔两日就给徐平打电话,聊上几句。
下午,赵宏又给徐平打电话,说经过钱科长做工作,(实际上是变相担保),英老板答应在《企业之光》做一个彩版,让徐平赶快将银行帐号传真过去,他们的财务就打款过来。
徐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迭连声地对着“赵宏,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电话那端的赵宏,受徐平的情绪感染,也变得激动起来,结结巴巴地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行,我马上传真!马上!”徐平扔了电话,乐得手舞足蹈起来。
“疯了。”吴建瞅着失态的徐平,咕哝了一句。
大家见状,都笑成一团。
现在,公司众多的业务员中,只张阳与徐平谈成了单,收到客户的汇款。这个单,对于徐平来说,至关重要,至少在“大换血”中,他暂时不会被淘汰出局。他不想发财,只希望保住饭碗。虽然他感到有点苦涩:保住这个饭碗,竟不是凭自己的能力,却是仰仗一个女人的帮忙!但他还是感到一些欣慰。
生活,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令人始料不及!
经历了这件事,徐平又有一点感概,有时会自嘲地想:“做一个男人真好!做一个有才华的男人更好!”当然,这仅是自嘲而已,徐平不会将它当真。
徐平谈成一笔单的喜悦还没体味够,就被郑敏冲荡得干干净净。
郑敏将徐平喊到第三部去,写字台上摊着一份报纸,问:“徐老师,‘通栏’有多大一块?”
徐平比划着给她看。
“哦,我明白了。谢谢您。”郑敏解释道,“我联系的一个客户说要在XX日报上做一块通栏。”
徐平心里不由感叹:她真不简单!刚上班就谈成了单!他便问:“一块‘通栏’收费多少?”
郑敏答:“2万元至2万5千元。”
“郑主任,祝贺你谈了个大单!”徐平说,“您可要清客呀!”
“行,我请您吃麦当劳!”郑敏爽快地答应着。
郑敏嗓音甜脆柔美,与她漂亮的长睫毛一样,让人感动。徐平想:撇开郑敏的业务技巧和能力不说,就凭她这天赋嗓音,哪个男人不被她征服呢!这么一想,他对自己业绩平平也就感到坦然了。
吃午饭时,郑敏到第一部来邀徐平去买饭,同时还去换月票,因办理换月票的公交停车场就在餐饮店附近。
“郑主任,您怎么知道我的月票还没有换?”徐平感到诧异。
郑敏狡黠地挤一挤眼睛:“如果您没换月票,我俩就一起去换月票。如果您换了月票,咱俩就一起去买饭。”
好聪明的女人!
不过,听她“咱俩”、“咱俩”的,就好像与徐平是俩口子似的,徐平有点耳热心跳。“也许北方女人就是这样热情如火吧!”他眼前浮现起北方农村屋檐下悬挂的一串串干红辣椒,那是电视上经常播放的镜头。
郑敏与徐平挨肩走出第一部,走出写字楼。——
“这几天晚上我都在读您写的小说,”郑敏说,“那个女人在雨天捧着丈夫骨灰回家的场面太凄美。……”
“小说嘛,您千万别当真。”徐平有点不过意,觉得让郑敏为自己瞎编的小说流眼泪,实在是他的罪过。
郑敏轻轻一笑:“可我总将小说当成真的。”她忽然仰起脸,秀长的睫毛一掀一闪的,“徐老师,我请教您一个问题。”
“您说。”徐平有一个预感,便隐隐地有点紧张起来。
郑敏明白他是在故意岔开话题,也不嗔怪他,沉默了一下,含混地答:“我一个人……从单位停职下来,跑了几个地方,深圳、上海、北京……”
徐平知道她不愿意谈自己的个人生活,可能在外面漂泊的人都是这样吧!他不禁为自己的“不更事”而惭愧、后悔,便转换话题,道:“你只身走南闯北,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郑敏摇了摇头,说:“我这样的女人,太平常了,也太多了,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我就是图个自由自在,像那朵云彩,_……”她抬起头,指了指蔚蓝天空上漂浮的一片白云,“它没有负担,它显得很轻松,所以它才能飘荡在天空上……”
徐平的心一动,不由得为之激赏:“说得太好了!太经典了!怎么世人至死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他俩买了饭,穿过马路,走向街对面停车场,一辆红色的士驶过来,郑敏拉住他,让的士从面前驶过去。而此时,郑敏的手没有放下,却顺势朝徐平的臂弯滑过去,挽住徐平的胳膊。
他俩赤裸的胳膊交缠在一起,徐平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温热,尽管他已经是年过不惑的男人了,但这份感觉仍令他激动、晕眩。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办妥了换月票的手续,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转回去公司的路上,他像个木偶人似地被郑敏牵着走路。……
在望见公司的写字楼时,徐平突然清醒了,挣脱了郑敏的胳膊,但仍然让从后面走过来的宋一萍看见,宋一萍只是朝他俩笑笑,一句话也没说。
(八)
六月初,北京最后的一片扬花飘逝了,但街心花圃里的小喇叭花却开得姹紫嫣红,令行人赏心悦目。在省城读大一的女儿打电话说马上要放暑假了,想要到北京来与爸妈团聚。徐平与妻子都犯了愁:租屋太小,一家三口怎挤住得下呢!
此时是年,虽然北京的房租没有像两、三年后直线上升,但比较起老家小城市,仍然很昂贵。换租一室厅的房子吧,一来房租承担不起,二来一时找不着合适的。徐平忽然想起公司很多年轻人租住郊区的平房,那儿房租低廉,自己何不去找一间暂住两个月?妻也同意他的权宜之计。
上班时,徐平瞅空问宋一萍:“东坝还有空房出租吗?”
“有哇。”宋一萍偏过头看他,一脸狐疑,“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
“我一个人住。”徐平说,“我女儿快要放暑假了,她要到北京来,那间租屋太小。”
“今天您就跟我去看房吧。”宋一萍显得挺高兴。
“那就麻烦你啦!”
“没事。”
下班后,徐平给妻子打电话,说要去东坝看房,迟一点时间回家。
“你一个人去?”电话那端的妻子充满戒心。在她看来,大都市充满诱惑,尤其是对于男人。
徐平支吾着说:“跟一位同事去。”
“是男的?还是女的?”妻不屈不挠地问。
“跟一位……同事去。”
“走吧。”这时,宋一萍却在催促,朝徐平笑笑。徐平觉得她的笑容耐人寻味,但又没法说清。
出了公司写字楼,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正巧一辆车过来,两人挤上去。
北京东郊正被开辟为奥林匹克露天公园,路旁缀布着精致的生气盎然的花圃绿苑,车行其中,如入仙境。徐平观赏着路旁的景致,如醉若痴,直到宋一萍喊了他一声,他才惊醒过来。
“到啦?”徐平问。
“到了。”宋一萍扯一扯他的胳膊,“这儿是终点站。”
“还要走很长的路吗?”徐平问。
“不用,一会儿就到。”宋一萍穿中跟皮鞋的脚走在村路上,显得有点趔趄,她的身个起码在一米六五以上,牛仔裤衬出丰满的圆臀曲线,上身敞穿着一件大红夹克衫,紧身汗衫烘托出高挺的乳峰,随着脚步,乳峰一颤一颤的。
走过小集镇,便见一座座北方四合院挨挤在一起,铺砌着石块的小路蜿蜒穿过。北方的平房都挺矮,一伸手就可摸着屋檐,开间也窄,但并不潮湿。徐平不由得怀念起江南筑有风火墙的高大宽敞的老式民居。
看完房子,徐平就要回家,宋一萍连忙说:“别着急,上我的租屋坐坐,喝杯儿。”
徐平觉得就这么离去,似乎不近人情,就点点头:“去参观一下你的租屋。”
宋一萍咯、咯地笑起来,像十几岁的小姑娘的笑声:轻盈、欢快。
在一家四合院门口,宋一萍站下,从坤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院门,院子里只有二、三十平米,铺着水泥,放着几盆草花,收拾得却干净。院子没人。
“房东是夫妇俩,在镇上做生意,要到傍晚才收摊。房东的孩子在市内住校读书,一、两个星期才回家一趟。”宋一萍一边介绍着房东的情况,一边打开自己的房门。
房间里一桌一床,十分简朴。
宋一萍沏了茶,又捧出瓜子、话梅等女孩子的零食,然后,从墙角拎起一兜青菜。徐平打招呼道:“小宋,你别忙乎,我不在这儿吃饭。”
“不行,您一定吃了饭再走。”宋一萍斩钉截铁地说。
徐平脑际闪现起妻子那对狐疑而审视的目光,又看看眼前站着的盛情而坚决的宋一萍,;颇感到为难。其实,宋一萍也看出徐平的为难,但她此刻只有一个欲念:挽留住徐平。因为她需要他,这就是理由。
“吃瓜子吧,吃话梅吧……”宋一萍项哄小孩似地将零食朝徐平面前推,又朝他媚笑一下,就扭腰走出屋子。徐平的目光被她牵出,看见她将院门落了栓。
昨天煮了一盘鱼和一盘板栗红烧肉,还没有动箸。此刻她只添炒了一盘青菜、一碟盐煮花生米,和一盆鸡蛋汤,就凑了一桌挺不错的席面。
“喝一点酒吧,二锅头。”宋一萍在徐平面前放了一只碗,在自己面前也放了一只碗,便咕嘟嘟地朝碗里倒酒,“我陪你喝!”
徐平没有阻拦宋一萍,这女孩正在兴头上,拦阻意味着扫她的兴。在外面漂泊的人,遍尝人间酸苦,难得有兴头。徐平的“漂泊史”虽然短暂,但此时正忝列其中,已品咂出一些滋味儿了。
“尝尝我做的菜,好吃吗?”宋一萍举箸,朝徐平面前的鱼、肉点动着。
徐平挟菜,咀嚼着:“挺好。”
宋一萍的眼里荡漾着笑影:“那您就多吃一些。”放下箸,捧起碗,“徐老师,我敬你一杯。”
宋一萍也喝了不少酒,圆圆的脸庞像一朵刚采摘的下的玫瑰,艳红、鲜嫩。眼睛亮晶晶的。她轻声说:“我是赌气出来的。”
她说她几年前谈了一个男友,后来偶然发现男友与别的女孩子好上了,她一气之下,断然与男友分手,男友后来心生悔意再三请求她原谅,她不肯,为了摆脱他,她跑出来了。听说男友已死了心,与别的女孩结婚了。
这是一个青涩的情感故事,这是一个受了伤的女孩。
徐平的心沉甸甸的。
“徐老师,喝酒。”宋一萍举碗。此时的她显得很平静。
徐平盯视她:“你现在后悔了吗?”
宋一萍缓缓地解释道:“我不后悔,是因为他的不贞给了我闯荡世界、见识世面的机会,为此我现在眼界开阔了,心胸也开阔了,对于以前在乎的东西,现在一点也不在乎了。想想我以前在国企工作时,为领导扣罚我5元钱奖金,吵得天翻地覆,真可笑啊!”她有点儿激动,喘了一口气,道,“我们在外面漂泊,真的对什么都不在乎,所有的东西对于我们都是身外之物。”
“包括情感?恋人?”徐平问。
“当然。”宋一萍举箸在面前划了一圈,强调道,“所有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
徐平突然想起郑敏也曾说过这句话,便问:“郑敏怎么到现在还是一个人生活?”
“郑敏?”宋一萍略一愣,颇含深意地瞟了徐平一眼,“她和您……”
徐平想起郑敏挽住他的胳膊被宋一萍看见的事,不禁脸孔灼烧起来。
宋一萍看出徐平的尴尬,便岔开话题:“徐老师,喝酒,咱们将碗里的酒干了吧!”她喝干碗里的酒,便说,“您说郑敏,是吧?我告诉您关于她的事儿,您对谁都别说啊!郑敏的丈夫和孩子都在老家,前不久,她丈夫来北京住了些日子。上个月,她送丈夫回家,这不刚刚回来嘛。”
徐平吃了一惊:“她怎么对我说她是一个人生活呢?……”
宋一萍眨了眨眼皮,意味深长地说:“是呀,她在北京不是一个人嘛?!像我一样!……”
徐平想想宋一萍说得有道理,就解嘲地笑了笑:“我太笨了。”
“徐老师,天晚啦,已没有公交车了,就在这儿歇下吧。”宋一萍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企盼。
徐平像被惊醒了似的,赶紧转头去看桌上的小闹钟,果然,已然是晚上11点零5分了。
“徐老师,我不会要求您什么,包括您认为我请您妻子帮忙找一份会计工作,也包括您认为我破坏了您家庭的平静。……”好一个刻薄的女孩,居然将一切遮羞的东西都无情地撕碎了,让徐平看到赤裸的一切!
这晚,徐平第一次与妻子以外的女人同床共枕。这个年轻的女人从肉体到精神、观念都与自己的妻子截然不同。他抚摸着躺在自己怀中的光滑、柔嫩的身体,感到了欢愉,但同时,也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罪孽。
(九)
徐平为了瞒住妻子,不得不在妻子面前撒了慌:在一位男同事的租屋里歇了一晚。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变坏了。不过,东坝确实住了一位男同事,名叫张阳,他和女友董冬丽租了一间平房同居,董冬丽在第三部做业务。张阳与宋一萍的关系挺亲密。
不知为何,妻也没有深究徐平的夜不归宿,或许,她无从深究?
徐平自从与宋一萍有了一夜情后,总有一种负罪感,不啻面对妻子,而且面对宋一萍,总感觉自己亏欠了她。上班时,徐平尽量回避宋一萍的目光。宋一萍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催问徐平:“您女儿到北京来了吧?您什么时候去东坝呀?”
徐平说:“我女儿还没拿定主意,她可能要去奶奶家过暑假。”
宋一萍掩饰不住失望的神情:“那您赶快决定下来,人家房东昨天还在催问我呢!”
临近女儿放暑假的日子,女儿终于作了决定,去奶奶家过暑假,奶奶家房子宽敞,又没爸妈管着,自由自在。徐平从电话中听了女儿这一决定后,喜不自胜,恨不得将电话那头的女儿搂过来,在她额上吻一下。
“女儿,你救了爸爸啦!”徐平在心里大声喊着。当然,这句话是不能喊出口的,在电话里,他还装模作样地叮嘱女儿要听奶奶的话,奶奶年岁大了,要帮奶奶做一些事,要注意安全、要温习功课等等。……
他感觉自己变得虚幻了,他弄不清楚究竟哪儿出了问题,使他改变了自己。……
上班后,徐平瞅空儿告诉宋一萍:“我女儿要去奶奶家过暑假,奶奶想她呢。东坝的房子我就不去住了,麻烦你向房东说一下。”徐平没敢去看宋一萍,就转身走开了。
东坝的一夜风流,徐平深知这个年轻女子的欲望有多么炽烈!可以想象:他如果在那儿常住,根本没法挡住他与这个女子如火如荼地炽然下去。……
这一整天,徐平竭力躲着宋一萍,宋一萍也没找徐平说话,但徐平眼前总晃悠着宋一萍的身影,他觉得自己欠着她的情,这情无论如何要偿还,否则,他的心灵一辈子不会平静。
晚上回家,徐平让妻子去看电视,自己绾起袖子下厨,做菜煮饭。吃罢饭后,又将换下的脏衣抱进盆里,妻子见他这般积极肯干,乐得在一旁做神仙。
家务活儿做完后,徐平便和妻子一起看电视,边看边聊,话题不外乎是公司里发生的事。聊着聊着,就说起宋一萍求职的事,因为这件事他曾对妻子说过,妻也答应遇着机会就帮忙。这会儿,妻倒是被提醒了,便道:“我常去审计的一家公司需要一名会计,前几日老总还请我帮忙物色呢!”
徐平心中大喜,忙问:“这家公司招聘会计人员需要什么条件?”
妻道:“账都不难做,但起码要评为助师,才说得过去。”
徐平赶快答道:“她正是助理会计师,人挺聪明的。”
妻一向爱替人帮忙,就打手机与那家公司老总联系,立即就说妥,老总让她明天带人去公司。
“工作如果能定下来,月薪不会低于2元。”妻说。
徐平简直感激涕零了:“老婆,你真好!”稍停,便又叹息,“这些孩子出来闯荡不容易,怪可怜的。”
妻沉默一下,说:“现在的年轻人大都要走这一遭儿,我们的女儿毕业后也要出来闯荡。”
徐平恭维道:“老婆,我们的女儿毕业后,能遇上像你这样的好心人,她就是有福气啦!”
妻瞪他:“现在你也学会这一套了!是做电话业务学坏的吧!整天耍嘴皮哄弄人,好人都给学坏了!我教你别做这个,你偏不听!做哪行不比做这行强?!”妻对徐平做的电话业务这一行特别反感,这会儿,她正好借题发挥了。
徐平有些委屈:“老婆,北京找工作难,你不是不知道。你说做这一行不好,可我们公司里还净是大学生呢!”
妻垂下眼皮,不语。
徐平说的是实话。徐平也是挺无奈的,很多人都是在无奈中挣扎和生活。“活着”,才是唯一的理由。
次日到公司,徐平没坐在办公室里,却在写字楼门口等候宋一萍。快到上班时间,宋一萍匆匆走过去,徐平赶紧迎上前,将她拉到一旁,小声告诉她找工作的事。
宋一萍听罢,喜得两道柳叶眉差点儿飞去,看看四周没人,趴在徐平肩头,在徐平頬上吻了一下:“徐大哥,太感谢你啦!”她对徐平称呼的改变,意味着与徐平的关系已非同一般。
徐平生怕被人撞见,就吩咐道:“小宋,你现在去请假,回租屋拿应聘材料,然后去xx会计师事务所找我老婆,她会带你去那家公司。”徐平说着,扭头径自上了写字楼,走进第一部办公室。
徐平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暗衬:这会算是与宋一萍扯平了,他不欠宋一萍的情啦!高兴之余,他又感慨起来:到北京这些日子,自己没找着理想的工作,却替别人找到好工作,想想真让人哭笑不得!
徐平似乎没有想一想:他与宋一萍扯平了,但却欠下妻子的,包括明里和暗里的!……
宋一萍的辞呈是由张阳捎来的,陈主任看了辞呈后,一句话没说。员工的进进出出,对于一个公司来说,实在是司空见惯。
这天午休时,徐平在走廊抽烟,郑敏走过来,微笑地说:“明天是周六,我请您去工人体育馆听刘德华个人演唱会,去不?”
徐平连忙推辞道:“明天我要来公司查资料。”
“那就后天来吧。”
“后天我要去国家图书馆查资料,你知道,我的业务做得不好,只有拼命查资料,拼命打电话,才能提高成功的概率。”徐平诚恳地说。
“哎,业务嘛,慢慢来,别着急。”郑敏有些失望,但她仍然得体地朝徐平微微一笑,走开了。
徐平不想跳入粉红色的玫瑰陷阱,他不像郑敏在北京是“一个人生活着……”,妻在盯着他呢!万一被妻打探出蛛丝马迹,那他可就完了。
从此,郑敏也就没再向徐平发出玩乐的邀请。
徐平每天上班仍然来得最早,仍然打开水、拖地、抹灰,将办公室收拾干净。这天早上,徐平在卫生间洗拖把,无意间朝窗外一瞥,忽然看见穿无袖短衫、乳峰高耸的郑敏挽着一个男人朝公司走来,那个男人白白胖胖的,三十七、八岁左右,正是第三部的业务员伯林,他小鸟依人地偎着白林,不认识的还以为是俩口子呢!
徐平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酸溜溜的醋意。
这一天,徐平明知故问地向第一部和第三部的员工打听:郑敏和白林是否夫妇?或正谈恋爱的对象?被打听的员工都摇头说不知道,并且,都显露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徐平不由得恍悟:自己现在是在大都市呢!是在漂泊者中间呢!这些都市漂泊者与他原来生活的小城市居民显然不同,不但生存方式变了,生活态度、观念和价值取向也变了!
徐平想:如果自己再拿小城市居民的眼光和标准看待他(她)们,或要求他(她)们,不但可笑,简直可怜了!……
因为业绩不佳,公司炒了几个员工的鱿鱼。令徐平惊诧的,居然也有炒公司鱿鱼的,像郑敏、白林等人,她们嫌在这儿出单小,收入太低。尽管游总对郑敏苦苦挽留,郑敏去意已定,不肯回头。她大概找了一家出单更大的公司吧?徐平没有问她。
员工减少,游总便将第二部和第三部合并,调张阳去担任新成立的第二部主任。原本性情高傲的张阳,当了主任后,更显得气指颐使,对下属员工也不放在眼里,弄得上下级关系挺僵。但他与几位漂亮的女孩却相处得挺好,不仅没批评过她们,对她们小过错小缺点也视而不见。
这天午休时,张阳在走廊遇着徐平,不知是嘲讽还是替徐平抱屈:“北京就是埋没人才啊!作家、编辑当电话业务员,与文字丝毫不沾边,这世界怎么啦?……”
徐平笑了笑,道:“可是在小城市,工作更难找。”
“对呀!对呀!现在到处人才过剩,这世界怎么啦?……”张阳嗓门粗高,说话简直是在大喊大叫。
徐平被他喊得心惊肉跳,赶紧噤口不言。他知道张阳与其是在替他抱屈,不如是在替自己抱屈。便说:“张主任,你这个本科生在京城可以找着比这更好的工作嘛,干嘛在这儿耗着?”张阳是大学本科生,已考取广西师大研究生,准备八月份离京去广西就读。
张阳摇头叹息:“不行啊,您没听过京城流传一句顺口溜吗?‘本科生不如狗,硕士生满街走,博士生才能抖一抖’。”
徐平问:“那你在老家找工作容易吗?”
张阳回答:“在我们那个小城市本科生还行,薪水也不错。可是,哪个年轻人愿意呆在小城市,瞅着小街小巷就心烦。再说,小城市的人小鸡肚肠的,哪比得上大都市人!我喜欢呆在北京,北京人崇尚文化、崇尚知识和人才,街道宽阔、车水马龙的。咳,北京多好啊!”说到这,他脸上泛起得意的神情,“徐老师,您知道不?我已被广西师大研究生院录取,下个月就去报到。因此,我也不想跳槽啦!”
“年轻人,我真羡慕你!”徐平由衷地说。
张阳和徐平聊了一会,彼此就从电脑室出来,打开自己的写字台抽屉,取出一份报纸走过来。
林春燕虽然也谈定两个小单,才免遭“大换血”,但她对电话业务这份工作显得无所谓,因为他有京籍户口,找工作比外地人多了一个筹码,按照她的话说:“不行就去当售货员。”北京很多大商场招聘售货员都要京籍户口。现在她之所以仍干电话业务员的工作,一是图个轻松,二是等待机会。不过,在眼下,她上班就是一半干活,一半玩儿。
这时,她将报纸递给徐平:“徐老师,还您的报纸。”
“什么报纸?”徐平一时忘了。
“是您以前编的报纸呀!”林春燕操着一口好听的京腔说。
“唔,报纸是我送给赵宏的,怎么他转给你啦?”徐平记起了这事,但他故意逗她玩儿。
“徐老师,难道我不能看吗?”林春燕黑黢黢的大眼睛含着几分怨责。
徐平连忙陪笑道:“当然可以看。只是……它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去看。”
林春燕用好听的京腔说:“徐老师,您的那篇专访文章写得真好,文情并茂。”她重复了这句曾向徐平献过的赞美词,然后,走近徐平,附在他耳旁,说,“报纸里夹了一张纸条,我写给你的。”显得诡秘的样子。
(十)
徐平正要掀翻报纸,却见江晓芸与几位员工走进来,他便心怀鬼胎地将报纸塞进抽屉里。
江晓芸瞄了瞄徐平和站在他身旁的林春燕,似乎敏感到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她将目光移向电脑,问林春燕:“这台电脑死机了吗?”
林春燕讪讪地回答:“我没开电脑。”便走回自己的写字台旁。
江晓芸习惯地以领导的口吻说:“你查的资料够用吗?要多查资料。’
徐平觉得林晓芸好像是在含沙射影地批评他,就一声不响地坐到电脑前,道:“我来查资料。”
林春燕便帮徐平打开电脑,徐平打字速度慢,林春燕又帮他打出关键词。……
下班时,徐平将报纸揣进口袋。走在路上,他拿出报纸翻看纸条,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
徐老师:
我喜欢您!
春燕
X月X日
徐平的手颤起来。这张纸条无疑向他预示:他与这个北京女孩将要发生什么。
徐平一下子感到迷惑了:这儿的女人怎么这般多情啊!这种事情在老家的小城市是无法想像的,已婚男女去尝试婚外恋是要遭人唾弃的。有了丈夫的女人就要像祖辈那样作贤妻良母、恪守妇道。至于给男人写情书、递纸条,她们连想也不敢去想!然而,在这儿,在京城的写字楼里,这些女人居然敢去想,并且,敢去做!
在自家门口,徐平将纸条揉了。……
此后,林春燕热情不减地继续给徐平塞纸条。——
徐老师:
这两天我发现您瘦了,也黑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请告诉我,我好担心哟。
春燕
X月X日
徐老师:
这几天晚上我总睡不好觉,饭也吃不香,您知道我这是为了什么吗?您能安慰我一下吗?
春燕
X月X日
这些纸条使徐平感到一张比一张烫手,好像一块比一块燃烧得炽热的火炭,徐平与其是无法保持沉默,还不如是无法忍受这样的“爱情”。
说实话,徐平并非自诩正人君子,并非没有浪漫情怀,只是他不想浪漫!自从他到北京来,确切地说,自从他当上业务员后,就越来越对浪漫之事不感兴趣了。甚至,与妻子的性事也越来越少。他现在满脑子琢磨着业务,琢磨着如何作出业绩,他对业绩的渴望超过一切。
再说,他也不敢浪漫。这种事玩砸了,可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他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已折腾不起了!
这天下班之前,陈主任召集第一部和第二部员工开会,宣布:“咱们的春天来啦!”陈主任丝毫不掩饰内心的狂喜,笑吟吟地告诉大家。——
十月初,XX部将召开全国XX产品展销会,公司决定以做展销会的会刊的名义开展业务。陈主任说完,便将文件和会刊版面收费标准分发给每一位员工。
“我已经听见幸运之神叩门的声音了!你们各自大显身手吧。如果谁在这样好的条件下做不出业绩,那就之只能怪自己不是做业务员的材料啦!”陈主任充满激情的话语,将大家心中渐趋熄减的火焰再次扇起。大家交头接耳、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就去给客户打电话。……
也真奇了,新的业务做出的业绩,竟比陈主任预料的还好!全国各公司、企业非常重视自己的产品能否进入这次展销会,争先恐后地要做会刊版面。其实,展销会没有设立会刊,游总的公司是假借出会刊的名义做业务的。然而,那些外地的公司。企业老总并不知情。因供求关系发生了变化,游总下令将版面费标准上调,从元调至元,又上调至1元!
一个月后,业绩排名第一的张阳竟挣下2万多元的月薪,最差的员工也挣了七、八千元。
发工资这天,公司里一片欢腾。年轻人就像结婚办喜事似的,乐得合不拢嘴。他们给客户打电话都变得声高嗓粗,再也不像以前那般战战兢兢、求三乞四的了。大家每天轮流做东,去公司附近的“大菜搂”吃大餐,陈主任不得不规定:吃大餐可以,但不准饮酒。酒多误事,大家只好以饮料代酒。
徐平这个月挣了一万多元,当他从会计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大信封时,手直哆嗦,点了几遍,才将钱数点清。下班后,他将大信封掖在贴胸衬衣里,在京城第一次打的回租屋。见着妻子,大咧咧地将大信封甩给她。
“这月挣的。比你挣的多吧。”徐平有一种翻身解放的感觉。
妻打开信封,愣住了:“现在以做展销会的会刊名义,开展新业务。”
“真做会刊?”妻似乎看出蹊跷。
“不做会刊。”徐平没有底气好地说,“不过,游总说了,我们要做企业之光图书。”
“那就应当向公司和企业实说嘛。”
“实说了,就没人做。”
“以后露陷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们是打电话,空说无凭。他们想打官司,也没凭据。”
“哟,这不是瞎蒙吗?!”妻愤然道。
徐平解嘲地说:“做业务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妻瞥了瞥那只大信封,说:“这钱挣得再多,也不能再干了,这一行会教坏人!”
徐平将头一扭,道:“业务这么好做,大家都像疯了一样!听说原来辞职出去的员工现在都后悔了,想要回来,老板牙都不呲呢!”
妻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转头去看电视了。
此刻,徐平有些郁闷。原本以为业务好做了,就会感到轻松一些。自从踏进京城,他的心灵和肉体就像被什么东西钳住似的,不能轻松地去思想,也不能轻松地去呼吸。他当然知道那都是为了两个字:“生计”。一个连肚皮也糊不了的人,是不会有轻松感的,也不会有自由的,包括心灵和肉体的自由。现在,他解决了生计,挣了钱,却仍然不能轻松!
徐平兀自摇了摇头,想要将烦恼摇落。他竭力使自己回想愉悦的事。
这时,他想起林春燕写给他的那些烫手的信,脑海里闪现林春燕的大眼睛,闪现林春燕丰满的成熟的身体。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她是有好感的,不过,不知道什么缘故,林春燕已经很久没有给他塞纸条了,是因为他没有理睬她的缘故吗?……
还有宋一萍,出乎他意料的,是宋一萍自从去那家公司任职后,就再也没有与他联系了。可当初,这些女孩子就像着了火似的,恨不得融化在他身上呢!
徐平觉得这世界上难解之谜太多。
(十一)
周六早上,徐平照例去公司上网查资料。尽管他来得与往常一样早,但今天却例外,电脑室里已人满为患。以前,他在这个时间来公司,电脑室里可没有一个人啊!唉,这都是让金钱这个魔鬼诱惑的!
徐平正暗自感叹着,陈主任神色凝重地走过来,示意徐平跟他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陈主任站下了。
徐平的心“突、突”地跳踉起来,预感到凶多吉少,脑子里在瞬间做了各种预测:是不是林春燕塞给他的那些“私货”被发现了?但他随即对这一点做了否定,因为林春燕的每一张纸条他都及时处理了。那么,是宋一萍的事被别人知道了?如果有人知道,除非是宋一萍说出去的!
宋一萍会将自个儿的事说出去?徐平没把握地兀自摇摇头。……
他正惶惑着,陈主任压低嗓音说:“张阳出事了。”
“什么?张阳……”徐平大吃一惊,“他出了什么事?”
“他前天晚上在发廊嫖娼,被警察当场抓住了。”陈主任说到此,叮嘱了一句,“您别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徐平点点头:“难怪这两天没见着他,唉,饱暖思淫欲,才有了一点钱就……”他忽然想起,“董冬丽知道这件事么?”
“当然知道。她气坏了,这两日她没上班,不知道是不是在跑张阳的事。”陈主任将嗓音压得更低,像耳语一般,“听警方说,张阳可能要被送去劳教。北京在这方面打击力度是很大的。”
徐平又是大吃一惊:“可是,下个月他就要去广西读研啊!”
陈主任摇头叹道:“那是他的命运。”稍停一下,对徐平说:“徐老师,我和游总研究了一下,让你暂时负责一下第二部的工作。”
徐平始料未及,连忙推辞:“我的能力不行,怕耽误了工作,陈主任另找别人吧。”陈主任笑了笑:“你先试着干一段时间,行不?”
徐平见推辞不掉,只好说:“若干不好,可别怪我哟。”
“行!你肯定行!”陈主任鼓励道。
徐平回到电脑室,心里仍是想着张阳的事,不住地暗自叹息: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就这么玷污了自己糟蹋了自己,他怎么这样糊涂呢!
忽然,有人喊他:“徐老师,你查资料吧。”
徐平定了定神,寻声看去,竟是林春燕。他略感到意外,因林春燕在双休日从未到公司来查过资料,她用的资料都是午间休息时在第一部电脑上抢着查一点。现在,连她居然也来了,唉!钱呀!真能改变人哪。……
“你先查,我不着急。”徐平连忙摆摆手,“况且,我查资料速度慢。”
林春燕也就没客气,继续坐在电脑前查资料。
临近中午,林春燕查完资料,就要回家。徐平追出门外,小声说:“小林,你给我的那些纸条,我……”
林春燕脸颊微微泛红,打断他的话,说:“徐老师,您查的资料如果多了,就匀一点给我,行吗?”
“行,行。”徐平回答,脸上堆起机械的笑容。
“那就……谢谢您了。”林春燕说罢,飘然而去。
徐平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处,好长一阵子没回过神,他感到这女孩真不可捉摸,真是一道难猜的斯克芬之谜。
突然,他的脑海中掠过一句话:“女人困厄时,就去找男人。男人快乐时,就去找女人。”这句话是哪个名人说的?他已记不清了。此刻,他反复咀嚼这句话,觉得它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自从到这家公司来,此时他第一次感觉到被轻蔑、被捉弄的痛苦。而在这之前,他还陶醉在被尊重、甚至被崇拜的晕眩中。林春燕对他由热到冷,“温差”变化几乎在一夜之间,确实使他纳闷、痛苦,但痛苦又是最有效的清醒剂,是一味良药,不但使他看清了周围的人,也看清了自己的“病症”,这个病症就是贪欲,他要战胜这个附在自己身上的恶魔。
“林春燕,我仍要感激你,你救赎了我的灵魂!”徐平喃喃地说。真的,真的,此刻,丝毫不怨怪林春燕在捉弄他。他仍然认为,林春燕对他是有好感的,但仅此而已!林春燕之所以向前跨一步,要与他玩“爱情游戏”,完全是这个该死的电话业务害的!因为女孩子干这一行,心理压力非常大,为了摆脱这种压力,她必然要寻求发泄,便将目光瞄上年长一些、有安全感的徐平。如果不是现在的电话业务峰回路转,突然好做了,能挣大钱了,林春燕不再需要发泄了,那么,她与他的爱情游戏也许还会继续下去!……
这时,徐平已下定决心,要摆脱这个使灵魂丧失家园的环境。
这是一个扭曲人格、窒息灵魂的地方,徐平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呆下去了!
他想起了钱科长。
现在,只有这个北京女人才能从现实意义上拯救他,给他带来人格的尊重,以及美好的心情。
徐平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平复下激动的心绪。经过冷静、审慎的思考,决定重返出版社,再去干校对工作,通过自己的诚实劳动,去换取生存的意义和心灵的平静。
他打开手机。同时,掏出钱科长的名片,这张淡绿色的名片正散发出薄荷的清香。……
作者简介:
方乐明,安徽省安庆市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悬疑小说:《案记实录》、《乱世侦查》,市场书:《青少年最该读的个发明故事》、《30几岁女人健康驻颜术》、《稳住,我们能赢》等。同时,有《大唐密探》、《大清暗探》、《烟花女谍》、《民国侦案实录》等八部小说被“咪咕网站”收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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