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桐又向世钧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会走的只要你不多说话。”
啸桐就又不言语了。世钧看见他父亲,简直不大认识,当然是因为消瘦的缘故,一半也因为父亲躺在床上没戴眼镜,看着觉得很不习惯。姨太太问知他是乘夜车来的,忙道:“二少爷,这儿靠靠吧火车上一下来,一直也没歇着。”
把他让到靠窗一张沙发椅上,世钧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I蛱太坐在啸桐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屋子里静悄悄的。楼下有个孩子哇哇哭起来了,姨太太的娘便在楼下往上喊:“姑奶奶你来抱抱他吧。”
姨太太正拿着个小玻璃碾子在那里挤桔子水,便嘟囔道:“一个老太爷,一个小太爷,简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爷也是罗唆,一样一个桔子水,别人挤就嫌不干净。”
她忙出忙进,不一会,就有一个老妈子送上一大盘炒面,两副碗筷来姨太太跟在后面,含笑让太太跟二少爷吃面。世钧道:“我不饿,刚才在家里吃过了。”
姨太太再三说:“少吃一点吧。”
世钧见他母亲也不动箸,他也不吃,好象有点难为情,只得扶起筷子来吃了一些。他父亲躺在床上,只管眼睁睁地看着他吃,彷佛感到一种单纯的满足,唇上也泛起一丝微笑。
世钧在父亲的病榻旁吃着那油腻腻的炒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凄梗的感觉。午饭也是姨太太吩咐另开一桌,给太太和二少爷在老爷房里吃的。世钧在那间房里整整坐了一天,沈太太想叫他早点回家去休息休息,啸桐却说:“世钧今天就住在这儿吧。”
姨太太听见这话,心里十分不愿意,因笑道:“嗳哟,我们连一张好好的床都没有不知道二少爷可睡得惯呢!”
啸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张小铁床,姨太太道:“就睡在这屋里呀?你晚上要茶要水的还把二少爷累坏了!他也做不惯这些事情。”
啸桐不语。姨太太向他脸上望了望,只得笑道:“这样子吧,有什么事二少爷你叫人好了,我也睡得警醒点儿。”
姨太太督率着女佣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她和两个孩子一床睡给世钧另外换上被褥,说道:“二少爷只好在这张小床上委屈点吧,不过这被窝倒都是新钉的还干净。”
灯光照着苹果绿的四壁,世钧睡在这间伉俪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间里,觉得很奇怪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姨太太一夜工夫跑进来无数遍,嘘寒问暖,伺候啸桐喝茶,吃药便溺。
世钧倒觉得很不过意,都是因为他在这里过夜,害她多赔掉许多脚步。他睁开眼来看看,她便笑道:“二少爷你别动,让我来我做惯的。”
她睡眼惺忪,发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钮扣也没扣好,露出里面的红丝格子纺短衫。世钧简直不敢朝她看,因为他忽然想起凤仪亭的故事。她也许想制造一个机会,好诬赖他调戏她。
他从小养成了这样一种观念,始终觉得这姨太太是一个诡计多端的恶人。后来再一想,她大概是因为不放心屋角那只铁箱,怕他们父子间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所以一趟趟的跑来察看。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为觉得世钧胃口不大好,以为他吃不惯小公馆的菜第二天她来,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鹅和莴笋圆子带了些来。
这莴笋圆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莴笋腌好了,长长的一段,盘成一只暗绿色的饼子上面塞一朵红红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钧笑道:“昨天你在家里吃早饭,我看你连吃了好两只想着你也许爱吃。”
啸桐看见了也要吃。他吃粥,就着这种腌菜,更是合适,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多少年没吃到过这东西了!”
姨太太听了非常生气。
啸桐这两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账房先生来了。啸桐虽然在病中,业务上有许多事他还是要过问的,有些事情也必须向他请示因为只有他是一本清账,整套的数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记在他脑子里。
账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凑得很近,啸桐用极细微的声音一一交代给他。账房先生走后,世钧便道:“爸爸,我觉得你不应当这样劳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说话的。”
啸桐叹了口气道:“实在放不下手来吗,叫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一病下来才知道什么都是假的,用的这些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
世钧知道他是这个脾气,再劝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骚,无非说他只要今天还剩一口气在身上,就得卖一天命不然家里这些人,叫他们吃什么呢?其实他何至于苦到这步田地,好象家里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
他不过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钱心太重了,把全副精神都寄托在上面所以总是念念不忘。他小公馆里的电话是装在卧室里的,世钧替他听了两次电话。有一次有一桩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钧说:“你去一趟吧。”
沈太太笑道:“他成吗?”
啸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头混过的,连这点事都办不了那还行?”
世钧接连替他父亲跑过两次腿,他父亲当面没说什么背后却向他母亲夸奖他:“他倒还细心。倒想得周到。”
沈太太得个机会便喜孜孜地转述给世钧听。
世钧对于这些事本来是个外行,他对于人情世故也不大熟悉,在上海的时候就吃亏在这一点上,所以他在厂里的人缘并不怎么好,他也常常为了这一点而烦恼着。
但是在这里,因为他是沈某人的儿子,大家都捧着他,办起事来特别觉得顺手心里当然也很痛快。渐渐的,事情全都套到他头上来了。账房先生有什么事要请老爷的示下,啸桐便得意地笑道:“你问二少爷去!现在归他管了,我不管了。去问他去!”
世钧现在陡然变成一个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见他便说:“二少爷这两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爷真孝顺!”
姨太太也道:“二少爷来了老爷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总是操心!”
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爷你也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说我们姑奶奶这一向急胡涂了,照应得也不周到!”
母女俩一递一声,二少爷长二少爷短,背地里却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亲说:“老头子就是现在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里事情全给别人揽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说生意人没有良心,除了钱,就认得儿子。可不是吗!跟他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就一点也不替我打算打算!”
她母亲道:“我说你也别生气,你跟他用点软功夫。说良心话,他一向对你也还不错,他倒是很有点惧着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闹,不是也就好了吗?”
但是这回这件事却有点棘手,姨太太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用儿女来打动他的心。当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个男孩子领到啸桐房里来,笑道:“老磨着我说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这里!你不是说想爸爸的吗?”
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忽然犯起别扭劲来站在啸桐床前,只管低着头揪着褥单。啸桐伸过手去摸摸他的脸,心里却很难过。
中年以后的人常有这种寂寞之感,觉得睁开眼来,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倚靠的,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所以他对世钧特别倚重了。世钧早就想回上海去了。
他把这意思悄悄的对他母亲一说,他母亲苦苦的留他再住几天,世钧也觉得父亲的病才好了一点不能给他这样一个打击。于是他就没提要走的话,只说要住到家里去。住在小公馆里,实在很别扭。
别的还在其次,第一就是读信和写信的环境太坏了。曼桢的来信寄到他家里,都由他母亲陆续的带到这里来,但是他始终没能够好好的给她写一封长信。
世钧对他父亲说他要搬回家去,他父亲点点头,道:“我也想住到那边去那边地段还清静,养病也比较适宜。”他又向姨太太望了望,道:“她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我想让她好好的休息休息。”
姨太太是因为晚上受凉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贼似的防着老头子把铁箱里的东西交给世钧,一个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顾不过来了。突然听见老头子说他要搬走了,她苍白着脸,一声也没言语。
沈太太也呆住了,顿了一顿方才笑道:“你刚好一点,不怕太劳动了?“
啸桐道:”那没关系待会儿叫辆汽车,我跟世钧一块儿回去。”
沈太太笑道:“今天就回去?”
啸桐其实久有此意先没敢说出来怕姨太太跟他闹,心里想等临时再说,说了就马上走。便笑道:“今天来得及吗?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们拾掇拾掇屋子我们随后再来。”
沈太太嘴里答应着,却和世钧对看了一下,两人心里都想着:“还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声,发话道:“哼,说得那样好听说叫我休息休息!”
才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
啸桐只是闭着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样子。世钧看这样子,是免不了有一场口舌,他夹在里面,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楼下去,假装叫李升去买份晚报。
仆人们都在那里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很紧张似的,大约他们已经知道老爷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钧在客室里踱来踱去,远远听见女佣们在那儿喊叫着:“老爷叫李升。”
“李升给二少爷买报去了。”
不一会,李升回来了,把报纸送到客室里来,便有一个女佣跟进来说:“老爷叫你呢。叫你打电话叫汽车。”
世钧听了,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了。汽车彷佛来得特别慢,他把一张晚报颠来倒去看了两三遍,才听见汽车喇叭响。李升在外面跟一个女佣说:“你上去说一声。”
那女佣便道:“你怎么不去说?是你打电话叫来的。”
李升正色道:“去,去,去说一声!怕什么呀?”
两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去,结果还是由李升跑到客室里来,垂着手报告说:“二少爷车子来了。”
世钧想起来他还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亲房里,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楼上来。还没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姨太太在里面高声说道:“怎么样?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全预备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们娘儿几个丢啦?不打算回来啦?这几个孩子不是你养的呀?”
啸桐的声音也很急促道:“我还没有死呢我人在哪儿,当然东西得搁在哪儿,就是为了便当!”
姨太太道:“便当——告诉你没这么便当!”
紧跟着就听见一阵揪夺的声音然后咕咚一声巨响世钧着实吓了一跳,心里想着他父亲再跌上一跤,第二次中风那就无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进房去,一看,还好,他父亲坐在沙发上直喘气说:“你要气死我还是怎么?”
铁箱开着,股票、存折和栈单撒了一地大约刚才他颤巍巍的去开铁箱拿东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的一来,他往前一栽,幸而没跌倒却把一张椅子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吓得脸都黄了,犹自嘴硬,道:“那么你自己想想你对得起我吗?病了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点不周到你说走就走,你太欺负人了!”
她一扭身坐下来,伏在椅背上呜呜哭了起来。她母亲这时候也进来了,拍着她肩膀劝道:“你别死心眼儿,老爷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傻丫头!”
这话当然是说给老爷听的表示她女儿对老爷是一片痴心地爱着他的。但是自从姨太太动手来抢股票和存折,啸桐也有些觉得寒心了。乘着房间里乱成一片,他就喊:“周妈!王妈!车来了没有?——来了怎么不说?混账!快搀我下去。”
世钧把他自己的东西拣要紧的拿了几样,也就跟在后面,走下楼来一同上车。回到家里,沈太太再也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早,屋子还没收拾好只得先叫包车夫和女佣们搀老爷上楼,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让出来给他睡,自己另搭了一张行军床。
吃的药也没带全,又请了医生来,重新开方子配药。又张罗着给世钧吃点心,晚餐也预备得特别丰盛。家里清静惯了,仆人们没经着过这些事情,都显得手忙乱脚。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后面跟出跟进,也忙得披头散发的,喉咙都哑了。
这“父归”的一幕,也许是有些苍凉的意味的,但结果是在忙乱中度过。晚上,世钧已经上床了,沈太太又到他房里来,母子两人这些天一直也没能够痛痛快快说两句话。
沈太太细问他临走时候的情形,世钧就没告诉她关于父亲差点跌了一跤的事,怕她害怕。沈太太笑道:“我先憋着也没敢告诉你,你一说要搬回来住我就心想着,这一向你爸爸对你这样好,那女人正在那儿眼睛里出火呢你这一走开,说不定就把老头子给谋害了!”
世钧笑了一笑,道:“那总还不至于吧?”
啸桐住回来了对于沈太太这真是喜从天降,而且完全是由于儿子的力量,她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来了,对她始终不过如此,要说怎样破镜重圆,是不会的但无论如何,他在病中是无法拒绝她的看护,她也就非常满足了。
说也奇怪,家里新添了这样一个病人,马上就生气蓬勃起来。本来一直收在箱子里的许多字画,都拿出来悬挂着,大地毯也拿出来铺上了又新做了窗帘,因为沈太太说自从老爷回来了,常常有客人来探病和访问不能不布置得象样些。
啸桐有两样心爱的古董摆设,丢在小公馆没带出来,他倒很想念派佣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赌气,扣着不给。啸桐大发脾气,摔掉一只茶杯,拍着床骂道:“混账!叫你们做这点儿事都不成!你就说我要拿,她敢不给!”
还是沈太太再三劝他:“不要为这点点事生气了太不犯着!大夫不是叫你别发急吗?”
这一套细磁茶杯还是她陪嫁的东西一直舍不得用最近才拿出来使用,一拿出来就给小健砸了一只,这又砸了一只。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几只我要给它们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为啸桐曾经称赞过她的莴笋圆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种腌腊的东西笋豆子、香肠、香肚、腌菜、臭面筋。这时候离过年还远呢,她已经在那里计画着,今年要大过年。又拿出钱来给所有的佣人都做上新蓝布褂子。
世钧从来没看见她这样高兴过。
他差不多有生以来,就看见母亲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无论怎样痛哭流涕,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姨太太那边,父亲不见得从此就不去了。
以后当然还是要见面的。一见面,那边免不了又要施展她们的挑拨离间的本领,对这边就又会冷淡下来了。世钧要是在南京,又还要好些,父亲现在好象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亲一定很失望。
母亲一直劝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辞了。
辞职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有考虑过。可是最近他却常常想到这问题了。要是真辞了职,那对于曼桢一定很是一个打击。她是那样重视他的前途,为了他的事业,她怎样吃苦也愿意的。
而现在他倒自动的放弃了,好象太说不过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呢?本来那样盼望着曼桢的信,现在他简直有点怕看见她的信了。
第十章
世钧跟家里说,上海那个事情,他决定辞职了,另外也还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来,在叔惠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厂里去见厂长,把一封正式辞职信交递进去又到他服务的地方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候他上楼去找曼桢。
他这次辞职,事前一点也没有跟她商量过,因为告诉了她,她一定是要反对的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先斩后奏吧。一走进那间办公室,就看见曼桢那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里抄写什么文件。
叔惠从前那只写字台,现在是另一个办事员坐在那里,这人也仿效着他们经理先生的美国式作风把一双脚高高搁在写字台上,悠然地展览着他的花条纹袜子与皮鞋鞋底绝对没有打过掌子。他和世钧招呼了一声,依旧跷着脚看他的报。
曼桢回过头来笑道:“咦,你几时回来的?”
世钧走到她写字台前面,搭讪着就一弯腰看看她在那里写什么东西。她彷佛很秘密似的,两边都用别的纸张盖上了,只留下中间两行。他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盖没了,但是他已经看出来这是写给他的一封信。
他笑了一笑,当着人,也不便怎样一定要看。他扶着桌子站着,说:“一块儿出去吃饭去。”
曼桢看着钟,说:“好,走吧。”
她站起来穿大衣,临走,世钧又说:“你那封信呢,带出去寄了吧?”
他径自把那张信纸拿起来叠了叠放到自己的大衣袋里。曼桢笑着没说什么,走到外面方才说道:“拿来还我。你人已经来了,还写什么信?”
世钧不理她,把信拿出来一面走一面看。一面看着,脸上便泛出微笑来。曼桢见了,不由得就凑近前去看他看到什么地方。一看,她便红着脸把信抢了过来,道:“等一会再看。带回去看。”
世钧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还我,我收起来。”
曼桢问他关于他父亲的病状,世钧约略说了一些,然后他就把他辞职的事情缓缓地告诉了她从头说起。他告诉她,这次回南京去,在火车上就急得一夜没睡觉,心想着父亲的病万一要是不好的话母亲和嫂嫂侄儿马上就成为他的负担,这担子可是不轻。
幸而有这样一个机会,父亲现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他管趁此可以把经济权从姨太太手里抓过来,母亲和寡嫂将来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为这个缘故,他不能不辞职了。
当然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将来还是要出来做事的。他老早预备好了一番话,说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还是无法表达出来。譬如说,他母亲近来这样快乐,就像一个穷苦的小孩拣到个破烂的小玩艺,就拿它当个宝贝。
而她这点凄惨可怜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给了她了他实在不忍心又去从她手里夺回来。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一个原因,他不但不能够告诉曼桢,就连对他自己他也不愿意承认——就是他们的结婚问题。
事实是,只要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那就什么都好办,结婚之后接济接济丈人家,也算不了什么。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够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将来他母亲、嫂嫂和侄儿势必都要靠他养活,
他和曼桢两个人他有他的家庭负担,她有她的家庭负担,她又不肯带累了他结婚的事更不必谈了,简直遥遥无期。他觉得他已经等得够长久了,他心里的烦闷是无法使她了解的。
还有一层,他对曼桢本来没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从有过豫瑾那回事他始终心里总不能释然。人家说夜长梦多,他现在觉得也许倒是有点道理。
这些话他都不好告诉她,曼桢当然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和家庭妥协了,而且一点也没征求她的同意就贸然的辞了职。她觉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业看得那样重,为它怎样牺牲都可以他却把它看得这样轻。
本来要把这番道理跟他说一说,但是看他那神气,已经是很惭愧的样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谴责他,所以她始终带着笑容只问了声:“你告诉了叔惠没有?”
世钧笑道:“告诉他了。”
曼桢笑道:“他怎么说?”
世钧笑道:“他说很可惜。”
曼桢笑道:“他也是这样说?”
世钧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
曼桢笑道:“你呢,你很高兴,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从此我们也别见面了你反正不在乎。”
世钧见她只是一味的儿女情长,并没义正辞严地责备他自暴自弃,他顿时心里一宽笑道:“我以后一个礼拜到上海来一次,好不好?这不过是暂时的事。暂时只好这样。我难道不想看见你么?”
他在上海耽搁了两三天,这几天他们天天见面表面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是他一离开她就回过味来了,觉得有点不对。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马上写了封信来。
信上说:“我真想再看见你,但是我刚来过,这几天内实在找不到一个借口再到上海来一趟。这样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来度一个周末。你还没有到南京来过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说起他们,你一定也觉得他们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这里不会觉得拘束的。你一定要来的。叔惠我另外写信给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费踌躇。
南京他实在不想去了。他和曼桢通了一个电话,说:“要去还是等春天,现在这时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经去过一趟了。你要是没去过,不妨去看看。”
曼桢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个人去好象显得有点……突兀。”
叔惠本来也有点看出来,世钧这次邀他们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桢见见面。假如是这样,叔惠倒也想着他是义不容辞的,应当陪她去一趟。就在这一个星期尾,叔惠和曼桢结伴来到南京,世钧到车站上去接他们。
他先看见叔惠,曼桢用一条湖绿羊毛围巾包着头,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头上这样一扎,显得下巴尖了许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平常的样子不喜欢有一点点改动。世钧叫了一辆马车,叔惠笑道:“这大冷天,你请我们坐马车兜风?”
曼桢笑道:“南京可真冷。”
世钧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诉你一声,好多穿点衣裳。”
曼桢笑道:“告诉我也是白告诉,不见得为了上南京来一趟,还特为做上一条大棉裤。”
世钧道:“待会儿问我嫂嫂借一条棉裤穿。”
叔惠笑道:“她要肯穿才怪呢。”
曼桢笑道:“你父亲这两天怎么样?可好些了?”
世钧道:“好多了。”
曼桢向他脸上端详了一下,微笑道:“那你怎么好象很担忧的样子。”
叔惠笑道:“去年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神气,好象担心极了现在又是这副神气来了,就像是怕你上他们家去随地吐痰或是吃饭抢菜,丢他的人。”
世钧笑道:“什么话!”
曼桢也笑了笑,搭讪着把她的包头紧了一紧道:“风真大,幸而扎着头不然头发要吹得像蓬头鬼了!”
然而,没有一会工夫她又把那绿色的包头解开了,笑道:“我看路上没有什么人扎着头,大概此地不兴这个我也不高兴扎了,显着奇怪,像个红头阿三。”
叔惠笑道:“红头阿三?绿头苍蝇!”
世钧噗哧一笑,道:“还是扎着好护着耳朵,暖和一点。”
曼桢道:“暖和不暖和,倒没什么关系,把头发吹得不象样子!”
她拿出一把梳子来用小粉镜照着,才梳理整齐了又吹乱了,结果还是把围巾扎在头上,预备等快到的时候再拿掉。世钧和她认识了这些时,和她同出同进,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也没看见她像今天这样怯场。
他不禁微笑了。他跟他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他请叔惠和一位顾小姐来玩两天,顾小姐是叔惠的一个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并不是有意隐瞒。
他一向总觉得,家里人对于外来的女友总特别苛刻些,总觉得人家配不上他们自己的人。他不愿意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而希望他们能在较自然的情形下见面。至于见面后,对曼桢一定是一致赞成的,这一点他却很有把握。
马车来到皮货庄门前,世钧帮曼桢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里走。店堂里正有两个顾客在那里挑选东西,走马楼上面把一只皮统子从窗口吊下来,放下绳子吊下那么小小的一卷东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
那大红绸里子就像襁褓似的,里面睡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走马楼上的五彩玻璃窗后面,大概不是他母亲就是他嫂嫂,在那里亲手主持一切。是他母亲——她想必看见他们了,马上哇啦一喊:“陈妈,客来了!”
声音尖厉到极点简直好象楼上养着一只大鹦鹉。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头。皮货店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皮毛与樟脑的气味,一切都好象是从箱子里才拿出来的珍惜地用银皮纸包着的。
世钧小时候总觉得楼下这丬店是一个阴森而华丽的殿堂。现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亲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桢初次来到这里,是怎样一个情形。现在她真的来了。
叔惠是熟门熟路,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墙上挂着两张猴皮,便指点着告诉曼桢:“这叫金丝猴出在峨嵋山的。”
曼桢笑道:“哦,是不是这黄毛上有点金光?”
世钧道:“据说是额上有三条金线,所以叫金丝猴。”
楼梯上暗沉沉的,曼桢凑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世钧道:“我小时候走过这里总觉得很神秘,有点害怕。”
大少奶奶在楼梯口迎了上来,和叔惠点头招呼着,叔惠便介绍道:“这是大嫂。这是顾小姐。”
大少奶奶笑道:“请里边坐。”
世钧无论怎样撇清,说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专诚由上海请来的一个女客,家里的人岂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钧平常这样眼高于顶,看不起本地的姑娘我看他们这个上海小姐也不见得怎样时髦。”
叔惠道:“小健呢?”
大少奶奶道:“他又有点不舒服,躺着呢。”
小健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认为是他爷爷教他认字块,给他吃东西作为奖励所以吃坏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归罪于这个人或那个人,这次连她婆婆都怪在里面。
沈太太这一向为了一个啸桐,一个世钧,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着怎么不眼馋呢?沈太太近来过日子过得这样兴头,那快乐的样子大少奶奶这伤心人在旁边看着,自然觉得有点看不入眼。
这两天小健又病了,家里一老一小两个病人,还要从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来住在这里世钧不懂事罢了,连他母亲也跟着起哄沈太太出来了世钧又给曼桢介绍了一下,沈太太对她十分客气对叔惠也十分亲热。
大少奶奶只在这间房里转了一转,就走开了。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叔惠笑道:“我们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
世钧笑道:“那我上当了,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就为等着你们。”
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顾小姐,许家少爷,你们也再吃一点,陪陪他。”
他们坐下来吃饭,沈太太便指挥仆人把他们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间里去。曼桢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一只狗尾巴招展着,在她腿上拂来拂去。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钧笑道:“一吃饭它就来了,都是小健惯的它,总拿菜喂它。”
叔惠便道:“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们的那一只?”
世钧道:“咦,你怎么知道?”
叔惠笑道:“我上次来的时候不是听见她说她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小狗要送一只给小健。”一面说着,便去抚弄那只狗,默然了一会,因又微笑着问道:“她结了婚没有?”
世钧道:“还没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没有看见一鹏。”
曼桢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来的那个方先生。”
世钧笑道:“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不是说要订婚了——就是这石小姐。他们是表兄妹。”
吃完饭,曼桢说:“我们去看看老伯。”
世钧陪他们到啸桐房里去,他们这时候刚吃过饭,啸桐却是刚吃过点心他靠在床上,才说了声“请坐请坐”,就深深地打了两个嗝儿。世钧心里就想:“怎么平常也不听见父亲打嗝,偏偏今天……也许平时也常常打我没注意。”
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今天是他家里人的操行最坏的一天。就是他母亲和嫂嫂,也比她们平常的水准要低得多。叔惠问起啸桐的病情。俗语说,久病自成医,啸桐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比医生还多。
尤其现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世钧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爷了,便买了一部《本草纲目》研究之下,遇到家里有女佣生病,就替她们开两张方子至今也没有吃死人,这更增强了他的自信心。
他自己虽然请的是西医,他认为有些病还是中医来得灵验。他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人,世钧是简直是个哑巴。倒是今天和叔惠虽然是初见,和他很谈得来。叔惠本来是哪一等人都会敷衍的。啸桐正谈得高兴,沈太太进来了。
啸桐便问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
沈太太道:“还有点热度。”
啸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药也不怎么对劲。叫他们抱来给我看看。我给他开个方子。”
沈太太笑道:“嗳哟,老太爷,你就歇歇吧,别揽这桩事了!我们少奶奶又胆子小。再说,人家就是名医,也还不给自己人治病呢。”
啸桐方才不言语了。他对曼桢,因为她是女性,除了见面的时候和她一点头之外,一直正眼也没有朝她看这时候忽然问道:“顾小姐从前可到南京来过?”
曼桢笑道:“没有。”
啸桐道:“我觉得好象在哪儿见过,可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曼桢听了,便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可会是在上海碰见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
啸桐沉吟了一会,道:“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
他最后一次去,曾经惹起一场不小的风波。是姨太太亲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来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内弟家里。他和他太太虽然不睦,郎舅二人却很投机。他到上海来,舅爷常常陪他“出去溜溜”。
在他认为是逢场作戏,在姨太太看来,却是太太的阴谋,特意叫舅老爷带他出去玩娶一个舞女回来,好把姨太太压下去。这桩事情是怎样分辩也辩不明白的。当时他太太为这件事也很受屈,还跟她弟弟也呕了一场气。
啸桐忽然脱口说道:“哦,想起来了!”
——这顾小姐长得像谁?活像一个名叫李璐的舞女。怪不得看着这样眼熟呢!他冒冒失失说了一声“想起来了”,一屋子人都向他看着等着他的下文,他怎么能说出来,说人家像他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
他顿了一顿,方向世钧笑道:“想起来了,你舅舅不是就要过生日了么我们送的礼正好托他们两位带去。”
世钧笑道:“我倒想自己跑一趟,给舅舅拜寿去。”
啸桐笑道:“你刚从上海回来,倒又要去了?”
沈太太却说:“你去一趟也好,舅舅今年是整生日。”
叔惠有意无意的向曼桢琢艘谎郏笑道:“世钧现在简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两头跑!”
正说笑间女佣进来说:“方家二少爷跟石小姐来了,在楼底下试大衣呢。”
沈太太笑道:“准是在那儿办嫁妆。世钧你下去瞧瞧去,请他们上来坐。”
世钧便向曼桢和叔惠笑道:“走,我们下去。”
又低声笑道:“这不是说着曹操,曹操就到。”
叔惠却皱着眉说:“我们今天还出去不出去呀?”
世钧道:“一会儿就走——我们走我们的,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们。”
叔惠道:“那我把照相机拿着,省得再跑一趟楼梯。”
他自去开箱子拿照相机,世钧和曼桢先到楼下和一鹏、翠芝这一对未婚夫妇相见。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也跑出来了,它还认识它的旧主人,在店堂里转来转去,直摇尾巴。一鹏一看见曼桢便含笑叫了声:“顾小姐!几时到南京来的?”
翠芝不由得向曼桢锐利地看了一眼,道:“咦你们本来认识的?”
一鹏笑道:“怎么不认识,我跟顾小姐老朋友了!”
说着,便向世钧目夹了目夹眼睛。世钧觉得他大可不必开这种玩笑,而且石翠芝这人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认真起来才好。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顾小姐来了几天了?”
曼桢笑道:“我们才到没有一会。”
翠芝道:“这两天刚巧碰见天气这样冷。”
曼桢笑道:“是呀。”
世钧每次看见两个初见面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谈着话,他就有点寒凛凛的觉得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问也并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一鹏笑道:“喂,这儿还有一个人呢。我来介绍。”
和他们同来的还有翠芝的一个女同学,站在稍远的地方,在那里照镜子试皮大衣。那一个时期的女学生比较守旧,到哪儿都喜欢拖着个女同学,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个女同学请在一起。
翠芝也不脱这种习气。她这同学是一位窦小姐,名叫窦文娴,年纪比她略长两岁,身材却比她矮小。这窦小姐把她试穿的那件大衣脱了,一鹏这些地方向来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帮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
翠芝是一件豹皮大衣。豹皮这样东西虽然很普通,但是好坏大有分别,坏的就跟猫皮差不多像翠芝这件是最上等的货色,颜色黄澄澄的上面的一个个黑圈都圈得笔酣墨饱,但是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着好看显得活泼而稍带一些野性。
世钧笑道:“要像你们这两件大衣,我敢保我们店里就拿不出来。”
叔惠在楼梯上接口道:“你这人太不会做生意了!”
一鹏笑道:“咦,叔惠也来了!我都不知道。”
叔惠走过来笑道:“恭喜,恭喜,几时请我们吃喜酒?”
世钧笑道:“就快了,已经在这儿办嫁妆了嘛!”
一鹏只是笑。翠芝也微笑着,她俯身替那只小狗抓痒痒,在它颔下缓缓地搔着,搔得那只狗伸长了脖子,不肯走开了。一鹏笑道:“你们今天有些什么节目?我请你们吃六华春。”
世钧道:“干吗这样客气?”
一鹏道:“应当的。等这个月底我到上海,就该你们请我了。”
世钧笑道:“你又要到上海去了?”
一鹏把头转向翠芝那边侧了侧,笑道:“陪她去买点东西。”
窦文娴便道:“要买东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个买东西,一个看电影,真方便!”
她这样一个时髦人,却不住在上海始终认为是一个缺陷,所以一提起来,她的一种优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战起来她的喉咙马上变得很尖锐。大少奶奶也下楼来了,她和文娴是见过的,老远就笑着招呼了一声“窦小姐”。
翠芝叫了声“表姐”,大少奶奶便道:“怎么还叫我表姐?该叫我姊姊啦!”
翠芝脸红红的,把脸一沉道:“你不要拿我开心。”
大少奶奶笑道:“上去坐会儿。”
翠芝却向一鹏说道:“该走了吧?你不是说要请文娴看电影吗?”
一鹏便和世钧他们说:“一块儿去看电影,好不好?”
翠芝道:“人家刚从上海来谁要看我们那破电影儿!”
大少奶奶便问世钧:“你们预备上哪儿去玩?”
世钧想了想,临时和叔惠商量着道:“你上次来,好象没到清凉寺去过。”
大少奶奶道:“那你们就一块儿到清凉寺去好了,一鹏有汽车可以快一点,不然你们只够来回跑的了!等一会一块回到这儿来吃饭,妈特为预备了几样菜给他们两位接风。”
一鹏本来无所谓,便笑道:“好好,就是这样办。”
于是就到清凉山去了。
六个人把一辆汽车挤得满满的。在汽车上,叔惠先没大说话,后来忽然振作起来了,嘻嘻哈哈的兴致很好,不过世钧觉得他今天说的笑话都不怎么可笑,有点硬滑稽。
翠芝和她的女同学始终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唧唧哝哝,咭咭咕咕笑着那原是一般女学生的常态。到了清凉山,下了汽车,两人也还是寸步不离,文娴跟在翠芝后面把两只手插在翠芝的皮领子底下取暖。
她们俩只顾自己说话,完全把曼桢撇下了,一鹏倒觉得有些不过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当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顾忌,怕她误会了。世钧见曼桢一个人落了单,他只好去陪着她,两人并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烂残缺的石级。不知什么地方驻着兵,隐隐有喇叭声顺着风吹过来。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阳光下听到军营的号声,分外觉得荒凉。江南的庙宇都是这种惨红色的粉墙。
走进去,几座偏殿里都有人住着,一个褴褛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团上剥大蒜,她身边搁着只小风炉竖着一卷席子,还有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玩。像是一群难民,其实也就是穷苦的人,常年过着难民的生活。
翠芝笑道:“我听见说这庙里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着和尚衣服。”
叔惠倒好奇起来,笑道:“哦?我们去看看。”
翠芝笑道:“真的,我们去瞧瞧去。”
一鹏笑道:“就有,他们也不会让你看见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曼桢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
世钧道:“你走得累了?”
曼桢道:“累倒不累。”她顿了一顿,忽然仰起脸来向他笑道:“怎么办?我脚上的冻疮破了。”
她脚上穿着一双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
那时候女式的长统靴还没有流行,棉鞋当然不登大雅之堂,匦是有的但是只能够在家里穿穿,穿出去就有点像个老板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还是丝袜皮鞋。
世钧道:“那怎么办呢?我们回去吧。”
曼桢道:“那他们多扫兴呢。”
世钧道:“不要紧,我们两人先回去。”
曼桢道:“我们坐黄包车回去吧,不要他们的车子送了。”
世钧道:“好,我去跟叔惠说一声,叫他先别告诉一鹏。”
世钧陪着曼桢坐黄包车回家去,南京的冬天虽然奇冷,火炉在南京并不像在北京那样普遍世钧家里今年算特别考究,父亲房里装了个火炉此外只有起坐间里有一只火盆,上面搁着个铁架子煨着一瓦钵子荸荠。
曼桢一面烤着火一面还是发抖。
她笑着说:“刚才实在冰透了。”
世钧道:“我去找件衣裳来给你加上。”
他本来想去问他嫂嫂借一件绒线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态度不是太友善他懒得去问她借,而且嫂嫂和母亲一样,都是梳头的衣服上也许有头油的气味。他结果还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旧绒线衫,还是他中学时代的东西他母亲称为“狗套头”式的。
曼桢穿着太大了,袖子一直盖到手背上。
但是他非常喜欢她穿着这件绒线衫的姿态。在微明的火光中对坐着,他觉得完全心满意足了,好象她已经是他家里的人。荸荠煮熟了,他们剥荸荠吃。世钧道:“你没有指甲,我去拿把刀来,你削了皮吃。”
曼桢道:“你不要去。”
世钧也实在不愿意动弹,这样坐着,实在太舒服了。他忽然在口袋里掏摸了一会,拿出一样东西来,很腼腆地递到她面前来笑道:“给你看。这是我在上海买的。”
曼桢把那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只红宝石戒指。她微笑道:“哦,你还是上次在上海买的。怎么没听见你说?”
世钧笑道:“因为你正在那里跟我生气。”
曼桢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几时生气来着?”
世钧只管低着头拿着那戒指把玩着,道:“我去辞职那天领了半个月的薪水,拿着钱就去买了个戒指。”
曼桢听见说是他自己挣的钱买的,心里便觉得很安慰,笑道:“贵不贵?”
世钧道:“便宜极了。你猜多少钱?才六十块钱。这东西严格的说起来,并不是真的,不过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宝石粉做的。”
曼桢道:“颜色很好看。”
世钧道:“你戴上试试,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钧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钧忽然微笑道:“你小时候有没有把雪茄烟上匝着的那个纸圈圈当戒指戴过?”
曼桢笑道:“戴过的。你们小时候也拿那个玩么?”
这红宝石戒指很使他们联想到那种朱红花纹的烫金小纸圈。世钧道:“刚才石翠芝手上那个戒指你看见没有?大概是他们的订婚戒指。那颗金刚钻总有一个手表那样大。”
曼桢噗哧一笑道:“哪有那么大,你也说得太过分了。”
世钧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我自己觉得我这红宝石太小了。”
曼桢笑道:“金刚钻这样东西我倒不怎么喜欢,只听见说那是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我觉得连它那个光都硬,像钢针似的简直扎眼睛。”
世钧道:“那你喜欢不喜欢珠子?”
曼桢道:“珠子又好象太没有色彩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红宝石,尤其是宝石粉做的那一种。”
世钧不禁笑了起来。那戒指她戴着嫌太大了。
世钧笑道:“我就猜着是太大了。得要送去收一收紧。”
曼桢道:“那么现在先不戴着。”
世钧笑道:“我去找点东西来裹在上头,先对付着戴两天。丝线成不成?”
曼桢忙拉住他道:“你可别去问她们要!”
世钧笑道:“好好。”他忽然看见她袖口拖着一绺子绒线,原来他借给她穿的那件旧绒线衫已经破了。世钧笑道:“就把这绒线揪一点下来,裹在戒指上吧。”
他把那绒线一抽,抽出一截子来揪断了,绕在戒指上,绕几绕又给她戴上试试。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外面和女佣说话,说道:“点心先给老爷送去吧他们不忙,等石小姐他们回来了一块儿吃吧。”
那说话声音就在房门外面,世钧倒吓了一跳,马上换了一张椅子坐着坐到曼桢对过去。房门一直是开着的,随即看见陈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从门口经过,往他父亲房里去了。
大概本来是给他们预备的,被他母亲拦住了,没叫她进来。母亲一定是有点知道了。好在他再过几天就要向她宣布的,早一点知道也没什么关系。他心里正这样想着,曼桢忽然笑道:“嗳,他们回来了。”
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便听见沈太太的声音笑道:“咦,还有人呢?翠芝呢?”
一鹏道:“咦翠芝没上这儿来呀?还以为他们先回来了!”
一片“咦咦”之声。世钧忙迎出去,原来只有一鹏和窦文娴两个人。世钧笑道:“叔惠呢?”
一鹏道:“一个叔惠,一个翠芝也不知他们跑哪儿去了。”
世钧道:“你们不是在一块儿的么?”
一鹏道:“都是翠芝,她一高兴说听人说那儿的和尚有老婆,就闹着要去瞧瞧去,这儿文娴说走不动了我就说我们上扫叶楼去坐会儿吧,喝杯热茶就在那儿等他们。哪晓得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
文娴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说我们上这儿来瞧瞧,准许先来了——本来我没打算再来了我预备直接回去的。”
世钧笑道:“坐一会,坐一会,他们横是也就要来了。这两人也真是孩子脾气——跑哪儿去了呢?”
世钧吃荸荠已经吃饱了,又陪着他们用了些点心。谈谈说说,天已经黑下来了,还不见叔惠翠芝回来。一鹏不由得焦急起来,道:“别是碰见什么坏人了。”
世钧道:“不会的,翠芝也是个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机灵的,决不会吃人家的亏。”
嘴里这样说着,心里也有点嘀咕起来。
幸而没有多大的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来了。大家纷纷向他们责问,世钧笑道:“再不回来,我们这儿就要组织探险队灯笼火把上山去找去了!”
文娴笑道:“可把一鹏急死啦!上哪儿去了,你们?”
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吗?没见着和尚留我们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扫叶楼去找你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曼桢道:“你们也是坐黄包车回来的?”
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雇不到车后来好容易才碰见一辆,又让他去叫了一辆所以闹得这样晚呢。”
一鹏道:“那地方本来太冷静了,我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了。”
叔惠笑道:“我就猜着你们脑子里一定会想起‘火烧红莲寺’,当我们掉了陷阱里去,出不来了。不是说那儿的和尚有家眷吗,也许把石小姐也留下,组织小家庭了。”
世钧笑道:“我倒是也想到这一层,没敢说,怕一鹏着急。”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翠芝一直没开口,只是露出很愉快的样子。叔惠也好像特别高兴似的,看见曼桢坐在火盆旁边,就向她嚷道:“喂,你怎么这样没出息,简直丢我们上海人的脸嘛,走那么点路就不行了,老早溜回来了!”
翠芝笑道:“文娴也不行,走不了几步就闹着要歇歇。”
一鹏笑道:“你们累不累?不累我们待会儿再上哪儿玩去。”
叔惠道:“上哪儿去呢?我对南京可是完全外行,就知道有个夫子庙夫子庙有歌女。”
几个小姐们都笑了。
世钧笑道:“你横是小说上看来的吧?”
一鹏笑道:“那我们就到夫子庙听清唱去,去见识见识也好。”
叔惠笑道:“那些歌女漂亮不漂亮?”
一鹏顿了一顿,方才笑道:“那倒不知道我也不常去,我对京戏根本有限。”
世钧笑道:“一鹏现在是天下第一个正经人,你不知道吗?”
话虽然是对叔惠说的却向翠芝瞟了一眼。
不料翠芝冷着脸,就像没听见似的。世钧讨了个没趣,惟有自己怪自己,明知道翠芝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怎么又忘了又去跟她开玩笑。大家说得热热闹闹的,说吃了饭要去听戏,后来也没去成。
曼桢因为脚疼,不想再出去了,文娴也说要早点回去。吃过饭,文娴和翠芝就坐着一鹏的汽车回去了。他们走了,世钧和叔惠曼桢又围炉谈了一会,也就睡觉了。
曼桢一个人住着很大的一间房。早上女佣送洗脸水来,顺便带来一瓶雪花膏和一盒半旧的三花牌香粉。曼桢昨天就注意到,沈太太虽然年纪不小了,仍旧收拾得头光面滑脸上也不少搽粉,就连大少奶奶是个寡居的人,脸上也搽得雪白的。
大概旧式妇女是有这种风气,年纪轻些的人,当然更不必说了即使不出门,在家里坐着,也得涂抹得粉白脂红,方才显得吉利而热闹。曼桢这一天早上洗过脸,就也多扑了些粉。走出来,正碰见世钧,曼桢便笑道:“你看我脸上的粉花不花?”
世钧笑道:“花倒不花,好象太白了。”
曼桢忙拿手绢擦了擦,笑道:“好了些吗?”
世钧道:“还有鼻子上。”
曼桢笑道:“变成白鼻子了?”
她很仔细的擦了一会,方才到起坐间里来吃早饭。沈太太和叔惠已经坐在饭桌上等着他们。曼桢叫了声“伯母”,沈太太笑道:“顾小姐昨天晚上睡好了吧,冷不冷哪被窝够不够?”
曼桢笑道:“不冷。”又笑着向叔惠说:“我这人真胡涂,今天早上起来,就转了向了差点找不到这间屋子。”
叔惠笑道:“你这叫’新来的人,摸不着门。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
这两句谚语也不知道是不是专指新媳妇说的,也不知是曼桢的心理作用她立刻脸上一红,道:“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沈太太笑道:“许家少爷说话真有意思。”
随即别过脸去向世钧笑道:“我刚在那儿告诉许家少爷,你爸爸昨天跟他那么一谈后来就老说,说你要是有他一半儿就好了——又能干,又活泼一点也没有现在这般年轻人的习气。我看那神气,你要是个女孩子,你爸爸马上就要招亲,把许家少爷招进来了!”
沈太太随随便便的一句笑话世钧和曼桢两人听了都觉得有些突兀,怎么想起来的,忽然牵扯到世钧的婚事上去——明知道她是说笑话心里仍旧有些怔忡不安。世钧一面吃着粥,一面和他母亲说:“待会儿叫车夫去买火车票,他们下午就要走了。”
沈太太道:“怎么倒要走了,不多住两天。等再过几天,世钧就要到上海去给他舅舅拜寿去,你们等他一块儿去不好么?”挽留不住她就又说:“明年春天你们再来,多住几天。”
世钧想道:“明年春天也许我跟曼桢已经结婚了。”
他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呢?沈太太笑道:“你们今天上哪儿玩去?可以到玄武湖去,坐船兜一个圈子顾小姐不是不能多走路吗?”
她又告诉曼桢一些治冻疮的偏方,和曼桢娓娓谈着并且问起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许不过是极普通的应酬话,但是在世钧听来,却好象是有特殊的意义似的。
那天上午他们就在湖上盘桓了一会。
午饭后叔惠和曼桢就回上海去了,沈太太照例买了许多点心水果相送,看上去双方都是“尽欢而散”。
世钧送他们上火车,曼桢在车窗里向他挥手的时候,他看见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在阳光中闪烁着心里觉得很安慰。他回到家里,一上楼,沈太太就迎上来说:“一鹏来找你,等了你半天了。”
世钧觉得很诧异,因为昨天刚在一起玩的,今天倒又来了平常有时候一年半载的也不见面。他走进房,一鹏一看见他便道:“你这会儿有事么,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我有话跟你说。”
世钧道:“在这儿说不行么?”
一鹏不作声,皮鞋阁阁阁走到门口去向外面看了看又走到窗口去,向窗外发了一会怔突然旋过身来说道:“翠芝跟我解约了。”
世钧也呆了一呆,道:“这是几时的事?”
一鹏道:“就是昨天晚上。我不是送她们回去吗,先送文娴,后送她。到了她家,她叫我进去坐一会。她母亲出去打牌去了,家里没有人,她就跟我说,说要解除婚约把戒指还了我。”
世钧道:“没说什么?”
一鹏道:“什么也没说。”
沉默了一会,一鹏又道:“她要稍微给我一点影子,给我打一点底子又还好些——抽冷子给人家来这么一下!”
世钧道:“据我看,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吧你总也有点觉得。”
一鹏苦着脸道:“昨天在你们这儿吃饭,不还是高高兴兴的吗?一点也没有什么。”
世钧回想了一下,也道:“可不是吗!”
一鹏又气愤愤的道:“老实说,我这次订婚一半也是我家里主动的,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正式宣布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了,这时候她忽然变卦了人家还不定怎么样疑心呢,一定以为我这人太荒唐。老实说,我的名誉很受损失。”
世钧看他确实是很痛苦的样子,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惟有说:“其实她要是这样的脾气,那也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
一鹏只是楞磕磕的,楞了半天,又道:“这事情我跟谁也没说。就是今天上这儿来,看见我姊姊,我也没告诉她。倒是想去问问文娴——文娴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许知道是怎么回事。”
世钧如释重负,忙道:“对了,窦小姐昨天也跟我们在一起的。你去问问她,她也说不定知道。”
一鹏被他一怂恿,马上就去找文娴去了。
第二天又来了,说:“我上文娴那儿去过了。文娴倒是很有见识——真看不出来,她那样一个女孩子。跟她谈谈,心里痛快多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翠芝要是这样的脾气,将来结了婚也不会幸福的,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
世钧想道:“咦,这不是我劝他的话吗,他倒又从别处听来了郑重其事的来告诉我,实在有点可气。”心里这样想着,便笑了笑,道:“是呀,我也是这样说呀。”
一鹏又好象不听见似的,只管点头播脑的说:“我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你说是不是?”
世钧道:“那么她知道不知道翠芝这次到底是为什么缘故……”
一鹏道:“她答应去给我打听打听叫我今天再去听回音。”
他这一次去了,倒隔了好两天没来。
他再来的那天,世钧正预备动身到上海去给他舅舅祝寿,不料他舅舅忽然来了一封快信说他今年不预备做寿了,打算到南京来避寿要到他们这里来住两天,和姊姊姊夫多年不见了,正好大家聚聚。
世钧本来想借这机会到上海去一趟的,又去不成了,至少得再等几天他觉得很懊丧。那天刚巧一鹏来了,世钧看见他简直头痛。一鹏倒还好,不像前两天那副严重的神气。
这次来了就坐在那里,默默的抽着烟,半晌方道:“世钧,我跟你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说老实话,你觉得我这人是不是很奇怪?”
世钧不大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幸而他也不需要回答便继绩说下去道:“文娴分析我这个人,我觉得她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她说我这个人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胡涂起来又比谁都胡涂。”
世钧听到这里,不由得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他从来没想到一鹏“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一鹏有点惭恧的说:“真的,你都不相信,我胡涂起来比谁都胡涂。其实我爱的并不是翠芝,我爱的是文娴,我自己会不知道!”
不久他就和文娴结婚了。(未完待续)
赞赏
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