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火
文_燕垒生
图_杨伟林
世人皆知明朝的“万户”献身于太空事业,又有谁知道他竟拯救了人类?
象曰: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
——《易经·同人卦》
一
“职武功院方子野,前来向王大人报到。”
正在拆着窗前那架伽利略式黄铜望远镜的王赫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个站在门口的年轻人。方子野很年轻,长得颇为文秀,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碧蓝色的。王赫淡淡一笑道:“你就是雅各的弟子,那个碧眼儿?”
“正是卑职,王大人。”
尽管方子野身上还带着些稚气,但王赫并没有笑。他把望远镜的镜身拆下,放在一个红木盒子里,一边道:“雅各说你精于计算,是吧?”
“卑职对此道有些心得。”
“读过《几何原本》么?”
“读过。”
说话间,王赫已将望远镜全拆下来放好了。他将那红木盒子合上,道:“好吧,背上它,跟我走。”
盒子不轻,不过方子野膂力远超常人,背在身上也很是轻松。他背着那红木盒子,见王赫已走出门口,忙跟了上去,小声道:“王大人,要去哪里?”
“你师父和你说过要做什么吧?”
方子野犹豫了一下道:“他说是因为客星之事,让我前来听从王大人调遣。”
王赫转过身,看着这个刚脱离生徒身份、还不算武功院正式成员的年轻人,笑了起来,“不错,我们现在就是去迎接客星。”
这个回答很古怪。不过方子野没有追问,在武功院数年的生徒生涯里,他也养成了多做少问的习惯。
王赫是什么样的人?他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真的有可行价值么?方子野跟着王赫坐上一辆马车向城外驶去的时候,心里默默地想着。
武功院,是张江陵公在万历初年创立的,编制上属于锦衣卫,不过官员设置与锦衣卫平行,最高首脑是三指挥使,方子野的师父王景湘是第二指挥使。
武功院主要承担为神机营研制火器的任务。大明神机营虽然自国初就已设立,但自从天学(天主教在明代传入中国时的称谓)进入大明后,火器才有了长足的进步。武功院属于东林党一脉,不过任何地方都不是铁板一块,武功院内部也分天学士与非天学士两派,其中天学士派系势力较大,王景湘正是这一派的首领。非天学士派系势力也不小,以第三指挥使罗辟邪为首。好在第一指挥使姚平道驭下有方,这两大派虽然不甚相能,平时合作倒也并无嫌隙。王赫官拜御椅百户,隶属武功院火部,专研军中所用火器。
事情是从三年前的万历四十四年开始的。
这一年七月初九,钦天监发现了一颗客星侵入毕宿八星之间。所谓客星,是旧时观天文星相之人对未入星图之星的称呼。在星相上,毕宿八星主边兵,主弋猎,客星犯毕宿,则是边境起烽烟之象,因此发现这颗客星对于钦天监来说是一件大事。更奇特的是当时还发现客星放出一个分身,坠于京西三十里外一个叫沈家屯的山村附近。陨星落地,本来也不是件太过稀奇的事,奇怪的是这分身竟是以极缓慢之速落地的!
当时,王赫立刻带人急速赶到分身坠地之处,却惊奇地发现那分身竟然又离地而起,回到了客星边上,只在地上留下几个深坑!
这件事太过怪异,当时在武功院内部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只是在万历四十四年,朝鲜倭患已平,西北套寇也早已不复为患,似乎想不出天象示警是为了什么。众说纷纭中,以王赫所言最为奇特。王赫认为,这客星位置捉摸不定,而且高度低得出奇,应与边警无关;而那客星的分身坠地后又能飞升,说明客星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星,与《圣经》中的《以西结书》记载先知以西结遇天使事相似,因此这是天学士所奉之神遣使下凡!他建议武功院立即派员对此事追查到底。
对他这种推断,罗辟邪讥嘲有加,不过当王赫对客星的轨迹观察计算后,断言三年后这客星仍会回到原位,到时仍有可能放出分身,故需设专部追查,罗辟邪却赞同了王赫所请,说天意不可测,唯有以实际证明王赫到底是不是妖言惑众。
如果真的是天使奉神命下凡,能与天使取得联系,那将是每一个天学士梦寐以求的事,所以武功院中天学士一脉大多支持王赫的提议。只是罗辟邪的支持并非善意,他根本不相信会有什么天学士所奉的神存在,所以他断定王赫的推断必然落空,这样武功院内部的天学士势力必然遭到沉重打击。可不管怎么说,连罗辟邪也支持了,这件事就这样慢慢开展起来了。
万历四十五年,武功院星部成立,由王赫负责。不过,这时客星已消失在天际,星部无非是日日观星,并没有什么事,所以不久便有撤销星部之议。
直到第二年的万历四十六年,东北建州女真的奴酋(明人对奴尔哈赤的蔑称)突然起兵反明,破辽东要地抚顺,明廷上下如梦方醒,有人马上联想起了两年前客星犯毕宿之事。万历四十七年二月,辽东经略杨镐发十一万大军意图一举击溃奴酋,不料萨尔浒一战明军大败亏输,连号称刘大刀的名将刘綖也死于是役。这一场惨败让明朝上下知道,有史以来最为可怕的一个敌人出现了。为了尽快在战争中夺回先机,武功院各部也加紧运作,担子越发沉重,王赫在三年前所上的提议立刻被重新审议,决定加紧办理。而这时新来的传教士带来了最新式的伽利略式望远镜,王赫如获至宝,对其进行改良,放大倍数更增。到了七月,当他发现客星如三年前预料的一样再次进入毕宿时,终于再没有人反对这件事了。方子野作为新出师的武功院生徒,又是王景湘的弟子,第一个任务便是协助王赫。
马车驶到一个山坡前停了下来。这里极是荒僻,坡上连路都没有。在王赫计算中,此地正是那个客星分身今年的坠地之所,现在山坡上已扎了几个帐篷,一些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士卒守在山下。武功院属于锦衣卫内部的一个分支,所以制服与锦衣卫相同,这些士卒是武功院里专门负防卫守备之责的水部成员。
马车刚停下,有个男人已迎上来道:“王大人,你来了,王指挥使已等候多时。”
武功院名义上隶属锦衣卫,但官职与锦衣卫平行,王赫便是武功院的御椅百户,而那人口中的“王指挥使”则是武功院的第二号人物王景湘。王赫点了点头道:“好的,马上带我去。”他跳下车,向坐在后面的方子野道:“碧眼儿,走吧,小心别摔了。”
山坡上根本没有路,所以坑洼不平。方子野跟着王赫向山上走去,听着那个水部头领小声对王赫道:“王大人,真会有大星落到此地么?”
王赫快步走着,却只是微微一笑,“晚上一切都可见分晓。”
帐篷都扎在一道断崖下面。到了一顶帐前,那水部头领抢上一步,大声道:“王指挥使,王赫大人到。”
“伯多禄么?快进来吧。”
随着声音,王景湘迎了出来。王景湘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清瘦而健壮。他的教名是雅各,因同是天学士,又有同姓之谊,所以虽然王赫是他属下,但相互间从来都是以教名相称。看到王景湘,王赫脸上露出了笑意,上前行了一礼道:“雅各,我把碧眼儿也带来了,他应该能帮上我的大忙。”
帐篷里很是简朴,只有一张床,在一边倒是打了根木桩。王景湘道:“伯多禄,我照你说的把架子搭好了,你看合用么?”
王赫试了试那木桩,点点头道:“不错。碧眼儿,把那望远镜拿过来吧。”
方子野从背后取下木盒,放在地上,王赫便以极其熟练的手法将那黄铜望远镜架固定在木桩上装配起来。方子野向王景湘行了一礼,道:“先生。”
王景湘拍拍他的肩道:“子野,你又长高了不少。”
方子野是武功院生徒,每天都要上课,而王景湘担当教职的只是一门拳术课罢了。不过方子野是王景湘亲手破例召进武功院来的,他们之间不是一般的武功院师徒关系。他垂手侍立在侧,小声道:“先生,到底要我做什么事?”
王景湘还没说话,王赫忽然在一边插嘴道:“碧眼儿,你过来看看。”
望远镜已装好了,王赫正在调试。方子野有些莫名其妙地走过去,王赫让开了道:“往里看。”
从镜片里望去,在蔚蓝的天幕里,方子野看到了一颗星。王赫道:“碧眼儿,你懂星相么?”
“懂一些。看位置,应属毕宿。不过毕宿八星白天应该看不到,而且,”方子野犹豫了一下,又道,“在这边上,似乎还有一颗极小的星。”
他刚说出口,便见王赫与王景湘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碧眼儿,你眼力当真不错,那正是分身。”
客星会有分身放出。这虽是王赫的断言,但王赫自己也不免忐忑。现在那客星的变化果然如自己所言,王赫心里也不禁有些得意。
方子野盯着望远镜道:“这分身今晚就会坠地么?”
“不错,应该就在附近。”王赫从身上摸出一本本子扔到桌上,“碧眼儿,等一会儿我会随时报出方位,你要准确算出角度和速度,然后登录此册。”
方子野站起来道:“遵命。”
虽然王赫说得容易,但真做起来,方子野才明白是多么枯燥乏味。王赫坐在望远镜前,不时报出方位,方子野则对照星图,用最快的速度计算。这客星分身的轨迹十分诡异,变化多端,所以落点要随时修正,在这山坡附近无遮无挡,可以一览无余,这也是王赫选在此处的原因。直接从望远镜里读到的位置需要从角度化成距离,然后才可以计算,王赫一个人做的话根本来不及,往往刚算出正确位置,那分身的位置就发生变化了。现在有了方子野帮忙,才可能真正实时跟踪。两人干得热火朝天,虽然没怎么动,但额头都见了汗水。
天色渐暗,一本册子已登录了大半本,王赫从望远镜后探出头来,松了口气道:“碧眼儿,把你算的结果给我看看。”
方子野将写好的本子递了过去。他做事极有条理,本子上按西洋座钟的时间,那客星分身每隔一段时间的方位、角度与速度都登载得清清楚楚。王赫一边看,嘴里还一边默默念诵,看了一遍,这才笑道:“行了,那分身下落轨迹不再变化,现在不必看了,先填肚子吧。”
他们在荒山野岭里做事,自然也没什么好吃的,就是些大饼卷肉。王赫抓起饼包了块肉往嘴里一塞,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方子野也拿了张饼,却犹豫地道:“王大人,这分身的速度似乎有渐快之势。”
王赫嘴里又是饼又是肉,含含糊糊地道:“当然,速度会越来越快的,不过最后每秒不会超过七丈。”
方子野没再说话。每秒七丈,那也不是个小数目了。王赫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又道:“碧眼儿,你读过《圣经》吧?”
在武功院里要学拉丁文,正是以《圣经》为课本,方子野自然读过。他点了点头道:“读过。”
“《以西结书》一段还记得么?”
不等方子野答话,王赫便背道:“三十年四月初五日,余见有风挟火云自北而来,中有光辉,耀如精金。”
《以西结书》是《圣经·旧约》中的一章,记载先知以西结自述见天使下凡之事。方子野听他背诵,心头忽地一寒,小声道:“以西结所见,难道也是客星么?”
王赫笑了起来,“未必有此事,未必无此理。”
《以西结书》记载,以西结所见有什么“四轮皆如一式,轮中套轮,行走之时,四方直行,无有阻滞”之类的话,那时方子野就觉得极其古怪。神无所不能,又以神迹示人,为什么要弄出这种稀奇轮子来?他心头动了动,小声道:“王大人,那真的是天使么?”
王赫正在嚼着饼的嘴也一下停住了。他道:“怎么了?”
“万一是奴酋所造的什么新式武器……”
王赫笑了起来,“奴酋若有这个本事,他早就打到北京来了。”
方子野不再说话。的确,建州女真是不可能造出这种东西来的。方子野的师父是天学士,在武功院里的老师也有不少天学士,可是他一直都不愿如师父一般信奉天学,所以也实在无法相信那真如王赫所言是神所遣下的天使。可如果不是天使,那又是什么呢?
不管怎么样,马上就要见分晓了。按照王赫的估计,大约再过两个时辰分身就该坠地,而地点距这山坡只有五十三丈,误差不超过两丈。到时,一切都能明白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想起了武功院里那些老师最喜欢引用的这两句放翁诗来了。
吃完了饼,王赫拍拍手道:“碧眼儿,趁现在没事,再算一算吧。”他又凑到望远镜前,哪知刚一看,嘴里突然“啊”了一声。
方子野吃了一惊,道:“王大人,怎么了?”
王赫忽地报了个方位,急道:“快算!快算!”
不用方子野再算,王景湘突然撩开帘子冲了进来,叫道:“伯多禄,你快出来!”
二
王景湘和水部成员都在外面守卫,此时他也已悚然色变。王赫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方子野也连忙跟着跑出帐篷。一出帐篷,却见那些水部成员都盯着天空。暮色已临,天宇已成一片暗蓝,一道长长的星光直如一柄宝剑,正向这里而来,看样子已迫在眉睫!
王赫惊叫道:“快叫大家闪开!”
每秒在一百丈以上!方子野已经估出了这颗流星的速度。虽然并不准确,但看来实际速度更高。那分身以如此高的速度落下,肯定会炸得粉身碎骨,他也没想到那分身竟会如此快法。如果这分身落在他们身边,威力恐怕比被红夷大炮正面击中更大。王景湘也已想到这点,叫道:“大家快躲好!”
大家早在山坡上挖了一些壕沟,现在正好可以藏身。可还没等他们跳进壕沟,方子野已见一团火球直直坠下,周遭映得亮同白昼,方位却约莫在一里以外。他刚想看看火光中到底是什么,却觉眼睛忽地一阵刺痛,火球直射入地,轰然作响,随之一阵疾风迎面扑来,飞沙走石,连周围碗口粗的树木都喀喀作响。
在一里以外落下都有这等威势!方子野惊得呆了。恍惚中,却听王赫叫道:“备马!快备马!”
马匹本来拴在坡上,现在也已被惊得扬蹄嘶鸣。水部却是一支精兵,王赫刚喊出,便有人牵了几匹马过来。王赫飞身跳上一匹,也顾不得山路不平,扬鞭向那流星坠落之处狂奔而去。方子野正在怔忡,却听王景湘骑了匹马过来,手中还牵着一匹,高声道:“碧眼儿,上马!”方子野跳上马,跟着王景湘紧随王赫而去。
是因为要捉拿天使,所以神发怒了么?方子野猜测师父一定会那么想,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这一次流星正坠落沈家屯。沈家屯是个小村子,村里也就二十来户人家,距离不过十几里,快马加鞭的话不过小半个时辰。他们三人来得最快,刚赶到沈家屯的村口,只见一些村民正胆战心惊地围在一边。
王景湘高声喝道:“锦衣卫在此,快闪开!”
那些村民正面向村里,听得身后有人喝斥,更是惊惧,半晌才有个老成些的村民上前,声音颤颤地道:“大人,方才天开眼,沈方新全家都被天打了,我们都是良民啊。”沈家屯虽然偏僻,那些村民也听说过锦衣卫神通广大、半夜捉人的故事。那个名叫沈方新的人家被流星击中,在村人眼里他定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遭到天谴,而锦衣卫来得这么快,更让他们害怕,因此首先想到的便是撇清,不要让锦衣卫觉得满屯的人全是要遭天谴的恶人。这时水部也已陆续赶到,见又有这么多锦衣卫出现,更让那些村民吓得屁滚尿流,那老者还能答话,算得上见过世面、处乱不惊了。
王景湘下了马,走上前道:“你们先回家去,这里一切都有锦衣卫处置,不必惊慌。”
人群一闪开,却见方才他们围着的地方尽是些残垣断壁,散发出一股焦臭之气,不时还有些烟冒上来。这户人家显然是个大户,家里牛羊满圈,只是运气太糟了,正房被击中,砸得只剩几堵断墙,已成一个大坑,院后的牛羊圈倒是出奇地完好,里面不时传出牛羊哀鸣之声。王赫跳下马,快步走上前去,王景湘小声道:“子野,我们也过去。”
坑里仍是热气腾腾,一靠近便觉热不可当。一到坑边,方子野便倒吸一口凉气,身后有个跟上来的水部也惊道:“那是什么,炸雷么?”
这坑有十余丈宽,深有丈许,里面赫然斜插着半个巨大的圆盘。这圆盘直径也有一丈多一点,正中凸起,已只剩了半边,看得出是空心的,里面黑糊糊一片,似乎有些什么。这里面如果有人的话,一定已被烧成焦炭了。从断裂处看,这圆盘竟是用一种不知什么金属制成。王赫也不回头,只是道:“不会是。”
如果是丈许直径的炸雷,只怕会将这沈家屯炸得连渣都不剩了,何况炸雷做成这等盘子模样也不知该怎么发射。王景湘见王赫仍在紧紧盯着下面,低声道:“伯多禄,小心点儿,别掉下去了。”
这坑里仍然带着逼人的热气,站在坑边都被蒸得极是难受。王赫心知王景湘说得没错,叹了口气道:“雅各,这真是天使么?”
如果真是天使,却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是他们这些天学士无法想象的事。王景湘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方子野忽然在他们身后道:“先生,王大人,那些牛羊好像越来越少了。”
王赫和王景湘都是一惊。他们一直在盯着这坑里看,根本没顾及那些牛羊的叫声,被方子野一提醒,才发现牛羊的叫声果然越来越稀疏。这户人家家底不小,牛羊也不少,可才这么一会儿,牛羊的惨叫已变得稀稀落落。王赫和王景湘互相看了一眼,王赫小声道:“过去看看吧。”
王景湘道:“等等。”今晚的事实在太过奇特,他也心生惧意。等将水部诸人都叫了过来,他才道:“进去看看吧。”
沈家屯的村民只有二十来户,百余人上下,而水部就有三十多人了。让水部将这座大院围了起来,王景湘和王赫率先走了进去,方子野和两个水部军官跟在他们身后。一进后院,方子野抢到王景湘身边道:“先生,小心,似乎有异样。”
王景湘的神情也极是凝重,低声道:“不错,让大家多留神。”
牛羊圈的味道自然不好闻,但此时在牛羊粪的膻臭味中,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这时,那两个水部军官举起火把走到牛圈跟前,刚往里一照,两人同时惊叫起来:“大人!大人!”
牛圈里那些牛都已倒伏在地,无一例外,颈上都有一个茶杯口大的破洞。按理说死了这么多牛,牛血定会流得满地都是,可伤口却甚是干净,凝结的血并不多。王赫倒吸了口凉气,喃喃道:“这是什么?”
方子野举着火把走过来,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往伤处一插,道:“入肉一寸许,不深,只是浑身血液已空。”
王景湘的脸沉了下来,低低道:“撒旦!”
这些牛是因为浑身的血被吸空而死的。王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低声道:“是啊。”
他们本来以为那是天使,可现在这诡异恐怖的景象,只能说是撒旦所为。这个念头让他们全都惊呆了,当真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后边又传来了那两个去查看羊圈的水部军官的声音:“大人,这里也有……”
声音被一声惨叫打断了,随即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从后面直冲出来。锦衣卫向来都衣冠楚楚,人见人怕,可这回那军官的飞鱼服上已沾满了污泥。
方子野抢上前去扶住他,那军官见到王景湘,嘶声道:“大人,有……有怪物!”
方子野也已看到了,他失声道:“那是什么?”
在羊圈边上躺着一具身着飞鱼服的尸体,有一个黑色的东西正压在那人身上。那是个很古怪的东西,看上去是条大狗,只是背上却像是长着一丛乱草样的东西,这丛乱草缠住了那个倒地的水部军官满脸。
王景湘沉声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水部军官这时才算稍稍定下神来,道:“大人,方才我们查看羊圈,小李看到暗角里有个黑影。他向前照了照,哪知那东西就扑了出来,一下扑到他身上,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是活的!”
狗当然是活的,可这水部军官说的显然并不是狗。方子野站起身,正要向前去,王赫在他身后道:“碧眼儿,别上前去!”
方子野将火把向前伸了伸,在火把光照射下,看得清楚了些。那只狗耷拉着脑袋,已不像是活的了,只是它背上那丛乱草却在不住地蠕动,或者说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黑色毒蛇,而这些毒蛇的前端又并成一束,插进了地上那水部军官的颈部。一片昏暗,传来一种用管子吸水的低微声响。
“圣父耶和华,救我离此苦。彼人心如枭,其舌毒如虺。”
王赫低低念诵着。这是《诗篇》中的一首,此时听来,却仿佛就是在描述眼前景象。
王景湘突然喝道:“铳队上前!”
水部里有五人带着三眼铳,随着他的命令,那五人提铳走上前来。
“王指挥使,铳队听命。”
“发射!”
那五个火铳手单腿跪下,点着了引线。五支三眼铳同时发射,“砰”的一声,那只狗登时被打得四分五裂,摔向一边。待硝烟散去,地上只剩了那具水部军官的尸身。
王赫道:“碧眼儿,把火把给我。”
他从方子野手中接过火把,向那只狗走去。狗身连中五子,身体都已碎裂不堪,只是血液流出极少,从身体破裂处露出的却是一些黑色的细丝。
方子野失声道:“王大人,这是活的!”
那些细丝仍在不停蠕动,直与小蛇相仿。王赫点了点头道:“是活的。”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王赫只觉眼前有些晕眩。虽然他推断的天使下凡已全然错误,但有一点还是对的,这些东西肯定不应是世上所有。不过王景湘说这是撒旦,他也无法认同。
“小李!”
有个提着火把的水部军官走到尸体边上,王赫见他伸手要去碰,刚要制止,却已晚了。
只见尸体里突然有一道黑影直射出来,正刺在那人的咽喉处!
王赫一个箭步上前,将火把挥去,“啪”一声砸在这黑影上,火星四溅,那道细细的黑影应声中断,又缩回了尸体中,而这被黑影击中的军官伸手捂住咽喉,只是不住地发抖。又有几个水部军官上前,叫道:“老钟,你怎么了?”可是这老钟咽喉被刺了一下,已说不出话来,左手捂住伤口,右手不住地指着。
方子野小声道:“王大人,这东西似乎怕火。”
王赫点了点头,“不错。”他扭头道,“谁身上还带了火药?”
铳队的人都带着火药,其中一个拿了一袋过来道:“王大人,这些够么?”
火药有两斤多。王赫解开了扎绳,将袋中火药撒在尸体上,道:“快找辆车将老钟抬回去,注意不要碰他身上。”
两斤火药都撒在了尸体上,王赫向后退了两步,将火把一下扔了过去。火药一见明火,“哧”一声,登时烧了起来。熊熊烈焰中,却有一团黑影猛地从尸体上升起,直如开了一朵黑色大花,似是无数蛇虺缠在一处,在火光中不住扭动!
方子野心头亦是惊悸不安。这些从那圆盘中出来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他从武功院里学到的知识在常人看来已是匪夷所思,可眼前见到的这一切已远远超出了他的知识。他见王景湘也走了上来,便小声道:“先生,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景湘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对王赫小声道:“伯多禄,这东西确实怕火。”
王赫轻声道:“是啊,不然我真会以为最终审判到了。”
最终审判是天学中一个说法,那是人类灭绝前神的最终审判。
王景湘看着那具在烈火中燃烧的尸体,长叹一声,伸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道:“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三
姚平道拄着楠竹杖走到天机阁门口时,突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
天机阁是王恭厂武功院总部的一座石屋,也是武功院最高首领密议之处。这里掌握着武功院,可能也是整个大明的最高机密。作为武功院第一指挥使的姚平道,对于天机阁自然并不陌生,可是这一次他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恍惚。
站在他身边的第三指挥使罗辟邪显然也发现了姚平道的恍惚,小声道:“姚大人,您要不要紧?”
姚平道微微摇了摇头,也小声道:“没事,上去吧。”
接到王赫和水部的最新报告后,姚平道心知事态已远远超出了当初的预料,所以马上在天机阁召集紧急会议。可是事到临头,他仍然觉察到了自己不愿承认的胆怯。
他们一走进天机阁,那扇大铁门登时落下。沿着幽暗的台阶走上第三层,又是一扇铁门。姚平道敲了敲铁门,铁门上一个小窗子被拉开了,露出一张脸来,见是姚平道,马上肃容行了一礼道:“姚大人,请进。”
门开了,里面除了两个守卫,就只有王景湘和王赫两人坐着。虽是白天,但窗子关得严丝合缝,里面只点了几根蜡烛,屋中显得昏暗无比。见到姚平道,王景湘与王赫两人都起身行礼。等姚平道和罗辟邪两人走进门,那两个侍卫同时一躬身退了出去。这里是武功院最机密的地方,他们虽是侍卫,却也无权列席这种机密会议。等铁门重新关好,姚平道坐下,沉声道:“王赫大人,请说吧。”
沈家屯归来不过两天,王赫的脸已瘦削了一圈。他又直了直身,这才道:“请姚大人先看一下前水部第十七号成员钟发的现状。”
他拉开了身后一道厚厚的布帘。布帘一拉开,露出了两道铁槛。这两道铁槛后面则是一张石床,上面躺了一个身着褴褛飞鱼服的人。只是这人一动不动,咽喉处却有一根根手指粗细、上面还有些细圈直如蚯蚓一般的东西伸出来。
“他就是钟发?”
“正是他,姚大人。”
回答的却是罗辟邪。水部是罗辟邪的直接属下,他自然认识这个钟发。只是两天前这钟发还是个衣着体面、健壮威武的锦衣卫,现在就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模样,让他也不禁黯然,现在看来更是一阵心悸。姚平道眯了眯眼睛,让自己更适应屋里阴暗的光线,又道:“他还活着么?”
“不生不死。”
这次回答的却是王赫。姚平道眉头一扬,“这话何意?”
“他脉搏心跳尚存,但极为微弱,只是神智全失,已……”王赫说到这儿,似是不忍,也像是恐惧,顿了顿才接道,“只是他已为血藤附体。”
“血藤?这是你们给那东西取的名么?”
王赫点了点头道:“是。此物靠吸取鲜血为生,模样如藤,故得此名。”他见姚平道往前靠了靠,忙道,“姚大人,小心,不要靠得太近。”
“怎么了?现在似乎并没什么危险。”
“此物以鲜血为食,为日光所照,便生长极速。”
王赫从一边拿起一把长柄铁钳,从铁栅缝间伸了进去,夹断了一小段血藤。血藤一被夹断,断口处立时流出淡红色的浆汁,像是稀释后的血液。他将这段血藤放在那钟发床下一个铁盆中,又将这边的布帘拉上,拉开了边上一幅布帘。这一边也是一间石室,与隔壁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人,正中放着一个小铁笼,里面关着一只兔子。王赫开始转动墙上一个摇柄,这两间石室的隔墙上登时出现了一扇小门,方才那铁盆被一根细铁链拖了过来,铁盆里那段血藤还在不住地扭动。铁盆拖到铁笼下方时,那兔子突然“嗞”地叫了一声,但马上恢复原样,那铁盆里却一下空了。
“血藤已经附在兔子身上了么?”
王赫点了点头,低声道:“姚大人,请注意看。”他又转动另一个摇柄,随着一阵齿轮咬合之声,这间石室外墙上登时开了一扇窗。
正是上午,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窗子一开,阳光照射进来,屋里也登时明亮了许多。只是就在阳光照入的一刹那,那兔子在铁笼中又是猛地一跳,却从背上突然生出了一大丛黑色触手,与那钟发脖颈处一模一样。这兔子也在转瞬间便如一个倒出了水的皮囊般瘪了下去,而那丛黑色触手却在阳光中不断生长,越来越大,几乎已经堆满了整个小铁笼。
“天啊……”姚平道暗暗地呻吟了一声。王赫看着那丛还在不住摇晃似要攫人而噬的触手,低声道:“神佑大明。幸好前天那客星分身是在夜间出现。如果是白昼的话,只怕……”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也有点颤抖,半晌才鼓足了勇气接道,“只怕斯世已成鬼域。”
姚平道闭了闭眼。当他听得这种黑色触手样的怪物能够吸食人血生长时,他还想过能不能将其制成武器。如果真能变成武器的话,的确威力无比,却也会成为一场不可收拾的噩梦。他想了想,又道:“有什么克制之法么?”
“天父保佑,此物惧怕火焚。”
王赫拿起一支小蜡烛点燃了,用那长柄铁钳夹着伸了进去。一到铁笼边,那些血藤也像有了惧意,不住扭动闪避,火头一碰,顿时如浸透了油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只不过一瞬,就连同兔子皮一起化为灰烬,屋中尽是一股焦臭。
王赫拉上布帘,慢慢道:“情形便是如此,请姚大人定夺,如何处置。”
姚平道的双手扶着楠竹杖,闭上双眼默然不语。虽然是白天,但他只觉阴风阵阵,便如身处鬼域。好一阵,他才睁开眼道:“沈家屯现在情形如何?”
罗辟邪抢道:“昨天发现血藤此等特性,卑职即刻增派人手,将沈家屯包围。客星分身坠地之处已生满血藤,幸好尚未扩散,卑职下令用猛火将其焚尽。”
“村民呢?”
王景湘在一边插嘴道:“姚大人,村民无辜,也并未被血藤感染,还请大人网开一面。”
他话音刚落,罗辟邪却道:“姚大人,此事已涉绝密,那些村民都曾目击。万一消息走漏,必定不可收拾。”
一定是罗辟邪想把这些村民灭口,与王景湘起过了争执。姚平道暗暗想着。其实在他看来,罗辟邪的做法也并非没有道理,但要将这些无辜村民灭口,他也实在做不出来。他想了想,道:“将沈家屯村民尽数移居外地,责令官府严加看守,三年后再逐步撤销禁令。”
王景湘和王赫都松了口气。当时罗辟邪要把村民杀尽,他们都大惊失色,竭力阻止,王景湘更是不惜以第二指挥使的身份强行压制。不过,王景湘虽然身份比罗辟邪稍高,两人仍是平级,罗辟邪只同意由姚平道去处置。现在姚指挥使定下这个方法,总算救下了这许多人命。
罗辟邪听姚平道这般说,脸上不由有些失望,只是决议已定,他也不能再行反驳。他道:“姚大人,对这客星又该如何对付?”
血藤出自客星。分身已毁,难保那客星不会再放出另一个分身出来。姚平道看了看王赫,道:“王赫大人,你有什么主意?”
救下了村民,王赫的心情显然也好了许多。他道:“卑职有个想法,请姚大人指正。”
天启二年七月,秋高气爽。
这是万历四十七年后的第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弹指而过,但这三年里却发生了很多事。万历四十八年,万历帝驾崩,天启帝即位。这三年里,后金实力越来越强,不过对武功院来说这还算不上什么,更大的威胁是朝中魏公公的得势。
作为一个阉人,魏公公在短短几年里成为了东厂提督太监,掌握东厂之后,很快将锦衣卫北镇抚使许显纯纳入麾下,把锦衣卫也控制在手中。这样一来,属于东林一系、却又是锦衣卫分支的武功院处境越来越艰难。许显纯屡次攻劾武功院劳而无功、糜费财物,甚至提议撤销武功院,直接划归锦衣卫指挥。
眼看武功院风雨飘摇,朝不保夕,这时却得到了当今天子、日后庙号熹宗的天启帝朱由校的强援。
朱由校不是个明君,然而他却是个十分出色的木匠,最爱好的就是制作种种机巧之物。虽然他极其宠信魏公公,但出自武功院的种种新奇制品还是引起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