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炕上,他二人背对背坐着,男的褂女的裙被系在一起胡乱挽了个揪儿。门牙已掉光的老婆子颤颤地拿着一把棕黄的木梳,在一对新人的发上来回打着摆,嘴里喃喃地说出些陈腐又不失良善的祝词。
“一梳白头到老,二梳子贤女俏,三梳牛羊满圈,四梳粮米盈仓,五梳所求遂意……”
她低头垂目,两手交叠在一起,手心里无数的小小汗珠沁出,这种湿潮感像一块巨大氤氲的云团,包裹住她整个人,她的思绪如同一团棉花,无辜而又失了脾气的柔和。周围人的嘴脸,在她眼角的余光中模糊成一片,怯怯的笑语声,令她想起很遥远的事情。
多少次,她和两只羊在高高的山坡上悠游,她把一根狗尾巴草的根茎折断,从中间噙着它,饱满的絮儿在风里飘飘摇摇。羊探首在崖坡上嘶啃着随意冒出的青翠新叶儿,有时直接把整根枝子都撕扯下来。老羊嚼叶子的声音有些发钝,像盖住锅盖焖煮南瓜汤的沸腾声。她抓起一把土扬在空中,从她耳中灌入的风声、咀嚼声,都令她微微发痴。
当这唯一的消遣被消耗掉之后,她又坐在灶台旁生火煮饭了。她听着豆筋在火中辟辟剥剥爆裂的声音,哼着刚从学校学来的歌谣:“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满山跑,大羊去喝水,小羊啃青草……”这种简单易学的词儿,一瞬就能把她从柴火堆带回同学间的嬉闹。
她不敢在幻想中停留太久,屋外,她的母亲尖声寻着她,“哎,大女,提水去罢!”她匆匆起身,手往满是皱褶的裤腿上揩了揩,几点草灰就缀在上面作了她衣裳的装饰。她拽上木桶,两条大辫子一甩一甩地跃在她身后。她走下长坡,小心地踏在人家的田垄上,有些人家的菜地刚灌过水,一股泥土的湿重味漫上她的鼻尖。
河里贡着一尊水神,泥土做了它的头面,一片混沌。赭红色的袍,明黄的披风,虽有些破旧,尚且能显出它的身份来。她来到它边上,合掌纳了一拜。清凌凌的小河抚过光滑圆润的石头,她拘了捧水洗了洗手和脸,才将桶灌满。
“大女!”有人唤她,“快和我往家去罢!”
她一回头,田垄上站着的正是她笑吟吟的外公。她的外公常来看觑这个小孙女,带些豆子和故事给她。什么天上有一个金太阳,一个银太阳,金太阳偷懒,银太阳勤快。什么一家子有三个儿子,因为家贫出外为父母找粮,好心肠的小儿子得到了富人的宝贝作为馈谢。在粗粝的拾柴除草照顾弟妹的生活里,她稚嫩的心因此有了安慰。
她的舅舅几次托人捎信来,催她的母亲把她送去他那里读书。这个舅舅是比会讲故事的外公“本事”更大的人,他是一所高中的校长,金丝眼镜框圈住他一双精明清澈的眼。
她无数回梦见这双眼,咯咯地从梦中笑醒,她的母亲戳戳她,悠悠地叹口气:“哎,大女,你这是做甚梦了?两个跳蚤抬个瓮么?”她不答腔,掖掖被角,把身子蜷缩在浓浓的黑暗里。
她赶羊到山坡上,羊咀嚼着青叶,她咀嚼着她的甜梦。不过,这个熟悉的世界近来起了点小小变化。羊走的稍远些,这种软绵绵肥糯糯的动物就失却了它所有的轮廓,像是游走的棉花团。这朵棉花团一直蔓延到她的家里和学校。
她的母亲,她很久没看清楚她的眉目了,离远些她就是一团硕大的肿物。黑板上的字更是与她作对,任她如何眯缝眼,那些幽灵还是不能摘下它们的面纱。她想,这就是舅舅那样的病症——近视吧。可是她去哪里找副一模一样的金丝眼镜?
她不服输,决心与缠绕她的幽灵对抗,她请求老师把她的座位调至前排。她抻着脖颈,眯缝着眼,一点一点读那些艰涩的“天文”。晚上,她几乎要把头挨到炕沿上,才能看清楚书本上的字。母亲每每看到她这副模样,欲说还休,只为她把灯芯挑挑。
闷热的夏夜,在昏暗朦胧的光影里,她凭着记忆大声背诵着白天新学的诗文,她的额头沁出颗颗汗珠,在铿锵顿挫的诵读声里颤着。她的弟弟妹妹们不懂姐姐为何如此卖命?最小的那个妹妹常常被她的诵读声扰得睡不安宁,“大女,小声些,你是要疯了吗?”母亲轻声呵责,她微微压低了嗓门,弟弟们在一旁窃笑着。
天知道她在这种“朦胧”里挣扎了多久,她的意志力似是裹着坚硬的壳,内里却不堪一击。
那时,她正在誊写李商隐的《锦瑟》,她的笔尖停在“庄生晓梦”,她的体内有一只隐秘的蝴蝶破茧而出了,她感到身下涌出汩汩热流。她想起湘妃竹,那泪痕却是骇人的红色。她没办法入睡,小腹的隐痛在黑暗里擒住瘦小无力的她。
翌日,她几乎是慢腾腾地挪向学校的,她窝在座位上,不能动弹,连抬眼都觉得懒怠。她有些发昏,眯缝的双眼再也不能捕捉字词一笔一划的焦点。
母亲看出了端倪,熬了一碗甜的发苦的红糖水给她,她猛灌一气,挪回屋一径儿倒在炕上。她好受了些,直昏睡到鸡鸣时分。晨曦钻过窗格散射进来,母亲已起床在院里洒扫了。扫把的沙沙沙声甚是匀称,她竖耳听着,很快又昏寐了一场。
再睁眼时,她隐隐听到隔壁屋里的谈话声。她起身穿好衣裤,就手把头发向后捋捋结成个马尾辫。一出门,正巧两个客人与主人家挥手作别。一个手里拎着一个肥美的猪头,猪头上扎着根红绸带,另一个抱着几块时新式样的布。为首的老人望见她,回了个耐人寻味的笑。
“提亲的,”母亲淡淡地说,“但他们想今年就办事,妈觉着有点早,”母亲叹了口气,撂下怔忡不安的她。
她明白做新娘意味着什么。她们有的是力气割麦刨土,也有的是能耐接二连三地生产,为丈夫孩儿缝补浆洗,伺候猪兔和牛羊,在季节的倒错中,她们有时收秋,有时又有人为她们“收秋”。在女儿家羞涩婉转的情思凋残后,她们的脸上只剩下妇人稳健可靠却又叵耐的平庸。
她盯着院里啄食的鸡,心中乱麻一片。恍惚间,那两个提猪头和布料的人又回转了,身后还跟着她的父亲。他扛着一把粗笨的锄头,锄头上挑着个筐,她的心就在那筐里重又乱晃起来。
父亲把两个人迎回屋,放下竹帘,“老子是个军官,小子也长得端正,好人家,我看允了罢!”父亲的字句像难缠的水草,直束住她的四肢,锁住她的喉咙,把她溺在浑浊的河里。
她怯生生地低了头搓着衣角,父亲猛吸着旱烟,吞吐着呛人的烟圈,母亲一言不发绩着手里的麻。
“你早晚要出门子的。”父亲悠悠地说。
“前儿你舅舅又捎信来要你去他那哒儿,我晓得你想念书,但咱家的日子实在难过,不可能都供住你们几个娃儿。今年老天不悯人,半点雨也不给下,看看又是倒年程。”
“人家说了,你肚里有点墨水,要是想去投奔他老子,能给你派个营生。要是你不想投奔,结了婚你留在家,也不耽误你上学。依大看,这事能行。”
几只回梁的燕子在窗外啁啾不已,惹人心绪繁乱。她挎起竹篮,拎起火钳,掀起门帘走出屋,她回头顿了顿,终是把想说的都咽了下去。她不能自逞违逆了父母的意愿,为一众弟妹们树个反叛的样。再来,像她这样的贫民小户家的女儿,肚里的饥荒才是实实在在的催命符。
她邻家的亲家,在千里外一个县城的国营工厂上班,厂里发的是成套的水蓝色工装,一个搪瓷茶缸,女儿成婚那天,她看见她别着一个闪闪的红星胸针,笑脸干干净净,和土里刨食的农民比起来精神不少。她想,假如能穿上那么一身工装,也是不错的……
颠倒寻思了十来日,夫家的毛驴兜驮着她行了十几里地,唢呐匠鼓动腮帮子吹着曲儿,铜钹哐哐嚓嚓地震颤着。堂上一个老太趺坐,朱红色的布鞋上绣着金丝线织的牡丹花,旁边的空椅子上放着一根烟枪。拜罢婆婆后,她和丈夫向那杆烟枪磕了三个头。
夜里,她听着枕畔丈夫的鼾声,心中难免烦乱。出门时母亲塞给她一包甜果子,眼眶里分明噙着汪汪的泪。她把被子蒙过脑袋,抽抽嗒嗒地啜泣起来。她依然梦到了舅舅,只不过人和景倏地就消失了,留她独自一个骑在驴子背上。
丈夫第二天早起就出了门,他保证在老爹那里一站稳脚跟,就给她来信接她同住。纳鞋垫,剥玉米,整篱笆,架黄瓜,她整日在家靠着这些活计磋磨挠人心肺的日子,不觉已有月余。
可她等来的并不是书信,而是在一个多雾早晨扛着大包小包返家的丈夫和公公。她的公公收到了遣返回乡的指令,自然,丈夫也回家再务农了。她登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骇,此番是没着了,只好硬着头皮把日子续接下去。她照旧地煮饭洗衣锄地,仿佛心窝子是从这些物什上长出来的。生火时她也不再哼大羊小羊调,取而代之的是呼哧呼哧被卖力拉着的风箱声。
两月后,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公婆喜不自胜,请人杀猪为她炖补。杀猪的和看杀猪的挤满了一个院子,赤膊的几个汉子把束着腿的猪抬上条案,操刀的汉子一条腿压住猪肚,用手搬住猪下巴。猪凄厉地叫着,竟扭脱了捆缚的绳子,蹿下地跑回她的屋子,拱身钻进了炕洞。“该死的畜生,“持刀的汉子喘着粗气气囔囔地追进屋。“大女,你把它哄出来,我们好宰杀了它。”她俯下身,“啰啰”地逗引着,猪大概从她熟识的面容和唤叫中得了安慰,慢吞吞地拱出身子来。当下,几个彪壮的汉子把它按倒在地,重又将四腿打束了死结,抬出屋外。她木然立在原地,眼里默垂下两行泪来。她的不忍和枉屈,无声的在这小院枝繁叶茂。
她的舅舅某天又捎书信来,责怪母亲将她早早嫁人。“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娃送到我这里?你一辈子这样,也让大女过这样的一辈子吗?”信上,她的舅舅嗔怪着,她的母亲也把这封信交与她看。她不置一词,也不说好也不说孬,按旧痕折好书信,塞给母亲,“妈,进屋,我熬了稀饭……”
听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