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二娘
那个深深爱着我，我也深深爱着的人走了。
五月一日早晨，五姐夫发来两条语音：“荣花荣花，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你二舅妈走了，你二舅妈走了。”估计发语音手持手机的姿势让他不可抑制的联想到对讲机，及电影里“洞拐洞拐，请向我开炮！请向我开炮！”平时听他这种语音方式，我都又好气又好笑，而今天更加让我变得极度烦躁。
我们一行八人，正在萨迦县度过美好的劳动节，没有什么比劳动更能向这个节日献礼。看到语音时，我们正在吃中午饭，我为了听这段语音，离席出门。听完，脑中一片空白，我急急忙忙坐回位置，听大家说下午的工作安排。
一个小时以后，嫂子的电话打过来了，终于逃无可逃。
“荣花，你二舅妈今早上走了。”
“走的时候边上有哪个?痛苦吗？”
“大姐三姐、你四哥、五姐都在，有那么长时间了嗒。精瘦！”
“二舅来？你在哪里？”
“我刚到双流，刘波的丈人来接我们，你二舅在我边上。”
……
“二舅怎么样？”
“一个大男人，眼泪汪汪的。”
……
“你回不回来嘛？”
“我回不来，工作太忙了。你给我妈打电话了吗？”
“还没。”
“我来打吧，你喊舅舅保重身体。”
“妈，我二舅妈走了，你赶快带两个孩子回家吧！”
“啥子？啊？哦！”
劳动结束坐上车返回日喀则，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黑了。车子在国道上飞驰，我静静靠在椅背上，路两边是无尽的黑。
我在一个四川的小山村长大。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村子里非常特殊的存在。我穿漂亮的鞋，甚至下雨天，我会穿上一双粉色、上面有小鹿图案的雨靴，打一把漂亮的小洋伞。而同村的孩子，很多都打赤脚，即使有雨靴也是黑色的那种，他们打油纸伞。我的漂亮衣服、鞋子、小洋伞都是“二爷”（四川人称自己的父亲为爷，母亲为娘，前面加上父亲的生序），从镇上甚至成都买回来的。
我在镇上上幼儿园，上学要走十几里山路，平常都是同村大大小小十几个小孩子一起走，里面有我的五姐，她上五年级。每天上学的路上，五姐总是紧紧的拉着我的手。有一天雨后，走过一个小石坡，前面一个小孩，在我眼前突然滑到坡下面去了。我来不及反应就被五姐牵走，不让我回头。后来知道，石面长满青苔、雨后太滑，而坡下是一个水池，有2米深，里面有沼气，那个孩子回不来了。一连几天做梦都会梦到那个孩子在我眼前滑下去的场景，不敢上学。于是“二娘”每天晚上搂着我睡觉，睡前悄悄和我说话；天亮了就背我去上学。那个年代，我们那个小山村，从来没有过。
有一次去别人家玩耍，那家大人说，你想不想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不要你了。我非常诧异，回到家问“二娘，爸爸妈妈是什么？我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吗？”“二娘”问清是谁说的，气愤的去那家，站在门口骂的很生气，她是个娃儿，她晓得啥子？你是个大人，你不懂事吗？那人坐在屋里，紧抿着嘴，不敢吭声。这奇怪的小插曲，迅速滑过心湖，几乎没留下一丝涟漪。
每天“二娘”给一角钱，一分钱买巴巴，二分钱买糖精兑的水，剩下的买些零食分给同学吃，同学都叫我“大小姐”。有一个小胖妞，家里在镇上上班，条件也不错，有一天想向我展示一下她的武力值。每天上学前，“二娘”都会叮嘱，路上抓紧五姐的手，学校有人欺负你就去找五姐。于是在校园里大声叫五姐的名字，看到五姐的一刻，小胖妞痛哭失声，从此我在学校多了一个小跟班。
五姐和我闹别扭，被“二爷”狠狠骂了一顿。五姐很委屈，“每天带她上学、照顾她，还要挨骂，太偏心了。”看到五姐哭，一下子高兴起来，坐在二爷腿上问为什么不打姐姐一顿？“二爷”一把把得意洋洋的我扔在地下。我吓了一跳，没见“二爷”那么生气过，不知道为什么手段不灵了。“二娘”走过来，一边把我搂在怀里，“你莫吓到娃儿。”一边拿糖和梨子给我吃。但是明白，家里家外的孩子，因为我告黑状而挨打，从此行不通。
年春节，从城里来了一位烫着卷发，穿一身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的“二孃”（niang一声，姑姑的意思）要带我去西宁。大家都说她是我妈，从此“二爷二娘”成了二舅二舅妈。我歇斯底里哭喊，拖着拽着都不走。
二舅劝,你妈带你去城里上学，那边好，不好你再回来。我不！~
公公婆婆哄，你先回去陪陪爸爸妈妈，我们过几天就去接你。我不！~
二舅妈，要不，先不回去嘛？
所有人瞪她一眼，她只好出门躲起来。
无论如何，离开了那个家，去了遥远陌生的地方。世上多了一个小候鸟，寒暑假回到南方的家。上初中三年级暑假回家，小侄子陈杰三岁了，是二舅妈唯一的孙子，长得白胖可爱。二舅妈眼里看他全是笑，就像看我一样。第一天回家先休息，第二天就玩到满身臭汗，二舅妈一手拉着陈杰，一手拉着我进屋，一边唠叨一边把门反锁上，从床底下拿出糖果和梨子来。“你讲你要回来，我早早就买好，阔到滴（放起来的意思）。”怔忡在地，这情景多少年只是出现在梦里。
“我早不爱吃这些东西了。”
“少胡说，你赶紧吃，外面娃儿那么多，一下子进来都吃没了，你就没得吃了。”有一种爱吃，是你二舅妈觉得你爱吃。于是，和陈杰两个，像做贼一样，吃糖和梨子。
离开家的日子里，有一年，听到二舅妈从树上掉下来，摔了头；又一年，家里冲进来一辆货车，把在做饭的二舅妈顶在墙角，受了非常严重的伤。但是，每次回家，家里家外劳作的都是她的身影。我考上大学了，衣锦还乡；我结婚了，荣归故里；我生儿子了，还乡；我生女儿了，还乡。每一次相见，她都话少，饭多，看我的眼中全是亮光。每次回家第二天，她去赶场（去集市上买东西），一路走，一路高声和邻居朋友亲戚说，荣花回来喽！是，我去买菜！
直到年春节，她已经不能站起来。我们只是拉着手相对坐着笑。多年的卧床，吃不下东西，她只有五十来斤。
妈妈说，我得回去看看，这个家，多亏了你二舅妈，我们几个就是给些钱，你公公婆婆全靠你二舅妈照顾。年春节前，我和舅舅在日喀则闲聊，舅舅说，你二舅妈就是太要强了，那么小小个个子（不到cm），怕别人说她不行，别人能干什么，她一定要干；别人担一担水，她要担两担。嫂子说，你二舅妈人是真好，没见过那么善良的人。
今天，她的葬礼，她相守一生的丈夫，带着儿媳、孙子孙媳、外孙外孙媳妇一起从日喀则回到她的身边；小姑子带着外孙外孙女和他们的爸爸从深圳去到她的身边；亲朋好友来了满满一院子都坐不下。萨迦寺里有一个白海螺，据说吹响它能够让阴间的亲人听得到。我请喇嘛为你吹响，你听到了吗？
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深深爱着我，我也深深爱着的人。
李荣花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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