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续几天,闭眼就看见自家的防盗门摇摇欲坠,门框与门面合不了缝,要人担心发愁。愁着愁着,那钢筋防盗门就魔术般被抽去筋条骨儿,锈迹斑斑,接着烂出了大小不等的洞孔,再接着,一阵大风吹来,防盗门就不是防盗门了,而是几块薄木板,在门闩下岔出老远,怎么也合不了缝,眼看就要砸倒来——妗蓉大汗淋漓地醒来,一颗心乱蹦乱跳。好不容易平静了,再闭眼,那该死的门还是不请自来,却不是梦,而是扯大锯一般割断了睡眠。再一夜如此。第三夜也如此。
那门,随着这房子十多年了,该改朝换代了。妗蓉在铁艺市场溜达个遍,选中一个门面闯进,向老板强调她的意向:一定要不生锈,锈色看着恶心。
重新换个不锈钢的,老板热心建议。那是一个矮墩墩的女人,却因一张白胖脸生出和气,再加上语气轻柔,一眼看来可信。说来,就是她笑眯眯的和气脸吸引来妗蓉的脚步。
干脆换铁门吧。妗蓉想了想,否定女人的建议。女人眯眼轻笑,并跷起大拇指夸赞妗蓉选择了铁门,嘴巴一刻也不放松,继续推广她的可亲可信:铁门好,我们制造的铁器都要经过烤蓝处理……万一你不放心的话……
姑姐颜玉的电话来了,是第二遍。电话放在包里,第一遍没听见。当妗蓉习惯性地伸手摸手机,遇到第二个电话,两个电话相隔不过五分钟。
妗蓉的心乱成马蜂窝,奔出女人门面,拐到旁边僻静处,敛起声喉问:他……真的?姑姐反问,你以为我这个姐姐在编排你老公的丑事?
混账犊子……刚出口的责骂被颜玉打断,回家再骂,当下要用钱。
钱?话一出口,妗蓉就觉得牙疼,嘴巴合不拢地咝咝吐气。全是冤枉钱,白白送出去,水漂一个,还落个臭名声。但事实是,不花钱不行。姑姐在电话里很不耐烦,不做工作就要被拘留免职,对他对你百弊无一利。
知道了,他……在公安局?
在公安局你出翻倍的钱也难得换他马上出来……真服了你,来我这里,我带你去私了。
妗蓉耳边响起一阵忙音。刚一侧身,险些撞到矮胖女人身上。
请问,还需要定做铁门吗?到时你亲自过目铁门烤蓝的过程。女人笑吟吟地望看妗蓉。
你没听见我的电话?哪还有心思门不门的。妗蓉嗫嚅着,无力地摇头。
女人却手指耳朵,说她听力不行。妗蓉哦声,吐出三个字“再说吧”。女人点头强调,记得啊,我家铁艺包括烤蓝可是江城最好的。
烤蓝?一个防锈的技术术语,却偏偏这样文气,硬是贴着耳膜入脑入心。没闲工夫想这了,妗容狠心切断漫想,迈脚离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下门面。
家美铁艺。
那个矮墩墩的白胖女人名叫家美吧。妗蓉眼前浮现女人亲切的盈盈笑脸。还真相配。
二
两万元钱在妗蓉皮包里躺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被姑姐分成两扎,连同两条金装版黄鹤楼的烟分别装进了档案袋。姑姐颜玉在信访办工作,有的是档案袋,而烟酒平时也少不了有人孝敬。即使烟酒不怎么高档,可她老公万里浪是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一把手,想必也缺不了。
妗蓉为姑姐颜玉的周到麻利感到不好意思。毕竟,王振海是自己的老公。他一旦进公安局丢了工作,对自己没一点好处。自己无业游民一个,经济来源全靠王振海。王振海有工作,还是学校一把手,可以保证两人生活旱涝保收,自己也有脸面。他出事自己恼怒是恼怒,但不理不睬说不过去。
我这个弟弟啊,一时糊涂,让胡警官费心不小,感谢您宽宏大量给他机会,我保证,他以后干净体面地做他的教育工作……这是他老婆我弟妹,人机灵聪明着,以后看管他分秒不误。说着,颜玉拽上妗蓉右臂。
妗蓉递上鼓胀圆满的档案袋。讪笑两声,道,小意思,麻烦您了,下不为例。
太搞笑了,还下不为例。可姑姐颜玉交代,胡警官是在宾馆抓聚众吸毒人员时不经意查到王振海的,人家就留了个心眼儿,但又怕王振海再犯——再被抓,如果没运气摆脱,交代出这次,可就牵连完蛋。只好学生一样认错保证。其实,保证不保证的,还不是嘴巴一句话?关键还是靠这个。颜玉右手食指和拇指交搓。妗蓉赌气地征询:既然送了票子,就不保证了。
你想要王振海被拘留的话,怎样整都行。姑姐细长眼睛钩子一般甩来。
妗蓉咬紧嘴唇,心中嘀咕,反正是你做主,你怎么不去保证?可嘀咕无效,又跟着姑姐转去教育局。姑姐看妗蓉枯着一张脸,浑身散架般有气无力,细着嗓门解释,端谁的碗服谁的管,下属要识相,要懂得你情我义……正说着手机音乐响起。“好的,好的,马上来拜访张局,感谢感谢。”颜玉边说边拉妗蓉到旁边卫生间,关上门。一张细长脸拉直,绷出严肃慎重。不去成吗?人家电话就催来了,妗蓉啊,这个世道就这样……话说回来,是张局打给我的电话,事情没上报就能就地内化,张局第一大功劳。
脸色绯红的妗蓉递出鼓胀的档案袋,再次保证:小意思,麻烦局长了,下不为例。嗓子完全哑破,吐出的声音老鸹子一样刮耳朵。她自己吓了一跳。
张局长眨眨眼袋浮肿的眼睛,上下打量妗蓉。振海有福气,这么灵秀的妹子,我看啊,他真是犯糊涂了。说完咂嘴叹气。颜玉蹙眉附和,那小子平时还是清白人,可头脑一发热就犯浑。张局点头,咂嘴又道,妹子啊,平时还要多费些心,振海毕竟是道口小学校长,事务繁忙人也劳累,妹子担待些。再者,我多言一句,男人心孩子脸,没个定准就长不大,再说这样的社会……哈哈,妹子虽比振海年轻不少,可也要帮振海拿出男人的定准。
他话中有话。妗蓉机械地盯着这个男人的嘴巴,极力捕捉他的弦外之音。但男人闭了嘴巴,瞪起深陷于眼袋中的惺忪眼,直愣愣地看来,与妗蓉怔忡的眼线撞在一起。妗蓉的心也被撞了下,赶快收回眼线,张嘴噢噢答应,表示自己听懂了男人的话。
也许真听懂了。大意就是自己作为配偶,在这样开放的时代,要看开王振海与网友开房的事情,不记挂心上,不以此为借口责难。好像还不止这些——但还有什么?妗蓉满脸茫然。
张局肺腑之言,情真意切,我们铭记在心啊。颜玉说着,拉拉妗蓉的手,继续说,遇到这样义气的兄长,是你们的福气。姑姐捏着妗蓉的手告辞。
出了门,颜玉松手,在前面扭着屁股迈大步伐,落下两人距离。出了教育局大门,扭身蹙眉等来妗蓉。听懂张局长的意思了吗?不等妗蓉说话,又道,无事生非啊,我看你,唉,这样说吧,你还是要有办法管住王振海,人都闲老了,约束约束下,比如,马上生个孩子。
说着,一辆车过来停泊路边,颜玉噔噔地走去上车。拉开车门的刹那,又道,他肯定回家了。
三
王振海沐浴后裹一条白浴巾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时不时跟着电视里的节目主持人呵呵发笑,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他怎么就能没事一样?尽管被内化,最小范围地内化,可毕竟还是不待人见的丑事,还不是天知地知我知你知,起码有外人知道了,再说我是你老婆……
他就没事一样。
没办法,眼前这男人……否则,他怎么能被前妻赶走净身出户?从没有人对妗蓉说起王振海离婚详情,她也没问过。不,是追问。当初,经人牵线搭桥,与王振海第一次见面时,王振海盯看自己的眼神让妗蓉忍不住心中一震。她不禁询问,你们怎么……分开了?
不过下意识地发问。心中不是不明白,他不会说实话。换而言之,他给出的答案肯定无关痛痒。看看他的解释,性格不投感情不和。多么标准的宣告,堂而皇之的幌子一个,毫无起伏,看不出丁点波澜嗅不出半点味道也摸不出丝毫温度。那挑衅的对视眼色已经表明,他是咬定不说实话的。不好听的说不出口的才不说。拒绝回答,或者转移话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嘿,猪都死了,还管什么开水来烫。装死猪样,装过一次,脸面就挺过来了,脸面挺过来了,无所谓怕不怕的。既然不怕了,也就帮自己抹杀掉了。销号般吊销过往,你就是问一百遍也无济于事。
可她问了,下意识地发问。这在以后看来,并非出自相亲女性的惯例,还有一种东西在召唤——每次她觉得那个东西快要出来,犹如闪电般迸出光亮时,记忆咔嚓一下被截断,心中莫名响起一个声音,干吗朝回头路看呢?朝前看吧。
好,不问过去。不,是忽略他的过往。眼前这个男人,条件不错,有现成的房子,有工作,还是当地道口小学的校长。虽说有婚史,但再无理由在意自己是否处女。这点,他的确做到,而且还开玩笑地询问,好事情都做了,怎么没有入洞房?说着扬起眼梢,眼光亮亮地看过来。妗蓉沉默,勉强挤出笑容,有些哀楚不堪。男人倒心疼了,捏住妗蓉的手,吁吁两声,深情地说,蓉妹,我第一眼见你,竟觉得似曾相识。妗蓉缩回双手,脸庞兀地烧红。男人右手伸来,爱抚地碰碰她的脸蛋,继续说,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我竟有亏欠你的感觉,莫名就心疼了,缘分吧,或说天意,天意要我们结合,管什么经历过往,不提不提,好妹子,你就是为我老王留下的,我好好疼你。
他果然做到,不提往昔,疼爱她娇宠她。他是真诚的。这真诚鼓励妗蓉对未来憧憬,也要妗蓉几乎忽略他的过去。她在婚后一年充满了信心,她几乎忘记初见时脑海的闪电,几乎赶上……崭新的生活。
可……
王振海转脸,招呼盯看自己的妗蓉。
手中握着取款单的妗蓉,脸充血般通红,气不打一处来,人钢丝般颤抖。王振海站起来,披着浴巾鸟振翅膀一样走到跟前,伸出右臂。妗蓉后退一步,恶狠着语气尖叫“别碰我”。王振海缩回右手,站在原地,讨好地朝妗蓉一笑。妗蓉上前推了一把,王振海跌坐在沙发上。
看看你的德行。妗蓉右手砰地捶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取款单躺在王振海眼皮下。王振海低头望下又抬头,迎上妗蓉的目光。蓉妹,别生气,气坏身体不划算,不就是钱吗?你放心,今年年底我保证还你,一次性还清。看妗蓉还是气鼓鼓的,他继续保证,说好年底交你,你等着收钱就是。
王振海你不想要脸我还要脸,你那眼泡浮肿的局长要我多多费心,实际就在指责我没用,没有管住你,你这么个大男人,我管得住你……人还是心?
妗蓉声音发颤,心胸一头小鹿乱跑乱撞。就在鼻子咻咻冒气时,她陡然发现,发怒是个好事。拿目前状况来说,降服下犯错的男人,起码收回白白打水漂的钱。再则,有利于腾空脑海捋顺思绪——她不是在发怒中一下参透那个张局长的话外之音的?看来,该发怒就要发怒,强忍没有好处。
王振海裹裹浴巾,勾下脑袋,神色默然。须臾,目光停留在取款单上,淡漠又深远。不,是满不在乎。妗蓉生气道,你还有什么可说。
王振海抬起脑袋看她,半晌,眉心揪起。问你自己。
四
晚饭后,姑姐颜玉不请自来。出了这等大事,她肯定会来的,绾总、发号施令……妗蓉几乎摸清姑姐的套路。这个多年的机关干部,大致也会把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搬来处理家事。她有什么错?这样的弟弟,老大不小了,打骂都行不通,沟通教育更是扯淡,但不能不管吧。怎么管,姑姐自有她的门道。
无事就生非啊。
她的口头禅又来了。“无事生非”的大道理她省略,用概括语果断开场,“除非”的“事情”自然就布置下来:你们结婚五年了,妗蓉也三十出头了,还不准备要个孩子?
孩子……与姑姐分手时就知道她会上门询问,但真正问出还是让妗蓉猝不及防。怎么说?她拿眼瞟下王振海。王振海殷勤地为姑姐沏茶拿点心,他谁也不看。
正在看的娱乐节目已近尾声,一路PK胜出的选手正在争夺冠亚军。主持人倒数五个数的喧哗中,猛然跳出广告。那个舌头打卷的英俊小生,面熟,是叫什么镐的韩国影星,他女孩子般的红唇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蜂、蜜、柚、子……”电视黑屏了。声音和图像猛然消失。是颜玉摁了遥控器红键。她的“孩子”事情看来非落实不可。
那事……医生说急不来。王振海双脚脱了拖鞋,双腿盘在沙发上,一坨肉垮在腰间,围出一圈“白棉被”。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吧,赶紧又伸直了脊背,放右脚吊在沙发上。看姐姐颜玉不相信地盯看自己,脸色严肃,于是打趣道,你操碎心,都快当婆婆的人了,为媳妇孙子操心去吧。
还贫嘴——颜玉腾地站起来,绷直细长脸斥道。随即缓和语气,催促他们快说医生意见。
妗蓉看向王振海。你说给你姐听。
颜玉拿眼斜瞟妗蓉。妗蓉懂这眼神,就不满了:我夫妻俩的私事,要你这个姑姐来掺和,你以为万能啊,随手点撒幸福?得了吧,还不是和稀泥乱踩泥浆子。瞧那跋扈样,如果真是我不能生育,你还想怂恿王振海休了我?他听你的?一个半老头子,还不检点,也就你这个姐姐当宝贝护着。心中鼓捣好一会儿,终是腹语。诚然,妗蓉心中发怯,可怯也不会对你颜玉怯,只不过不想吵架。老婆与姐姐,一旦发生正面冲突,王振海肯定是袒护姐姐的。如果他乱说乱骂怎么办?
王振海看出场面的僵持,打个哈哈道:女人的私事,不是不说给你听,是不好意思出口。他喝了口茶水,又接着说,医生说妗蓉子宫与一般女人不同,那个什么,哦,后位子宫,难得受孕。
就这?颜玉站起来。你们俩啊,我看当务之急就是琢磨琢磨……颜玉的声音陡然低伏,窝成一个小核卡在她的喉咙。她端起茶杯,仰头咕咚吞进一大口茶水,起身告辞。
她刀子嘴豆腐心,话糙理不糙。王振海替颜玉圆场。见妗蓉脸色还是冷凝,便伸手轻揽妗蓉肩膀。妗蓉欲甩开,却被王振海搂住。妗蓉,我真想要个孩子,有个孩子……多好。王振海柔声耳语。
妗蓉僵在原地没有动。一个声音在耳朵边说,别动别动,朝前看,还是有不同的。她仰起脸庞,斜斜地打出眼神看向王振海。王振海垂下眼睑,嘴唇靠靠妗蓉光滑的脸庞,然后抱起妗蓉,走向卫生间放倒她在浴缸里。拧开水龙头放水。妗蓉弹起,被王振海按住。他的手在妗蓉湿淋淋的身体上游走,慢而细致。腾腾水汽中,他的脸色有些发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水满浴缸,淹没了赤身裸体的妗蓉。那双大手在水中腾浮,鱼般游走,嘴唇轻啜山尖谷地沟涧,热腾腾的气流在膨胀发酵。
你,说说今天那事,就那么好?妗蓉梦呓般地问道。她媚着你,全身着电一般,臣服了你。妗蓉在头脑中搜索妖媚女人尽可能着电的姿势,再用嘴巴描述传递。她的语气到后面上扬,简直求证一般。她在给自己还给已被点燃火星的男人力量激情?不,是煽情。
王振海喘气声粗重,一把抓起水中湿滑的身体。炽热简直滚烫的身躯,马上吸干妗蓉身上的水珠。她被扔在床上。她觉得骨骼被什么磕到,有些发疼。抬起眼帘,撞到潮红的热乎乎的脸庞。脸庞上面晶亮的瞳孔里,出现一个小女孩,她朝自己看来……一道光亮电击般遽然闪现。她的思维又在此时折回。该死。血液断流一般凝固干涸,肌肉枯叶般萎缩在猛然硌手的骨架上。
五
蓉妹啊,你身体有个冰窟窿,一直这么冷淡。我真想要个孩子,能有个孩子……该多好。
我也想,可是——
算了算了,睡觉吧。王振海不耐烦地摆手,放平了身体。他鼻子吁吁呼气,似乎为妗蓉的冷淡不满抗议。也许不是,单纯的呼气而已,完全就是自己多虑。不是吗?他翻个身,没几分钟,打起了呼噜。他平常没这么早睡觉,几乎零点左右才上床。虽说是小学校长,可大小还是个官吧。既然官务在身,应酬往来就少不了。今天呢,刚了事回来,也不好意思出门。可白天一番折腾,晚上这事……也算折腾,总归花费了精力,身体自然疲乏。瞌睡如山倒也在情理中。可白天那事多闹,一个吃财政饭的小官人,被逮个正着,怎么说都是违法乱纪的……虽然安全抽身,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就能没事一样。呼噜一声赶着一声,不疾不缓不重不轻,安稳又有规律。他根本没当回事情。
他做过的事情全忘记了,他用满不在乎勾兑过往,清空他的惧怕和内疚。没心没肺的人。妗蓉感觉有些舌燥,翻身换个姿势,再翻身换个姿势,越发口渴,干脆爬起来烧水喝。
电热壶很快就叽咕叽咕地沸腾。妗蓉沏好茶水。热腾鲜绿的茶水中,妗蓉狗般耸起鼻子,再张嘴抿上一口。人完全清醒了。没有风,皮肤干燥得发紧。蚊子不知从哪里蹦出,围着自己嘤嗡,日光灯惨白刺眼,也死皮赖脸地在耳边眼前聒噪。妗蓉关闭电灯。黑暗蒙头罩下来,袅袅茶气藏匿起身子,却以扑鼻的清香描摹它的踪迹,虚拟出夜风的款款深情。若有似无的风中,温润的芬芳在黑暗中萦绕、沉淀,沉淀到心里,却无端唤来寂寞。看看电视吧。屏幕上的广告光鲜热闹,却没有一点意思。调台,再调台。或许是没有出过远门的缘故,妗蓉习惯性地选择省台。省台频道四五个,卫视台正在抗日,一群美貌若花的光头尼姑舞刀弄枪痛打小日本,个个身手不凡——太假,倒胃口。影视频道,正在为中老年人相亲,桃花开了又败,估计今晚难得成一对。喝完茶水,续上第三道水,抿口茶水再翻。经视台,一个凶神恶煞的头像要妗蓉定睛。这长相,好吓人。果然,头像下,一条通缉令赫然在目:
安徽某镇某村某组一名十一岁女孩在家中被奸杀,后又被抛尸粪坑。当地公安局介入调查,很快锁定嫌疑人江某。江某现年二十九岁,家住湖北某县某镇某村,身高一米八左右。该嫌疑人会修理汽车、电焊、木工和钢模活。为迅速侦破案件,清除社会治安隐患,请广大人民群众对照片进行回忆和辨认,如有发现或知情者,请立即向公安机关举报。对提供线索将犯罪嫌疑人抓获的,公安机关将给予五万元奖励。
举报、×××(于警官)。
妗蓉眼睛盯着字幕,逐字逐句看完。心中就骂开了,真是畜生啊,不得好死,强奸了不说,还残忍地弄死了孩子,弄死孩子还要作践,竟然抛尸在粪坑……妗蓉一阵恶心,鼻子打出喷嚏,闷闷的,又带出身体的臭气,也不响亮,闷屁一个。臭烘烘的粪坑仿佛在周围,散发令人窒息的恶臭气味。妗蓉抿嘴屏住呼吸,左右挥手扇动,然后松开鼻头,呼出一大口气。又忍不住呼啦出一个闷闷的喷嚏,清凉的鼻涕也挂了出来。
这样的畜生该下地狱,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妗蓉恶狠狠地诅咒,快走到卫生间洗手洗脸。
那个凶恶的头像跑到眼前:浓黑的眉毛到中路四处发散,眼睛阴鸷充满杀气。相由心生。这样的人一看就不是好人,恶毒凶残,坏事干尽。谅他也跑不到哪里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庙是什么?庙就是王法天理。王法天理存在,报应也有,不过是时间的早晚问题。终有一天,抓住他剥了他的皮——当然,她不是不知道,枪毙是可能的,剥皮不可能。可是,诅咒就是诅咒,诅咒他被剥皮而不是砍头分尸,是有道理的。她诅咒的道理就是,他不是人,手段残暴到如此,等同于恶魔。但他存在于这个世界,而且不是一无所长,还会那么多的手艺,用当下流行语说就是“混生活”,从湖北到安徽,也许还有许多地方,混到今天就要人惊心,愕然。可事实……他逍遥法外。这真让人气愤。气愤至极,不免想剥皮看看,一张皮下,究竟是如何的血肉躯体。或者说,剥皮不过是手段,实施这个手段等同还原他的恶魔身。
凡是畜生都要扒皮,只有扒皮才对得起他们的本来面目。
回到沙发上的妗蓉,一口喝完茶水。
电视屏幕上爆笑阵阵,还是经视频道,热闹极了。长相标致的阿哥主持人正在主持“观点”节目。他念出一个句子,中文拼音与英文混杂的:Nozuonodie。怎么说?网络流行语,不作死就不会死。阿哥解释道。
呵呵,有意思。妗蓉跟着笑了。她少上网,却瞬间懂得“不作死就不会死”之意。江城有一个土词“撬死”,吵架用的,颇有杀伤力。一个冒犯自己的人,伤到身心,无缘无故地。当然是撬死啰,有些自掘坟墓的意思。还击的人呢,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后面语调上扬,微微拖出一个语气词“啊”:撬,死,啊。似重又轻。明明是警告威胁,却又莫名地涂染上商量征询的色彩。戏剧化了。严肃中掺和幽默,可严肃的骨髓并非因此减少,相反,增添了一些要人冷战要人警醒的意味。
不作死就不会死——也不错,相比之下,直白了些干脆了些,也就简单了些。那些畜生不如的坏人,怎么就能要他们简单干脆地“die”掉?便宜了他们。
撬,死,啊。
妗蓉咬紧牙关,朝着眼前的电视屏幕吐字。
……
——摘自中篇小说《烤蓝》,作者朱朝敏,原发《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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