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angHeCreativeWriting
黄河文创
与您同行
(总第期)
01
如果问我这一生,对哪个地方最一往情深,我想该是我外婆的“澎湖湾”了。我所有的乡愁,几乎一多半是在那里。我平生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就是投进她的怀抱。
那是年仲夏,我随了小姨坐了两天汽车,一夜火车,从太行山的最南端,回到晋西北吕梁山中的故乡。那时的交通就这么落后,搁如今,也就六个小时的车程。当时小姨刚师范毕业,等着分配工作,便受外婆之命,赶到千里之外的晋城看望我们。她是我们家遭逢父亲冤狱之灾后,第二个去看望我们的亲人。第一位是大舅,在灾难降临的第一时间,即从北京赶了过去。
然而小姨来了不久,就接到分配工作的通知,需要回去报到了,就将我顺便带回老家。当时带我回去,有两个原因。一是以慰藉姥姥姥爷的牵挂。爸爸成了“反革命”,被押在大牢里,我们母子五人,孤零零漂泊在异地他乡,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知道母子几个,每天是怎么恓惶地活着?那时又是三年困难时期,很多人都饿得几乎要死了,母子几个别都饿死在他乡吧。姨姨跟姥姥姥爷说,她到达我们家那天,母亲和我还有二弟都去高炉渣坡上拣废铁去了,家里只剩了三弟、大妹妹。她进了大门,看见两个孩子趴在一个猪栅栏上,小手伸进圈里够吃猪食槽底下的烂菜渣,伤心得抱起他们就嚎啕大哭。那时我们早已被赶出钢厂家属院,借栖在附近农村一个养猪的院子里。这样的惨状,姥姥姥爷知道了,怎能不百倍的牵挂揪心?可是又不能都来看我们,山高路途远,只好选我做代表,回去省省亲。二是也让我回老家认认门。那年我已经十一岁,还没回过故乡呢。
出长途汽车站,是一截尘土飞扬的沙土街道,小姨管它叫新关,一端连着个遍体蒿莱的城门洞,一头通向老城。小姨说,出城门洞走十五里,就到了你们村。朝相反方向,就是姥姥家村。然后带了我,穿过新关,来到一条不足百米长的拐把子石头街面上,告诉我这是老城,说带我看一看,顺便和同学借辆自行车。
街道很窄,一辆卡车多一点的宽度,路边十来根碗口粗的木头电线杆,各安着一盏斗笠似的上绿下白罩子灯。电杆下稀稀拉拉六七个商铺,一个百货商店,一个新华书店,一个日杂店,一个副食品店,还有一个饭店,一个生产资料门市部。我的心就有点冷了,这么寒碜的县城啊?像个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的乞丐!虽然我已经很落魄了,但是看着这样的故乡,还是叫我大失所望。县城都这么寒酸,姥姥家会是咋样的啊?
小姨带了我,出另一个没了穹顶的土城门,再踏着石头跳过一条河,小姨叫它东河,然后沿砂石公路一路向北。公路东侧,是一溜庄稼带,西侧路基下,是一片沙滩。沙滩低处一条宽阔的河流,哗哗哗与公路比肩而行。时间不长,不到二十分钟吧,姨姨就跳下车,带我走下公路,然后走向河边,一边挽裤腿一边对我说,对岸就是姥姥家。
我定定神,抬眼向对岸望过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堵土山梁,蓝天白云下,远远地屏障一样插向天际。上面一个圆弧又一个圆弧,三五一簇,灯笼似的从山顶直挂下来。周围是一团一团的墨绿。从山脚到眼前的河滩,也是一片墨绿,如湖如泽,至少一两千米宽。熏风起处,飒飒飒碧波荡漾,和脚前哗哗的河水,汇成一台浩大交响曲。我那团皱巴巴的心房,呼啦一下松展开来,就有了点小小激动,情不自禁放声喊:故乡,我回来了!尽管我至那天之前,还没喝过家乡的一滴水,没尝过家乡的一粒米,但是我的血管还是有些贲张。我的根在这里啊,我出生得再远,也是故乡的儿郎。
豆浑的河水看不见底,刚走几步就没到腰间,裤腿等于白挽了。河面看似平缓,可脚下的泥沙刚踩着就出溜出溜漩走了,吓得我不住地叫姨姨。小姨扛着自行车,一手拽了我,起先还鼓励我,看我喊得急了,就说,男子汉呢,怕什么?你大舅跟你这么大时候,已经当八路打鬼子了!臊得我至今想起来都脸红。
到达对岸,我浑身湿透,不知道哪是河水,哪是汗水,是冷得打颤,还是吓得打颤。小姨说,脱下来拧拧,免得叫你毑婆毑爷看见了心疼。然后,领我钻进了青纱帐玉米林荫蔽着的进村小道。天仿佛一下变暗了,等再度豁亮起来,我们已经站在村口。一面明镜似的水池,蓦然直逼眼底,把我整个心扉照了个豁亮。几声亲切的带着颤抖的呼唤,自头顶飘下。
我几乎是飞奔上那个十来米高的土台子,一下扑进姥姥的怀抱,泪水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姥姥抚着我的头发,脖子,耳朵,脸蛋,一声声地唤着,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心肝宝贝啊!旁边一个老女人说,“还是骨血亲啊,从来没见过毑婆,竟能一眼就认出来!”——看来她不知道,两岁六岁的时候,我都见过姥姥的。随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来,让毑爷瞅瞅俺孩。”姥姥松开手,把我揎给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我猜是姥爷,但是怎么叫“姐爷”?还有姥姥,怎么叫“姐婆”?姐姐的婆婆?多怪异多别扭的称谓。从太原到晋城,大家都是叫姥姥姥爷的,怎么忽然唤起“姐婆姐爷”来?姥姥似乎看出了我的疑云,说,叫姥爷,俺孩还叫姥姥姥爷,姥姥听着亲。
外公一双大掌紧紧包住我的手,还觉不过瘾,又弯下身,卡住我胳肢窝,“唔哟”一下将我抱起,像抱个三岁的孩童。叫我一时很不好意思,赶紧把脸藏在他的颈弯里,他那粗而卷曲的络腮胡,刺得我脸颊直痒痒。“耶耶耶耶,看看看看,”还是旁边那老女人的声音,“看看毑爷把大外甥亲成个啥了!”后来我知道了,她是外公的本家堂嫂子,我也该唤她毑婆的。
从小就常听母亲说,外公不咋爱说话,多咱都用行动表达。说孩提时,他们姐弟六个,吃饭的时候,有不顺口不好吃吃不下去的时候,就颠颠颠跑到父亲跟前,说,爹,我吃不下了。外公说声,“倒运的!”把碗支出去,儿女稀汤寡水乱七八糟的剩饭,就忽嗵倒进外公碗里。母亲说,外公总是那么温厚宽怀,最严重的训骂,也就是“倒运鬼”三个字。偶尔,在极其恶毒的场境,外公盛怒了,最多喝一声“把你祖宗的”而已。
外公抱着我走进院子,进街门的时候,脑袋差点磕着门楣上嵌着的“光荣军属”牌匾。进得家门,将我放在土炕上,反手拿个大铜瓢,伸缸里舀了半瓢水,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下去,摸一把唇髭上的水珠子,笑着问我,俺孩喝不?小脚的姥姥已经跟进来,一把夺下姥爷手中的水瓢说,糊脑油,孩敢跟你一样喝冷水?姥爷嘿嘿嘿笑,紧一紧腰里的蓝布腰带,说,那秀儿给孩烧点水,我还得去梁上犁地呢,牛跟犁耩还撇在地里。我方才注意到,姥爷后腰带上别着的枣木牛皮鞭。
窑里院外熙来攘往,外公家族所有在村的亲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迎接外公外婆孙辈里最长的外孙。连族表兄瞎子宝元,还有他老得不能动了的奶奶,都叫人背上来了,盘腿坐在土炕上,拉了我的手,很夸张地赞叹:哟哟哟哟,真叫个俊啊,像他娘,像咱冬冬;不不不,更像他大舅,更像咱秋生,养儿像娘舅呃。这样的表达一而再再而三,让我有种林黛玉初进荣国府的恩宠。整整半下午,我都被包围在巨大的亲情里,被陌生亲热的亲戚们推转来拉转去,羞涩地一迭声唤着“毑爷、毑婆、舅舅、姨姨、表哥、表姐”。一轮刚完接着又是一轮,这个说鼻子,那位说眼睛,才躲到姥姥身后,大门口又有人高咙大嗓地涌进来。姥姥说,是沟南里你大毑爷家的人来了。
02
那夜,我睡得很晚,都不知道几点睡着的。许多表亲一直不走,继续跟外公外婆聊,不住地问这问那,晋城在哪个省?离咱老家有多远?那里的人都种啥吃啥?吃辣椒不?吃莜面不?吃山药蛋不……许多问题都重复若干遍了,但是兴致依旧不减。次日早晨,我醒来时,姥姥姥爷都不见了,小姨也不见了,土炕上只有我和表妹。
我是被一个离奇的梦唬醒的。我梦见了二弟,梦见他像柳毅一样,从一个水塘不像水塘,水井不像水井的地方冒出来,怀里还抱着一条鱼,一条偌大的鲤鱼。待我接了,正要引他来见姥姥,他却回身又跳进那汪水中。惊得我大叫一声,张开眼看,哪里有二弟?急急穿了衣服就朝门外跑,院子里也不见一个人。我跑出大门,径直跑到昨天看见的那口明镜似的水池边。
那是个半圆形池井,屈身在厚厚黄土底裸露的一块砂石岩下面。石崖高约七八米,像个大桥墩,底下凹进去六七尺,阔约丈许,仿佛一个小山洞,又不像山洞,张着蛤蟆嘴的形状。形似下巴的部分,人们用方石垒砌了个弧形池边,地面也横七竖八铺了砂石板。池下的蛤蟆喉咙和舌头底,汩汩汩喷吐出大大小小珍珠般晶莹剔透的水泡泡,将池井洋溢得满满当当。我下意识伸长脖子,朝池井底下瞧,幽碧的水中映出几张男孩女孩的脸,笑嘻嘻好奇地瞅着我。其中一个忽然说,表哥,你寻啥哩?我认出来是昨天见过的一个小男孩,比我小一点。我怔忡半天,带点癔症地问一句,看见个男孩跳进去了吗?他们咯咯咯笑,说大清早谁会跳井里?鼠(水)会冰死他。说得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尴尬地挠挠头,脸红脖子涨顺一条∑字形坡道爬上去,站在那块巨岩顶上。
底下挑水的孩子们继续笑我,这时我完全清醒了,不好意思瞅他们,就昂了头四处观望。前方那片青纱帐,氤氲在一派岚烟里,一声声古老感伤的布谷啼从深处传来。一条石板砌的水渠,将池井与一片水塘串起来,水面有四五个篮球场大,成群的紫燕呢呢喃喃掠过水面,翅膀剪出一圈圈涟漪。我的身后,是昨日看到的那座屏障似的山梁,陡峭兀耸,坡度至少三四十度。那些远看一簇一簇的圆弧,是人家的土窑洞,有的破败,有的齐整,有的用青砖接口了瓦灰的窑面。我大致数数,约略六七十户,稀稀拉拉镶嵌在高高低低一个接一个的土台级上。有曲里拐弯的黄白之字形羊肠道,将它们一级级串联起来,到了山根儿下,条条蛇形小道拧在一起。姥姥家的院子,就座落在北边第一条蛇道最下端,出院子下个牛角弯小土坡,就是连接另外两条蛇道的村道。昨天下午,姥姥姥爷和其他亲人们,正是站在院门外的土台上迎接的我。台面四五丈长的塄畔上,长着七八株鳄鱼皮枣树,挂满累累青果。再向上望,所有之字形蛇道的旮旮旯旯,都挤满这样的枣树,和一堆一堆的红扫帚苗,浓稠浓稠的绿,浓艳浓艳的红。多美的山村啊,我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不禁想起杜牧的两句诗:“回望长安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然而只是一瞬间,我即又陷入伤心之中,先前的那个怪梦又萦绕在心头,便想起了可怜的弟弟妹妹们,还有可怜的妈妈,囹圄中的爸爸,他们都还在晋城忍受着痛苦,忍受着煎熬。甚至想,弟弟不会真的跳了水坑水井吧?
姥姥拍打着蓝围裙从院里走出来,瞭见了我,说,俺孩早早地站井垴畔作甚?快回家来,姥姥给你做好吃的。我沿了牛角小坡朝上爬,一边揩去眼角的泪水,但还是被姥姥看出来了,问,俺孩咋哭了?才回来就想家了?我说没有啊姥姥,可是却控制不住真的嗷嗷哭起来。姥姥搂住我,撩起围裙给我擦眼泪,一边说,俺孩不哭,俺孩懂事了,姥姥知道俺孩想娘了,姥姥这里也是家啊。
不知道是我的那个怪诞的梦应验了,还是姥姥的这句话竟如一句谶语,几天后,果然收到从晋城寄来的信。信很短,是二弟歪歪扭扭写的,“哥哥,我们被厂里下放了,逼全家回老家去,妈妈叫你和舅舅赶快来,接我们回去。”
又是晴天一个霹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外公外婆和二舅三姨商量,你姐夫身陷牢狱,家里没了男人,靠你姐一人在那里撑持也着实艰难。何况王法大如天,人家政府叫你走,焉能抗得过人家?回来就回来吧,穷家穷舍众亲戚帮衬着,就是活不了,死也死在老家。不几天,妈妈和弟妹们就被二舅接了回来,在外婆家小住一段日子,待我们村里收拾好了住处,就搬回村去了。
我们村距离姥姥家,习称三十里,不像姥姥村这么有水有河有坪地,那里全是山区,在号称南梁的山顶上。尽管解放前后,我们村在离石县也算有名的村子,有谚云:“南梁数得新舍窠,平川数得马茂庄。”而实际上这俩村有名,也就是因为村里出过进士。但就是这样的名村,当时竟连一个完全小学都没有,整个公社都没有,要到二十里外的田家会公社去读书。于是,姥姥义无反顾决定,将我留在她身边,到附近一个村的完全小学去上学。姥姥舍不得让她大外孙受罪,耽误了前程。
我便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待下来,姥姥家果真成了我的家。并且,正是在姥姥身边那一年多的日子,让我之后多少年,总把姥姥那里,当成我唯一能将心安放下来的“家”。
03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留在姥姥家读书,给姥姥姥爷,增加了多少艰难困厄。
第一等艰难的是粮食匮乏。那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三年,不仅家庭,集体也到快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带跟国家一起渡难关。我记得那年秋天,姥姥家分到的粮食,半干半湿连皮带糠还不到二百斤,再就是几十斤山药蛋,也要折合成口粮。老两口全年的口粮满打满算不足三百斤。我很奇怪,看见满山满川的庄稼,怎么收获的时候,粮食却这么少?若干年后,我大学毕业,当了党校教师,从资料里明白了,当年的集体化大呼隆,当年的农村统购统销政策,当年的工农产品价格剪刀差,让广大农民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这里不说它了,还来说姥姥姥爷。姥姥姥爷分那么点粮食,还要四个人来吃,除了我还有大表妹。那年,台海风云紧张,大舅从北京调防到炮击金门的福建前线,就把年仅四岁的女儿,丢给奶奶抚养。还有二姨的大儿子二儿子,隔一段也要从汾阳来外婆家住住。还有住一个院的二舅的大女儿,也要时不时蹭吃蹭喝,都是一样的孙女,姥姥手心手背都心疼。
每天两顿饭基本都是小米稀饭窝窝头,蔬菜除了酸菜,就是咸菜,秋天的时候,能吃到盐拌茴子白和炒土豆丝,已是很幸福了。稀饭稀得米粒能数得见,窝头粗得多半是米糠,但是尽管这样,姥姥和姥爷也不是顿顿能吃饱的。姥姥每顿饭都是等我们吃得差不多了才端碗,而姥爷总是蹲在后窑掌的柜子腿跟前,端着碗磨蹭来磨蹭去,等着我们吃饱了,才站起来把锅里剩下的盛自己碗里。
姥爷人生得壮实,一米七八的个头,农活又是一把好手,犁耧锄耙样样都是全村顶尖的。人又勤快,不耍滑不刁蛮,所以,生产队总是派最苦最重的活给他。可吃不饱饭怎么能抗得住?记得一次姥爷在山上犁秋田,我给他去送饭,看见姥爷坐在地头好像吃什么,走近一看,姥爷在啃吃地里落下的山药蛋。我说,姥爷,土豆不能生吃,会闹肚子的。姥爷说,能吃,没事。还有一回是春天,也是犁田,也是送饭,我到了地里,发现姥爷正将热牛粪里没消化了的玉米粒,一颗一颗拣出来用黄土搓净……我的泪珠立时就断了线。
我要写信把看到的告诉大舅,被姥爷阻止了,说,你舅在打仗呢,别叫他牵记。还哄我说,毑爷拣牛粪里的豆豆,是回来喂鸡的。我只好把写下的话再勾了。但我还是悄悄告诉了小姨,急得小姨抱怨了娘抱怨爹,最后连我也教训了,说这么大了不懂得心疼姥爷,姥爷饿垮了,谁来养活这个家?然后,她把在学校省下的白面拿回家,叮嘱姥姥,“这点面只许贴补俺爹!”可她哪里知道,这点白面姥爷几乎吃不着。跟前有大孙女二孙女大外孙,哪能眼巴巴瞅着只给外公吃啊。而况那个年月,白面都是留给亲戚,留给下乡干部吃的。我们老家是高寒冷凉地区,很少种小麦,所以,农村普通人家,一年也吃不上一顿白面。记得当时去得最多的是三妗子。三妗子当时还是个准儿媳,三舅还未将她娶过门来。每隔一段时日,她接送她姐姐路过姥姥家时,就顺便上门看望一下未来的婆婆,姥姥便把攒下的白面做给她吃,炒土豆丝擀面条。姥姥的土豆丝切得又细又匀像挂面,用蓖麻油(那时只能吃到蓖麻油)花椒叶炒出来,满窑洞都是诱人的香气,馋得我和表妹嘴里嘶嘶流口水。三妗子吃的时候,说给孩子们也捞上。姥姥说不急,等他毑爷回来一起吃。三妗子吃完离开后,姥姥把剩下的核桃大一团面擀开来,揪成黄豆大的小疙瘩,或切成龙须面一样细的条,煮给我们吃。我说,不是等姥爷回来一起吃吗?姥姥说,这点面,不够你毑爷塞牙缝。俺孩们吃吧,俺孩们长身体呢。说着顺下眼分给我和大表妹。我像吃蜜糖一样一点一点往里吮,足足吮了有十分钟。搁现在,不够我一口吞。援笔至此,泪水止不住流下来,那是多香多重的一口土豆丝拌面呀,那又岂止是一口面!
当年为了解决吃的难题,姥姥姥爷几乎想尽了办法。姥爷把街门外塄畔枣树上的叶子都捋光了,晒干了磨到炒面里。枣是甜的,枣叶却很苦,但是姥姥说,枣叶跟枣儿一样能抗饿养身体。树上的枣儿却不敢摘,都归集体了,摘了要处罚的,落到地下的都不准随便捡,村干部像狼一样盯着呢。
记得为了吃,姥姥和村干部不止一次发生激烈的冲突。一次下过雨,大红枣儿落了一地,表妹馋得不行,捡了一把吃,叫村干部瞅见了,非要罚姥爷款。姥姥说,俺孩小娃娃,解不下你们的灰规矩。再说了,枣是自己掉下来的,又不是俺孩上树去摘的。村干部说,掉下的也不行。姥姥说,跌到地上烂了可以,人吃了就不行?村干部说,烂了也是集体财产!姥姥说,这树本来就是俺栽的,你们一句话说归集体就归集体了,讲理不讲理?村干部却依旧不依不饶,非要罚十块钱。当时的十块钱,能买一百斤红枣。姥爷说,给了他们吧,别和这些没人味的动肝火。姥姥发怒了,回身拿了根木杆子,梆梆梆照着枣树敲下去,说,罚就罚吧,十块钱就拿十块钱的东西!还有一回是秋天,我给犁田的姥爷送饭去,姥爷把从瞎鼠(鼢鼠)窝里犁出来的山药蛋,装进饭盔盔叫我带回家,并且特别叮嘱我,如果碰上村干部拦住了,就假装跌倒把盔盔撂到沟里去。不料果真被村干部拦住了,我来不及把饭盔盔扔下沟,就被那村干部一把抢过去,然后把我带到大队部,吼着叫姥姥去领人。姥姥去了,问明了原委,拉起我就走。村干部拦住不让走,姥姥责问他凭甚不让走?村干部说你外甥偷集体的粮食。姥姥说,集体的粮食咋搁在瞎鼠窝里?村干部说,瞎鼠偷了没办法,人偷了就不行!姥姥一把拽住村干部说,走,我跟你去公社,去县里,叫上面的评评理,瞎鼠吃了没有事,人从瞎鼠嘴里捡回来就犯法了,天底下还有这么混账的道理?
然而更大的冲突,是为军人自留地。当年,国家政策有规定,给现役军人一点自留地,算作是对军人家属的优抚吧。村里原先给大舅分了一份,我回去的那年,三舅从山西音乐学校参了军,又给姥姥分了一份。但是到了秋天,村干部却派人晚上把大舅那份田里的谷子偷偷割走了。姥姥去找村干部,村干部说,你家秋生是军官,军官不能分。姥姥说,这是谁规定的?拿出你的夜哭单(指文件)来我看看。村干部说,文件是你随便看的?姥姥说,你拿不出来,说明你有鬼!再说了,我家秋生当军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打共产党坐了天下我家秋生就是军官,怎么以前能分,现在就不能分了?问得村干部无言以对,蛮横地说,有本事你找县长去。姥姥说,你别拿县长吓唬我,别说县长,省长我也敢见他。我就不信我儿扛枪打江山,打下江山了你们坐江山还欺负老百姓!那村干部说,秋生娘,你不要以为你家秋生是军官,就不尿人,县官不如现管。姥姥说,我就知道你肚里藏的啥坏水!
那村干部和姥姥俩人像在打哑谜,虽都没把话挑明了,但是我知道他们话里是啥意思。姥姥的村子叫赵家庄,当年村里流传着一句话,叫“赵家庄里没姓赵,张王两家一直闹”。说的是赵家庄村里两大族姓,多少年来一直矛盾不断。瞎子表哥宝元告诉我,一切都缘于土地之争。赵家庄村子不大,土地也不多,但是有那么几百垧河滩坪地,那是保命的铁饭碗。解放前,谁家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再败家也舍不得轻易卖掉的。就有操鬼心想霸占别人田产的。那个村干部他们王姓家族里,土改时就被镇压掉兄弟俩,罪名不是地主老财,而是恶霸。宝元表哥说,那俩龟孙子就是为了霸占别人家水地,心眼黑毒打死了咱张家人。
解放后土地归集体了,但张王两家的宗族斗争却还在惯性继续着。说不来是宗法绑架了权力,还是权力利用了宗法。可姥爷他们张家人,却怎么也斗不过人家王家人。宝元表哥说,也不是咱张家人口少,也不是没人才,两族人大多数也都是受苦汉,要说还数咱张家有出息的人多。别家不说,光你毑婆家,你妈你爸,你二姨二姨夫,你大舅三舅三姨,都在外头给公家做事,都是吃皇粮的。你大舅还是军官,老大的军官。可是,就是奈何不了人家王家。王家也有在外头做事的,人数不比咱张家多,可人家是在县里当干部,教育局商业局供销社。人家官虽不大,可能动用得了人,下到公社干部,上至县衙干部。所以,赵家庄的村干部,转来转去都是王家的人当。狗日的们当便当吧,还要欺负咱张家人,好像不欺负张家人,就对不起他祖宗似的。你说这狗日的们赖不赖?
然而,姥姥是那种场面上不让须眉的女人。尽管姥姥没文化,尽管姥姥是小脚,但是姥姥识大理,明道义。人也长得标致俊朗,用“风神秀彻”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高而阔的额头下,一双慧眼跟那汪池井水一般幽彻透明;头发总梳得整整齐齐,一个好看的圆髻庄重地盘于脑后,和她的表情一样不怒而威。
那一天,那个王姓村干部和姥姥争执到后来,竟然攻击姥姥说,秋生娘你不要摆功,你家大女婿旧社会是啥人?如今还坐在共产党的牢里呢!姥姥不慌不忙回应说,我女婿旧社会是啥人?是往高处走的人。我女婿旧社会没杀过人没害过人,没抢过打过人,解放了没被镇压了还当了工程师,旧社会新社会,哪个社会的好人不是往高处走?只有歹人才杀人抢人坑害人。再说了,我女婿坐牢关我家秋生甚事?哪条政策说我女婿犯事了,我儿也要跟着连坐?说得那村干部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最后竟口出毒咒说,连坐不连坐吧,你也别抖威风,说不定哪天半空中飞过颗炮弹来,嘣的一家伙就灭了。姥姥一听气炸了,指着那家伙骂道:你个现世报,共产党咋瞎了眼叫你当干部。你口吐黑毒丧尽天良,不出仨月,不跌水库里淹死,窑塌了也活活埋了你!
我当时就在场,听了也气得直咬牙。听姥姥说,大舅十三岁就跟着姥姥的三兄长参加了八路军,去哪了都不知道,让她整日提心吊胆。年八路军解放了离石城,还没打扫战场呢,姥姥就叫姥爷跟着支前民工,在一堆堆死人堆里翻找。后来收到了大舅的来信,才知道他安然无恙,可是接着又上了解放战场,继续跟死神打交道,姥姥姥爷的心又悬在了刀尖上,日日神魂不宁,时时盼儿的平安家书。战火纷飞的岁月,一封家书给牵肠挂肚的父母,会带来多大的慰藉,真是家书抵万金啊。可是有时候几个月都收不到一封信,或者收到了一封,已是“远来书信隔年闻”,展信在手,谁知道写信人可还安好?一掬慈母泪,十万征袍血啊!解放后才安宁了几天,大舅就又奔赴朝鲜战场,从朝鲜归来又到了福建前线,让父母的心还没放下就又吊起来。可这个歹毒之徒,偏偏往姥姥的心尖上戳,怎不叫姥姥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孰料一年后,半夜一场暴雨,那家伙的窑洞真塌了把他埋在了里头。村里人欢天喜地说,秋生娘真是金口玉牙呀。姥姥说,甚么金口玉牙,是天理不容!说罢长叹一口气。
我知道姥姥为何叹息。我曾不止一次见过那些族里人在外公外婆前撺掇,说咱秋生要能回来一趟就好了,咱秋生的官比他们王家人的大多了。王家那几根葱,多大点狗屁官官,不及咱秋生的一根毫毛。但姥姥却从没应承过一声。我也曾想给舅舅写信告诉他村里发生的这些事,想叫舅舅回来给姥姥争口气,给姥姥求个公道,但是都被姥姥姥爷制止了。我听到姥姥好多次跟族人们说,这世道人心咋就这样呢?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安安生生过,非要没事找事,非要跟人过不去!你争来我斗去,啥时有个完?这就是姥姥,一个没有文化的小脚村妇的境界,真令那些大老爷们都汗颜。
现在想起来,那些年姥姥姥爷为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担了多少委屈。实在是身心两憔悴。那年姥姥才四十六岁,但是看上去好像六十多岁。经常听见姥姥说头疼身上疼,然后要么额头上拔个火罐,要么箱子里取片正痛片服下。而饥饿加劳累,让身板高大的姥爷,每天进门都打摆子。一天,姥爷从池井挑一担水,爬一个小坡歇一歇,再爬个小坡又歇一歇。我刚回来那阵儿,有时候见姥爷扁担都不用,提溜两桶水一气就回了家,跟少林武僧练功似的。可现在姥爷居然要歇两歇。连吃饭的时候,蹲在地上靠着柜子腿就睡着了。急得我母亲和小姨哭,说爹从来没这样衰弱过。说还是叫我回村去吧,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姥姥却坚决不同意。姥姥说,你爹他是人老了,俺孩还小,俺孩念书是大事,一辈子的前程呢!说罢撩起围裙捂了脸揩鼻子。姥爷紧紧腰带,拿起工具又下地了。
04
我在姥姥家读的六年级,是上水西村完全小学,距姥姥家有五六华里。说来也不算远,顺姥姥门前的山根一溜朝南行,然后爬到一个山鼻梁的半腰,进入一座庙堂便是。教室设在没有搬掉神像的神殿里,四海龙王瞪着铜铃大眼,面目狰狞地盯着大家。庙下是从姥姥门前淌过的那条河,从北面的方山县流来,经过这里直奔离石县城,在城墙北门处与东来的东川河汇合,向西南拐个老牛湾,再与从中阳县流来的南川河汇合,接着一路向西,过姥姥的娘家李家湾,径奔柳林镇(现在是柳林县),最后直下军渡口,浩浩荡荡注入黄河。我说不清这条取名北川河的大河,在山西境内黄河支流中能算第几条大河,我只是亲眼见过,夏季发大水时候,河水能漫到姥姥家下面的村道上来,平常年三四里宽阔碧野一片的河滩坪地,转眼被夷为了烂泥塘。在我上学路上还有几条横沟,每次下大雨,都会有短暂山洪爆发。一天下午放学时候,突降一阵暴雨,我被一条横沟狂泻而下的山洪挡住了去路,黄稠的洪水卷着碌碡大石头冲出谷口,叫人看得惊心动魄。天渐渐黑下来,我无计可施,正要挽了裤腿贸然渡水,被远远的一声断喝止住了,抬头看见姥爷挥舞着放羊铲边喊边向我跑来,“俺孩千万不敢,等水退些了,毑爷过去背你!”也就是那一次,学校低年级的一对小姊妹,在另一条深沟里被山洪吞噬了,一个卡在一座山神庙下,一个横尸在学校门前,叫我后怕了好些日子。再以后每逢下大雨,姥爷都戴着草帽,拄着放羊铲来学校接我。
而让姥姥姥爷操心更多的,却不是天灾而是人的侵害。我很惊异当年的那些同学,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读书?不但自己不喜欢,还厌恶别人读,尤其嫉妒学习好的,我就是受害者之一。起初,我以为是他们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造成的误会。他们的话真是难懂,说“下”是“哈”,说“水”是“鼠”,说“下课了下楼喝口水吧”,是“哈克啦哈喽河口鼠哇”。听得我经常哈哈大笑。他们就责问我笑啥?狗日的想挨×斗!说着就抡起巴掌来。不过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学习。那时候上早自习,早自习主要是背课文,谁背完课文谁就回家吃饭。常常是我回家吃完饭又返回学校了,教室里还有一堆学生在那里闭着眼咿咿呀呀地背。上午的上课铃又响了,这些学生只好饿着肚子接着上课。而那位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偏经常拿我作榜样,说我拼音拼得准,背书背得快,造句造得好,作文写得优美。恨得那些同学偷偷向我晃拳头。于是经常在放学路上,或者我吃完早饭返回学校的路上,被他们截住,不是朝脖领里灌黄土,就是抢了我书包挂到树杈上,有时甚至把我掳进庄稼地里,不许我去上学。
起先我不敢告诉姥姥,既怕她难过生气,又怕遭到更大的报复,他们威胁过,“敢告诉老师和你毑婆,就黑做了你!”直到有一天,我被他们打出鼻血染红了衣襟,偷偷在池井上洗血的时候,被姥姥瞧见了,才再无法隐瞒下去。急得姥姥又是心疼又是骂,可是她又能把那些野小子如何呢?只好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站在街门外瞭我,并叫二舅和姥爷,得空就去上学路上接应我。有几次,姥姥见我该回来了还没到家,竟小脚颠颠颤颤地走了一里多地去接我。
现在听起来都是些琐事了,但是当年姥姥却为我的学业操碎了心。本来已很饥馑,如此又添揪心。姥姥是上一辈人了,却要尽一个做母亲的责任,那是需要时刻操心,每顿饭操持的辛劳。如今我也做了爷爷姥爷,孙子外孙哪怕有一点磕碰,都心疼得能抱一上午。想一想当年,姥姥会心疼到何种程度?常记得冬天天不亮,姥姥就起床生火了,后晌天都黑下来了,姥姥还站在街门外等我。姥姥说,耽误了啥也不能耽误了俺孩的学习。姥姥对儿孙学业一向看得很重,她自己生养了六个孩子,头四个孩子该上学时候,村里还没学堂,姥姥就和族人共同请了私塾先生,教孩子们识字念书。可惜遭逢战乱,日本鬼子占领了离石,整天扫荡清乡,闹得大家每天“躲反”,再没法安置一张课桌,母亲大舅二舅二姨的学业才丢了。但是日本鬼子甫一投降,姥姥就送小女小儿去学堂读书了。所以解放后除了二舅,姥姥的儿女几乎都成了公家人。这在当年的赵家庄村是绝无仅有的。
姥姥无论如何都不叫我的学习有闪失,我也没有辜负姥姥的期望,次年便以优异成绩考上离石当时最好的贺昌中学。记得发通知那天,班主任王涛老师亲自送到姥姥家。他跟姥姥说,你外孙是个好“材底”,将来一定有大出息。老人家你知道吗,咱娃这回给咱拿了个“这”!说着竖起大拇指。然后接着说,咱上水西完小自建校以来头一回啊。姥姥听了高兴得喜泪直流,一个劲地说对对对,俺孩吃着糠炒面,也能中了状元。姥姥说的是考前那天的事,姥爷往返六十里去我们村接我回学校,仓促间只给我准备了一袋糠炒面。第二天早晨我是干咽了几口糠炒面上的考场。
然而高兴了不久,大家就又犯了愁,我没有钱住校,怎么办才好?没钱住校就只能当跑堂生。可是跑哪里呢?继续住姥姥家吧,实在于心不忍了。跑我们村吧,十五华里的路远且不说,关键全是山道,出城要钻一条十里长深沟,然后再爬一座山。没有公路,也没有车马道,只有弯弯曲曲沟沟坎坎的小路,连自行车都不能骑。每天天不亮,我就得起身,天黑下来了,我还走在两山夹峙的深沟里。一路上是阴森森的灌木庄稼,不时有一两声鸦啼砸进空谷,就仿佛身陷阎罗地狱。夏天还好一些,一过秋分昼短夜长了,两头几乎不见天日,孤零零走在黑黝黝山道上,毛发都一根根竖起来,衣服里头都湿透了,外面却冻得伸不出手。偶尔还有狼狐出没,呼的一条黑影从前方窜过,唰啦啦钻进庄稼地或者乱坟岗,唬得我简直魂魄都丢了。于是姥姥说,俺孩还是来姥姥家吧,姥姥熬死也不叫俺孩受那份罪了!如此,我便冬天住在姥姥家,夏天回我们家,日日步行三十里,只吃两顿饭,三天打鱼两日晒网地艰难维持了一年。直到爸爸出狱把我们又接到晋城,才结束了那段艰涩的日子。
姥姥的心似乎从此放下来,女婿解除缧绁了,女儿全家团圆了,生活又有依靠了,外孙也可以安安稳稳上学了,我随家转学到晋城一中。那是一所全省拔尖的中学,记得我读初二的时候,学校校庆喊出的口号是:“踢开北大门,结队进清华!”并把口号制成匾联,悬挂在学校礼堂内外,以时时激励每一位学子奋发读书。第二年,我又以力拔头筹的成绩考入本校的高中。我立刻写信告诉姥姥姥爷,小姨回信说他们高兴坏了,说姥姥这两年的心血没白费,说俺孩是进士的后代,将来也一定能中了进士。我读了信又欣怡又鼓舞,却又不免戚然,姥姥姥爷决想不到,我是在怎样一种环境里,取得这样的成绩的。
我没敢写信告诉他们,自从来了晋城,我们全家一直是栖居在一座颓败茔墓的享堂里。那是一个国民党将军的陵寝。据说这个将军是遭阎锡山暗害的,死了却得以隆享恩荣。陵园很大,占地不下三十亩,有神道有牌坊还有翁仲,但是都被刨了砸了扳倒了,只有享堂、配殿残存下来,一个做了小学校,一个被我家借住着。每次星期天回家,看着那个被掘墓扬棺的大坟坑,心头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往上涌。从来不敢跟同学们说,我家住在哪里,更不敢带他们来家里玩。
于是每当独处一隅的时候,我便常常想,还是住在姥姥家幸福啊。虽然那么穷,虽然那么饿,虽然那些村野小子也欺负我,但是至少他们不骂我“小反革命”。不像这里的学生,动辄就说我是“黑五类子弟”,动辄就翻我的“老底”,并且添油加醋肆意渲染,什么我父亲是用个大铁盖把烟囱捂住造成高炉爆炸的,什么我父亲在设计时就给炉膛里安装了定时炸弹,让我的脑袋时常像箍着一个紧箍咒一般。往往这些时候,我就特别思念远方的那个土院子,那孔土窑洞,眼前就浮现出街门前姥姥翘首瞭孙银丝婆娑的身影,以及土台下那幅温暖的晨耕牧归图:
出圈归园的耕牛,黄的,黑的,白的,披着朝阳或沐着晚霞,哞哞甜叫着到池井上饮水。壮牛伸长脖颈俯在水面吱儿吱儿悠然畅饮,小牛犊在母牛身后撒欢尥蹶子,踢翻了井边的水桶叮咚乱滚。农人们一边抽烟一边搭讪,一边挥舞着烟袋驱赶吆喝。还有人解了白羊肚手巾,蹲在水渠边舒坦盥洗……
多么祥和安宁啊,祥和安宁的山乡瞬间。为什么不能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人人如此,天下皆如此啊?为什么非要凄风苦雨你敌我友你死我活呢?想着想着,泪水就模糊了我的双眼。
05
就在我高中第一学年即将结束马上开始升级考试的时候,年6月1日,某官媒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提出要“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整个校园一片沸腾,一片躁动,而我却似秋螽感到了寒气阵阵。果然不几天,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糊满校园,接着开始揪斗老师。一个个平日里很受尊敬的教师,突然都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妖魔鬼怪,头上戴着纸高帽,胸前挂上大纸牌,上面用黑毛笔写了各种“罪名”:地主分子,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反动学术权威……还用血红的墨水打上八叉,一排排押解到礼堂门前,拳打脚踢,下跪“喷气式”……强迫他们自己喊自己是罪该万死的阶级敌人。我躲在老远处观看,周身不寒而栗。然而不久,一份“揪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双料反革命分子狗崽子贺虎林”的大字报,赫然张挂在礼堂门前的两株杨树间,吓得我顿时魂飞魄散,撒腿就跑出恐怖的校园,躲到学校后面很远一个小树林里,两天都没敢回学校,也没敢回家。等到第三天我悄悄回去的时候,还是遭到一伙同学的围殴,然后将我的被褥扔出宿舍,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勒令滚出无产阶级学校!”
我就这样被赶出校门,这是我第三次被学校“开除”,前两次是小学时候爸爸被捕之后遭受的,我在《母亲的兰花花》一文中叙述过。我回到家,回到那个苟且于荒凉茔园里的家,才知道二弟也被学校“开除”了。爸爸则是鼻青脸肿,每天回来不是拐着腿,就是捂着胳膊。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两个不懂事的小妹妹,跟着母亲一起呜呜哭,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
我的学业从此中断,每天和二弟三弟倚在陵园的残垣断壁下,听岭下钢厂大喇叭里声嘶力竭的广播,“5.16通知”,“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我的一张大字报”,“……”直到有一天,几个同学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们对我说,回学校吧,我们也去大串联。我怀疑他们是不是诓我,把我骗回学校继续批斗我?他们笑着说没事了,红卫兵都走光了,没人管咱们了。然而学校已不成其为学校,教室宿舍人去楼空,大字报在秋风里窸窣哀鸣,“黑五类”教工神情木然地清扫着黄叶,一群儿童追逐着几条野狗……叫人看着好不凄楚。我们也做了一面红旗,上面印着黄色的“星火燎原战斗队”,然后背起行装向井冈山出发了。
这是我在“文革”时期最“革命”的一段时日。我天真地以为,自己从此也成为革命阵营的一员了,再不是“黑五类的狗崽子”、“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妄图复辟的小反革命分子”,而是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的红色接班人了。一路上,我像被放出囚笼的夜莺,不停地小声哼唱或放声高唱革命歌曲,“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又像脱缰的骏马健步如飞,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还时不时帮掉队的“战友”背行李;遇见北上的串联队伍,我会停下脚步立正敬礼;看见路边蹒跚而行的老奶奶老大爷,我会上前热心地搀扶他们一程……我第一次感到,当一名“革命者”是多么幸福多么自豪,“跟着伟大领袖闹革命”,果真热血沸腾虽苦犹荣。我甚至暗暗发誓,为了伟大祖国繁荣昌盛,跟着毛主席反帝反修反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即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可是结束“长征串联”返回学校后,一直到年的阴历腊月28,当夕阳叹息着从那个圮塌的土城门头上一点点燃尽,我们被姥姥家的族亲们一个个抬下卡车,麻木僵硬地站在离石新关那条萧瑟依旧的大街上的时候,我才重新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小反革命”!
爸爸再次被“无产阶级专政”了,不过这回不是关进监狱,而是被“清理”出“阶级队伍”,押回原籍交群众监督管制劳动改造。全家人也被一同遣返。我虽然一年前已随知青大军在晋城农村当了农民,也不能幸免。
我们又丧魂落魄地回到了姥姥姥爷身边。
押送的解放牌卡车卸下我们就绝尘而去,屁股后丢下一股黑烟。舅舅说,姥姥叫我们先到赵家庄歇几天,过了年再往回搬。父亲说直接回村吧,他还得去公社武装部挂号。说完看着我,他现在什么主意都没有了。我眉头紧锁咬咬下唇说:回村吧。
随后的那个春节,我们一家人蜷缩在一孔生产队做仓库的土窑洞里。朔风张牙舞爪撕扯着窗户上钉的化肥塑料包装袋,浓烈刺鼻的霉腐味,呛得人几乎要窒息。母亲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赵家庄先住几天,你们父子俩却不肯去。我听了心里难过极了,我何尝不想去啊,姥姥对我多亲!可是我觉得实在没脸再见姥姥,我想爸爸也是不想叫姥姥姥爷看见我们这般落拓潦倒的惨状。
不想正月初二,姥爷就偕二舅三姨以及诸表弟表妹上门看望我们来了。父亲唉声叹气向姥爷赔不是,说自己没把这个家带好,给老婆孩子带来这么多灾难,给岳父岳母添了数不清的愁烦。姥爷却安慰他说,世事谁能料得到?不要丧气,人活在世上,除了死路,都是活路。随后姥爷把我叫到一边单独对我说:毑爷晓得俺孩的心思,毑爷要跟你说,俺孩大了,以后啥事都要经的。男娃,要经得起事,经得住事。没甚了不得的,受苦就受苦呗,天底下受苦人一茬呢。姥姥叫毑爷给你捎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姥姥信俺孩迟早会出息。
我伏在姥爷膝盖上,流下羞惭委屈的泪水。
06
从此,我开始了前后长达十年的农民生涯。
艰难困苦自不必说了。我们村的自然条件,要比姥爷他们村差得多,一言以蔽之,可谓地无三尺平,路无一丈直。全村上千亩土地,尿布条一样分布在七八个山头的沟沟梁梁上。每天出工,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上工带上农具挑担粪,收工不是挑庄稼就是挑秸茬。我又从小没种过地,农活几乎什么都不会,连走在羊肠小道上都战战兢兢。艰苦繁重的劳作也就罢了,卖死力气苦熬就是了,难熬的是受不完的人格欺辱,我们兄弟俨然也成了被管制分子。除了下雨下雪天,一年四季累死都不允许歇一天,病了都不准假,除非躺炕上不能动了。外出更不允许,一次舅舅捎来话,说姥姥住院了,村里都不准我请假去探望。克扣工分更像是拿刀削萝卜,想怎么克扣就怎么克扣,想克扣多少就克扣多少。队长支书还动辄就污言秽语训斥辱骂,像扬着皮鞭叱骂拉犁的牲口。一年之前,我还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誓师会上宣过誓,要“扎根农村干革命,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回到老家后起初也咬着牙砥砺自己:“艰难困苦,玉汝以成……”但是实在经受不住人格遭受如此野蛮的践踏,便滋生了逃出这可怕“课堂”的念头。可是,我努力了十年,失败了十年,每次都是“未敢翻身已碰头”。
作者简介
贺虎林年11月出生在山西太原,祖籍山西吕梁。年随知青大军上山下乡,务农10年。年考入山西大学政治系。中共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紫丁香之恋》(百花文艺出版社),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数十篇,诗词多首。中篇小说《颤音》、《老光荣》被中国作协《小说选刊》收入《佳作搜索》;《颤音》获山西省优秀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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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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