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卜落卜落打在窗台。阴漠的心思随雨线淌着,放下手中的笔,五指似猫爪子,想抓住那条虚无之物,某种野性的冲动却被玻璃窗阻隔着。直到手掌宛若壁虎般伏贴,五指停下来喘息时,滋溜、滋溜,断续滑下,果然是别人眼里长不大的大孩子呢!
书桌上摊着教科书和备课本,夹在书页里的笔像哨兵守着界线,不让一个字越过。一想到明天要上公开课,心不安分起来,同那不歇的雨卜落卜落地跳。我打小有个怪哩吧唧的毛病,一见熟人就萎蔫。大抵是我那聪慧的姨娘常揭穿我:在我面前有什么好遮掩的,想什么就说什么,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还不知道你吗?姨娘的意思是实话实说,不要虚的。正是知根知底,才让我觉得即使穿着华丽的燕尾服,在其他老师看来仍旧是穿开裆裤的模样。
我罗列了好多开场,提问式、朗读式、影像式、开门见山式、含沙射影式……,逐一否定。为人师表已六个春秋,对教学之感还留有那么一点点自我的余温,戾气未被冲刷殆尽,有些印象里的事,犹如雨后地表冒出的蘑菇,一朵朵散漫开着。
其一是在大三那年,读了阿城的小说《孩子王》,被主人公"老杆儿"用新华字典教书的法子,深受沿袭。大多数人教学,如小说里提及的:一篇文章,应划几个段落?段落大意是什么?主题思想是什么?写作方法是个什么方法?大抵囊括了讲义要素。我经几年迂回教学中,摸索出一套"金字塔"教学法,暗自窃喜为独门密招,言之恐为贻笑大方。但搁在此处要提一提,值得一提,否则后面的故事断了节,无法生长。
且回到小说《孩子王》,王福写了一篇习作,名为《我的父亲》。文字通俗易懂,读完却很痛,钻心窝子。通篇很好,结构齐整,结尾与开头遥相呼应,而最吸引我的是几个字的用法。有如:父亲是一个不能讲话的人,但我懂他的意思。一般常用"会"字,"能"字咋一看突兀。往下读:队上有人欺负他,我明白;所以我要好好学文化,替他说话。"能"的余香逸出来了,更有无奈、无能为力的寓意,更令人嚼出酸涩味儿来,亦或是人生味儿。再往下: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白"字用得富有诗意,太阳怎么是白的?留有缱绻的诗意画面给我们遐想,我的第一反应与时辰有关,大中午的太阳不可能是白的,只有大清早的晨曦,像生病人的脸,些许惨淡。说明王福父亲起得早,才能引出,苦。
又有汪曾祺的小说《徙》,里面有一首县立第五小学的校歌: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看吾校巍巍峻峻,
连云栉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成调元,
无女无男教育同。
桃红李白,
芬芳馥郁,
一堂济济坐春风。
愿少年,
乘风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汪先生花了几段笔墨解构歌词的涵义,而引出歌词的作者高先生,撇去小说架构的手法,光读这词便沦陷沼泽。坐春风,想像春风被坐在底下,是何感?我曾试过用其它字替换。"沐",太女性化;"享",不够硬,表达不出读书的劲头;"拂",柔弱,有气无力的;"唱"、"怀"、"革"、"抱"、"吹"、"追"……,都不及"坐"好。另有化雨功,"化雨"二字可谓绝了,浪漫主义的现实主义意识形态,我自取了一个长串术语。
要说文字的力量,光短短一首歌词,我可从日出揣摩到日斜。正是在雨天,打落着烦躁的音节,更无心思沉寂下来,我便喜玩替字游戏。在这可痴可笑的游戏里,脚踩碎子路似的抵达一天时光,"金字塔"油然而生。我将此法按塔状分层教学,和搭房子一样,基础要牢固,有"字母"、"拼音"、"部首"、"笔画",虽看是一年级学生所学,但若遇多音字,实属必要;上有"组字"、"拆字",去偏旁加偏旁,有点数学里举一反三之意;再有"组词"、"组成语",三三两两结对子;词的基础扎实了,再是句子,短句、长句,接着成段;成章,成篇。越往上越难,越趔趄。但我是那雨后甘苦的蘑菇,不知天高地厚,有信心试一把。
公开课的课文是《乡下人家》,作者平铺直叙,倒无弯折,孩子们易懂。起头两段交代乡下人家种的瓜果蔬菜、花花草草;第三四段讲了家禽,鸡、鸭;第五六段写春秋两季的景致;最后以一句朴实无华的话结尾。越质朴的文章越难教出波澜,望着窗外飞线般的雨,看看桌案上红红的《新华字典》,思绪埋着头往下沉往下沉,还是折回到老路上走,重新振作。
第二天的日头大,直晃晃晒着,梅雨季的闷燥扬着树上的蝉鸣,知了,知了。心也就清朗起来。教室后面挤满了听课的老师,大多是本校的,也有区里来交流学习的。好在我近视,不深,今日上课不曾戴眼镜,为得朦朦胧胧壮胆,免得撞见老师们流露出的失望。上课前清了清喉咙,以雀跃的声线走上讲堂,因眼里闪烁迷离,以致课后有老师评价为动容二字,可谓歪打正着了。
讲课前请同学们做"拆字"、"组字"游戏,字是选自本课生字表。我是打了小九九的,因课前让孩子们预习一遍,对这些个字并不陌生,所以才敢。否则开始便偃旗息鼓,整堂课的气氛多半是寡然无味,死气沉沉了。挑了其中几个,"蹲"、"倘"、"绘"、"寄",去偏旁,加新偏旁后组词。孩子们一听玩游戏,倒不怯场,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举起高高的手。
一溜四个孩子站在黑板前,男女均等。胡威悦写着"尊",尊敬;加偏旁,真的有难度,他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棵好苗子,看他瘦高的个儿竹竿似的,责怪起自己考虑欠周全,给孩子下马威了。他低着头苦思冥想,抓抓脑勺,旁边的语文课代表翁馨儿不紧不慢写着端正的字,"尚",和尚;"躺",躺下;"趟",趟过;"淌",淌水。心下一阵安慰,可见馨儿基础功扎实。骆凯也是大大方方,写着"会",会话;"荟",芦荟;"桧",秦桧。他是班里有名的阅读虫,尤其爱读历史,四年级的学生能知秦桧,前程可浮想联翩。挨着的徐艺不甘示弱,写着"奇",奇怪;"椅",椅子,倘若她知道秦桧,或许此处会写,太师椅;"骑",骑马。回头的时候,胡威悦终于不自信地写了个"鳟鱼",字有点斜,好似故意丑化。我明白他已尽力了,人急的时候,想到吃,倒也能充电精神食粮的,真为他和自己捏了一把汗。要说这几个是托儿,倒也谈不上,不过私心是有的,差的不敢让上台面,以我的性子,出不得糗啊!
还没有坐回位置上,让他(她)们分成两组,各挑黑板上一个词语进行造句,并由对方并拓展成段落。坐在下面的孩子们蠢蠢欲动,估摸这些小小的脑袋瓜子都忙着构思,像一群勤劳的渔夫们在编织渔网,等着鱼上岸呢!
"妈妈种了棵芦荟,因为她听说芦荟可以美容。"翁馨儿开了个头,轮到骆凯和徐艺扩展成段。
"有一天,门口来了个老奶奶,脸上长满了皱纹,像柿子饼一样。妈妈让她留下来,摘了芦荟,涂抹在老奶奶脸上,奇迹发生了,皱纹不见了,老奶奶高兴地离开了。"徐艺这女孩儿,有灵性,如果给她多点时间,她会编得更水灵的。
松了口气,继续上课。孩子们玻璃般清脆的朗读声,风吹过麦浪似的起伏:
秋天到了,纺织娘寄住在他们屋前的瓜架上。月明人静的夜里,它们便唱起歌来:“织,织,织,织啊!织,织,织,织啊!”那歌声真好听,赛过催眠曲,让那些辛苦一天的人们,甜甜蜜蜜地进入梦乡。
声音戛然而止,余波下接着对每个段落进行详细讲解,好在文章寓意不深,字面理解便是作者对家乡的深厚感情。
通篇讲完,布置了课后仿写作文,还剩五分钟下课,索性再让几个孩子讲讲对乡下人家的感受。
"每到暑假,妈妈就带我去乡下外婆家,我最喜欢在小溪里摸螺丝,一个一个像蜗牛长在水里。"
"乡下舅舅家种了很多棉花,开起来白花花的一片,好像下了一场大雪,漂亮极了。"
"爸爸昨晚和爷爷吵了一架,因为爷爷要出去摆摊,爸爸不同意,觉得太丢人,爷爷说要回老家去,还是住在乡下舒服,想种菜就种菜,想摆摊就摆摊。我哭了,我不想爷爷回乡下。"
叮铃铃,下课铃响了,大家似乎并没有缓过神,王丹惠的话在心窝里爆了一锅焖豆子。公开课圆满结束了,停摆在这么个疙瘩上。
课后,孩子们在走廊里蹦蹦跳跳,一张张纯真的笑脸,映衬着我的紧张疲软下来。办公室里,改作业的,备课的,批评学生的,好不忙碌。放下书本,长吁一口气,刚觉得一身轻松,心思又沉下去了。
"小余,今天这课上得精彩,花了好些功夫了吧!"教研组长李老师,是名特级教师,在学校德高望重,对于我这般需要外界鼓励来推动前行的人,她的夸奖是有催化效果的。
"谢谢李老师,孩子们今天表现好,出乎我的意料。"
"孩子们表现好,说明平时基础知识掌握得好,说明老师教得好。"李老师三个好,是对我的善意。
"李老师过奖了,我会继续努力的。"一般尴尬的场合,一时半会儿脑海里搜刮不出合适的话,采用这句话既保守又谦卑,出不了错。
又陆续收到了其他几位老师的表扬,让这一天的时间缩紧又放长。今晚没有雨,当星子们在天空中眨起眼,我也沉沉睡去了。梦中的脚步凌乱、吵闹,无数双脚站在教室后面,泄气的话不绝于耳,迷迷糊糊天也亮了。记不得是哪几张脸,也记不得有哪几种声音,蹲在山谷里等回音的人是懦弱的。
和往常一样,带着孩子们晨读,组长收回家庭作业。第一节课是数学,可以改一改孩子们的习作。粗略翻看了几本,内容都差不多,无非是回爷爷奶奶或是外公外婆的乡下老家玩耍,在城市钢筋水泥牢笼里长大的孩子们,能在成片的田野、清澈的溪流、空旷的大地里撒欢片刻,已快乐十足,要他们再往生活细节里写,的确是难的。《乡下人家》课文里头有一句:他们把桌椅饭菜搬到门前,天高地阔地吃起来。画面极为生动,"天高地阔"用得妙哉,四个字已涵盖所有的意境,要是换成"欢聚一堂"、"热热闹闹",那就变得拉里拉碴了,一点不见诗意的美。可孩子们无法理解,坐在空调房看着电视吃饭,不是更舒服吗?何况楼上楼下对门都不得认识,坐在一起吃饭有何乐趣可言呢?所以,这一代人难以体会文章的情感埋笔了。
文字的力量,大抵就是读到一两个句子,它无形地锤击,结在某隅的冰凌,使之坠落、融化,流出体内哀伤的河。翻到王丹惠写上来的习作,题目是《打碗花》,盯着本子怔忡了会儿,迫不及待往下读。
我的爷爷家院子里种着一棵树,它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打碗花",后来我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叫"木槿"。小时候到爷爷家,爸爸就告诉我不能去碰树上的花,要不然爷爷会骂。我不相信,问爷爷为什么那些花不能碰。爷爷对我说,要是摘一朵花,就会打破一个碗,要是摘两朵,就破两个。我更不信,趁爷爷不在家偷偷摘几朵玩,紫紫的花瓣,真好看,我还发现一个秘密,摘了花根本就不会打破碗。
爷爷并不知道我偷偷摘花,因为他白天要到街上去摆摊给碗刻字。以前爷爷住在乡下的时候,我跟着爸爸去看过几次,爷爷戴副眼镜,拿着电钻在碗底刻字,一会儿就刻好了,真是太神奇了。有一回趁着爷爷不在家,和隔壁的阿狗偷偷把打碗花都摘光了,担心爷爷晚上回家要骂,吃饭时一不小心,真的把碗掉在地上打破了。不过爷爷没有骂我,后来爸爸告诉我,其实摘了打碗花并不会真的打破碗,只是心里作怪。
这几天,爷爷想出去摆摊,可是爸爸不同意,要是被他的同事和老家的人知道,太丢人了。爷爷昨天和我说要回乡下去了,叫我好好读书,他不能陪我了。我很难过,我也想陪爷爷回乡下。
课间操马上要开始了,眼泪也急着滚落下来,随手擦了擦,匆忙走到教室,让班长带队到操场集合,可脑子里不断浮现着,打碗花。小时候,我也经常摘,和晚饭花差不多季节开,而且都挨得挺近,大抵是常见易种的花。晚饭花底部有个小蒂,轻轻一拉抽出细长的丝蕊,喇叭状的花瓣垂挂,像一副花耳环,我们常挂在耳边点缀爱美之心。摘打碗花纯粹就是摘迷信,好玩,和大人们对着干,偏不让的事偏要做。想想遭殃过的无数打碗花,真是罪过。
孩子们整齐排队回教室,我拉住瘦瘦小小的王丹惠,对她的家庭情况,只知道她爸爸是大学教授,具体教什么不得而知,她的妈妈也是老师,在一所高中当班主任,听说带毕业班很忙,基本住在学校。不过王丹惠这孩子还是很有灵气的,一教就会,一学就懂,只是身体比较瘦弱,也文静,平时在班里没有多大响动。
"丹惠,老师刚才读了你写的作文,写得非常好,我都看哭了。你爷爷现在回乡下了吗?"
"还没有,我不让他走。"她的右脚尖不停地踩左脚,小小的眼神里透露着大大的不安。
"你爸爸还是不同意你爷爷去摆摊吗?"
"嗯,昨晚爸爸又对着爷爷吼了,他说要是被同事们看到,脸都丢光了,还有要是被老家的人知道,大家都要骂他不孝顺。"
"老师认为你爸爸这样做不对,你爷爷摆摊靠双手赚钱,有什么丢人的,你觉得呢?"
"我赞同爷爷去摆摊,做他喜欢做的事。可是我不敢和爸爸说,他也会骂我的。"
"那这样吧,老师也想想办法,我们一起说服你爸爸,好不好?你回家先安慰你爷爷,你也是舍不得他离开,对不对?"
"嗯,我奶奶已经没有了,爷爷回家一个人很孤单的,我喜欢爷爷和我们住一起。"
"那你先回去上课,我们一起想办法。"
瘦小的背影转至回廊深处,仿佛看见自己几年来的教书历程,总有这样那样的孩子的背影,折射着他(她)们的心理阴影,我也曾是个孩子,渴望快乐。而我是幸运的,童年的乌云总会被阳光驱散,如今希望这些孩子们同样拥有幸运,我或许可以成为那一缕微小的光。
方老师上完课了,抱着大大的木制量角器,我走向她,和她说了说王丹惠的事,并把作文拿给她看。方老师和我搭班了四年,从这届孩子读一年级到现在,虽然我是班主任,但方老师对班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何况她是名老教师,对孩子们更有办法,遇到麻烦事便请教她。
"咱们每个学期不是有家长进课堂活动吗?下堂课咱们邀请王丹惠爷爷来,给孩子们现场刻碗,你觉得如何?"
果然姜是老的辣。方老师真有办法,的确是个好主意,爷爷和孩子们都会非常高兴的。事不宜迟,赶紧给王丹惠爸爸发条信息:丹惠爸爸,您好!我是班主任余老师,下周班里有节课需要家长来给孩子们上课,我们考虑了下,可否邀请丹惠爷爷来班里给孩子们上堂课,讲讲如何在碗里刻字雕花,让孩子们感受下民间艺术。麻烦您转达一下孩子爷爷,也麻烦您回复下信息,谢谢!
信息课下课后,和王丹惠说了下,她可激动了,连连点头,开心地说爷爷一定会答应来的。看着她快乐的模样,不免惆怅,孩子本该是这样快乐的。回到班里,我把丹惠爷爷的故事和孩子们说了一下,问他(她)们欢不欢迎爷爷来上课?大家要不要带个碗来,让爷爷帮忙刻字?孩子们异口同声,要!热气腾腾回荡在教室上空。当老师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片刻的温暖,再没有比这儿更纯真的啦!
那节课,大家的桌子上都摆着一个白花花的碗,孩子们突然变得懂事。静静聆听着丹惠爷爷手里的电钻发出的吱吱声,他(她)们知道,这是自己的名字在碗里变魔术呢!轮到的孩子,蹲在爷爷面前观看,很有秩序,不推搡,眼珠跟着爷爷比划,一个个艺术作品在诞生。
写于.6.25---6.27
亭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