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须知:以上是潘金莲与西门庆在王婆家里的前两番见面。央视剧集化书中所写只一番见面为三番,以见潘金莲心房之门,次第打开。果然,第18集开头,便是潘金莲红衣红妆,描眉涂唇。看官须记,剧中她上一番浓妆穿红,是雪天温酒等叔叔那回了。她对大郎道:“隔壁王干娘又唤奴家呢。”——果然,俘获芳心,西门大官人已经取得叔叔的待遇!按央视剧集每有互相呼应之笔。第三番相见,潘金莲盛装出席,餐前净手,西门庆和潘金莲伸出手去,王婆提着热水,从水盆上方淋下。西门庆当然不怀好意地有意无意触碰下纤纤玉手,女方触电般缩回。看官须记前番武松递彩缎给嫂嫂,嫂嫂接过,亦搭手于叔叔手背,叔叔同样闪电抽开手缩回去。——这又是一处互文啊。
原著这段写道: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跷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央视剧集行笔之妙,每在原著规定动作之前,预为点染。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之前,是先一个窝心脚把郑屠踢飞;这里西门庆捏潘金莲三寸金莲前,是先碰她手。先是王婆倒水,西门庆潘金莲同伸手接水,西门庆有意碰一碰;然后西门庆提起热水壶倒水给潘金莲洗手,这坏家伙故意淋水到潘金莲衣袖上,却装作失手,连声道歉,又摸出手帕,拉过娘子纤手,爱惜地揩来搽去——看潘金莲虽娇羞抽回,已是心里有底:她到底欲拒还迎!原著里写潘金莲“三锺酒落肚,哄动春心”,剧集仍是体贴“良人”,三锺酒落肚,潘金莲不是春心哄动,而是神思恍惚,摇摇欲倒,她再次挣扎身子,站起欲走(这个呼应前两番,端的妙笔),西门庆良机那肯再失,口道“娘子不急,吃口菜再走”,一边“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跷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潘金莲失惊站起,西门庆如一条狗般趴到桌下,抬头看潘金莲,嘴里急速说道:“小人对娘子朝思暮想,求娘子千万作成小人!”潘金莲道:“大官人住手,千万不能让外人看见!”——哪来的外人!只要不让外人看见,意思是就可以不住手!这正是讯号!
原著写“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剧集还是体贴一下女方,让她被动,但看西门庆满脸喜不自胜,双手从下往上,滑过娘子纤纤玉足,滑上她苗条小腿,如蛇般游走,游走到她大腿根部,潘金莲“嘤咛”一声,一股热流遍过周身,西门庆就势站起,两臂环住佳人娇躯,他感到潘金莲整个身子都绵软无力,倒在自己怀中,于是他趁势把两手移动到潘金莲小腹,揸开手指已透入到她贴身小衣,往下一摩挲,同时张开嘴便狂吻乱啃,从潘金莲颈窝子,到她发根,他感到怀中娇躯继续绵软,正在发热,他的舌尖湿热地在她耳垂一舔一含,只听得佳人痛苦地呻吟一声,怀中绵软温热的娇躯一个冷战,已然发颤不止……但听得檀口轻启,吹气若兰,声若蚊蚋:“我求大官人快些……”大官人听得这句,如闻纶音,双臂一紧,箍定这个身子,抬腿踢翻一把椅子,后退几步,一把拉上屏风帘,便涌到床上交欢去也。
原著写西门庆潘金莲此段肉搏,用了一篇诗词: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将朱唇紧贴,把粉面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一弯新月;金钗倒溜,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偕,真个偷情滋味美。——《水浒》的“同人”巨制《金瓶梅》,写此段更是直接进入日本艾薇领域,文字有毒!看官请遮目:西门庆色心辄起,露出腰间那话,引妇人纤手扪弄。原来西门庆自幼常在三街四巷养婆娘,根下犹带着银打就,药煮成的托子(荞麦按:这里存疑。若是自小便逗弄,这物件儿倒是否过早开发,发育不良?)。那话煞甚长大(荞麦按:原来天生伟器。正是大宋嫪毐!),红赤赤黑须,直竖竖坚硬,好个东西:一物从来六寸长,有时柔软有时刚。软如醉汉东西倒,硬似风僧上下狂。出牝入阴为本事,腰州脐下作家乡。天生二子随身便,曾与佳人斗几场。少顷,妇人脱了衣裳。西门庆摸见牝户上并无毳毛(荞麦按:原来是白虎),犹如白馥馥、鼓蓬蓬发酵的馒头,软浓浓、红绉绉出笼的果馅(荞麦按:看来开发尚不过度,毕竟还是粉木耳),真个是千人爱万人贪一件美物:温紧香干口赛莲,能柔能软最堪怜。喜便吐舌开颜笑,困便随身贴股眠。内裆县里为家业,薄草涯边是故园。若遇风流轻俊子,等闲战斗不开言。
原著写潘金莲出墙后,“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自知无礼,只得窝盘他些个。”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左传正义四七昭公元年(一)”论曰:“妇初未知武大已闻郓哥之发其‘勾搭’,而自觉亏心,乃稍减悍泼,心析学所谓‘反作用形成’之佳例矣。”荞麦按,此即今之俗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剧中处理与书不同。如前所述,剧中潘金莲初为一良人,待夫甚好,非如书中所写“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故而不便如书中所写的转折到“近日来自知无礼,只得窝盘他些个”。剧中的处理是两点:一是怔忡不宁,武大回家,照往常一样给丈夫拍打尘土、倒水洗脚时,潘金莲神魂不定,武大似也察觉到了这种异样。二是厌恶之感形于颜色,武大回家,照往常一样给丈夫拍打尘土时,潘金莲脸部表情在木无表情之外,更有一层厌恶之感——而这,在之前的潘金莲脸上,是不见的。显然,“亲测”过燕窝鲍鱼之佳肴,家里这粗米糙饭更吃不上嘴了。王思懿之把握可谓微妙而精准!大赞之!
原著写西门庆潘金莲此后之事,“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剧集中则把此略笔作详,且看:1.第18集13:36,西门庆踅摸到潘金莲家后门;2.第18集18:02,潘金莲在王婆家等到西门庆。两番的特点都是女方主动,但见潘金莲一见西门庆,立马扑上去吊住脖子,狂吻乱啃疯狂下口。(演员够投入敬业,然而没有舌吻纠缠,差评^_^)剧集这样安排并非是三级片恶趣味,而是透析潘金莲心理——她算是把自己豁出去了,心里巨大的负罪感、背叛丈夫的巨大不安全感交织在一起,已经大大压倒了一着不慎偷情偷欢带来的紧张新鲜刺激感,“大官人,奴家好怕”,她吊住西门庆的脖子,吊着的不是一个爱人,而是一根救命稻草。西门庆则一副好整以暇的该死模样,他看着这个女人扑上来,心里嘿嘿奸笑:过几天,玩儿腻了,老子一脚踹了这货就是。《包法利夫人》里,最后艾玛不顾一切要与罗多尔夫私奔,可是却只等来了这个花丛老手的一封信:我们不合适。电视剧《楚汉传奇》主题曲唱道“我是你的一些,你是我的一切”,西门庆已然是潘金莲的一切了,可潘金莲对于西门庆呢,也许连一些,都其实算不上。自古以来,为爱飞蛾扑火的女人大都惨烈,等到她们烈火焚身烧成灰烬的时候才真的有一声叹息:原来扑的果真是火。
按,这段儿情欲戏剧集表现为潘金莲主动,原剧本则为西门庆主动。剧本p:武大家的后门“笃笃”响了几下。金莲起身打开门闩。西门庆“咣当”闯进来,一把抱住金莲,没头没脸地亲吻着,喘息着说:“心肝宝贝,两日不见,想煞我也!”金莲:“奴家也想大官人。”西门庆的手在金莲身上摸索着……——显然,编剧创作剧本初胚时,还尚未洞悉潘金莲之心理。
又按,这段儿后院偷情戏拍得极富摄影美学,长镜头动中取镜一气呵成。导演张绍林自述创作心得:“《水浒传》中,在王婆的操纵下,西门庆与潘金莲勾搭成奸,为了表现潘金莲与西门庆相爱的如胶似漆,为了表现时空的完整,不打断观众的视线,镜头静静地从潘金莲下楼等待开始,先是幻觉听到有人敲门声,她立即跑去开前门,后失望地坐回桌旁木椅上,少顷,真的传来了敲门声,不是前门,是后门,潘金莲迫不及待冲到后院,打开后门,迎到西门庆,两人一见,稍停即动,亲搂在一起,西门庆抱起潘金莲穿过后院,走进屋内客厅,将潘金莲放在桌上,再次亲吻。这是一个完整的长镜头,它的功能在于,人物的活动环境发生在后门后院,遮人耳目,属于偷情隐秘行为,人物调度由室内到室外再由室外到室内,几次光效变化,加速了动感,从而达到形式与内容的和谐统一,表达了人物此时此刻的心境,偷情时如干柴烈火一般冲动热烈,这样的运动镜头有助演员的表演,观众接受它没有干扰,自然顺畅,毫无强加观众之感,画面更加生动。”(《张绍林导演艺术研究》p95-96)张绍林又道:“长镜头要为剧情服务,为人物服务,无根据地滥用长镜头会造成节奏拖沓,当它深入人物的内心时才能发挥其优势,才能表达准确内涵。如潘金莲与西门庆偷情,两个正是干柴烈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潘金莲一听到敲门声立即动身冲出房外后院,镜头跟着她的身后,强烈的动感把人物的内心的骚动展示出来,从屋里到院内,然后再到屋里,镜头由暗区到亮区,由人物背后到正面,镜头内部的构图光线不断变化,人物的情绪也在变化,这样长镜头有丰富的信息量。时空完整,观众感受到的人物是真实的一幕中的。”(《张绍林导演艺术研究》P)
我看书看剧的时候经常想,毒杀亲夫真的是一个偶然值,在潘金莲一方,真是昏招。书里写道,捉奸后的武大对潘金莲道:“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肯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剧里则更为武大增添一层善人色彩,他对出墙的娘子道:“你好好给我医病吃药,等我兄弟回来,我们见上一面,也好给你一纸休书,成全你们。”——以武大的老实,以潘金莲平素对武大的了解,应该知道,他这句话不是虚言。好好的按这句话办,却不好?皆大欢喜。计不出此,却非要头脑发昏,受那狗头军师王婆的拙劣之计,以为毒杀大郎,一了百了——这正是工于料事短于料人!苏轼《魏武帝论》有言,“魏武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彼王婆者,正乃“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者也!料得到“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这件事,却料不到关键的两个人:这狗头军师一不知武大,必不食言,反口告知武二;二不知武二,亲兄死得不明不白,以他之心思手段,怎肯轻易干休!正如大郎重伤在床谆谆告诫(18集35:50):“我若是死了,我兄弟回来绝不会饶了你们。”——是故到处抓药求医诊治大郎之不暇,而况一把砒霜谋其性命?有说,武大不死,拙嘴笨舌,武二看出事情不对,几句话必然问出真情,那就要动刀杀人。这是不知,全阳谷县的嘴你都能封住吗?武大死后,街坊邻居必有泄漏言语的,那时,武二同样要动刀杀人。武大不死,还能拦住;武大既死,谁能拦住?事情明摆着,要拦住武二这把刀,就必得首先保住武大周全。高阳《慈禧全传胭脂井》写戊戌政变,慈禧太后声色俱厉又恨铁不成钢地教训儿皇帝:“傻哥儿,你不想想,今天没有我,明天哪有你!凭你,就能压得住吗?”虽然,事理逻辑是事理逻辑。都按事理逻辑走,金莲脑子不发昏(剧中潘金莲脑子最发昏的是,在武大明确表示等自己好了等兄弟回来就写一纸休书,作成了她和西门庆后,还竟然明目张胆与西门庆作欢——武大吐一口血,拼出一丝力气道:“你就等不得我闭眼睛吗!”),哪有武松杀嫂上梁山?且武大不死,武松即便知道嫂嫂出墙实情,也未必便动刀开杀。只要哥哥同意写休书,他不忿胸中这口气,最多也就把西门庆打一顿了事——笔者揣测,第一拳就得是直击裆部,让他失去作案能力。(友人红豆山庄:大郎不死,武松最多也就醉打西门庆,别让我在阳谷县看见你,看见一回打一回!)君不见武松为死去兄长报仇,是先找好证人做好证词向知县告状,知县受贿包庇西门庆,体制内渠道走不通,武松才只剩一条路,不得不私刑解决,诉诸自己手中的刀。且即便是私刑动刀,他也是先找高邻左右代为录下了“嫌犯”的口供,以为异日呈堂证供。武二郎最初绝非李逵那般只知道提起两把板斧排头挨个砍人头的嗜血恶魔——他的问题,找了体制,体制不给解决,那他就只有自己解决。从武松杀嫂后投案自首看,他头脑冷静,条理缜密,完全清楚自己行动的后果。武松直到这里的表现,完全是一个理性缜密的人。——若兄未死,他犯得着为出一口鸟气,赔上自己一条命?他真正的失控,是血染鸳鸯楼,大开杀戒,殃及无辜。那当然都是以后了。
剧里潘金莲在武松回来后,被他提起,脖子上架着钢刀,耳边听得这煞神字字如刀的问话:“淫妇,你说!”她不发一言,唯是闭目待死。一步走错,满盘皆错。袁世凯壮年为治国能臣,晚岁为共和功臣,大总统期间执政也是颇多亮笔,可圈可点,唯是最后一着不智,帝制复辟,天人共怨,满盘皆输。所谓“万恶淫为首”,我却说“论心不论迹”,不同于原著中天性淫荡、一心只要偷汉,剧中的潘金莲“我本纯良”,她一步一步走过界(按,关于潘金莲的心理历程,编剧冉平:“中国传统小说有一个问题就是人物不发展,《水浒传》宋江除外,出来一个人物李逵就是李逵,经历了很多事情以后仍然是李逵。鲁智深也如此。你能改变他的命运但不能改变他的性格。现在观众的欣赏习惯就是要看他的心理过程,这恐怕就比较难。小说改编成影视我想是个非常艰难的事,你要把他的性格尽可能地表现出来。比如潘金链、武松等。他肯定是非常有限的,但你要让大家尽可能地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写心理过程,拿细节去解释而且要有大量的动作,让他变成非常影视化的东西。”),是循着内心真实的呼唤,要拿到匹配“潘金莲”三个字的东西。她并不嫌贫爱富贪求富贵,当王婆以西门庆家资豪富为诱饵时,她是毫不萦怀的淡然一笑。她只想找个配得上“潘金莲”三个字的男人,懂得“潘金莲”三个字的男人,真心对她好。她只想的是不要让这妖娆风华,怒放年华,一寸一寸枯萎,泯灭,腐烂在阴暗灰霾的三尺阁楼,如溺后灰。她错了吗?这个人既然不是武松,那就是西门庆。至于西门庆原来是西门庆,以后在另一本书《金瓶梅》里对我也将始乱终弃,老天,我又从何先知?(友人红豆山庄兄:出轨是天作孽,杀夫是自作孽!)
年大学毕业,笔者作无锡之游,黄昏时分,步步拾阶,登上水浒城紫石街那间木阁楼。人去楼空,一口硕大的木桶横在屋中央,上面已落满灰尘。耳边依稀传来“炊饼、炊饼”、“脆梨、脆梨”的叫卖声。我想着,木桶里,曾有伊人,轻抚雪肌,幽叹惆怅;我想着,梳妆台下,曾有伊人,当窗理红妆;我想着,大雪天,屋子里,木桌边,炭火旁,曾有伊人,眼波旖旎,檀口轻启:半杯残酒待君尝。
虎扑网友“萧楚寒”:写的真好。荞麦先生的解读参通人心,社情,更有绝好的文笔,某种程度上比原著还精彩几分。(荞麦按:“荞麦先生的解读……某种程度上比原著还精彩几分”,钱锺书《谈艺录》“二黄山谷诗补注”:康德评柏拉图倡理念(Idee),至谓:“作者于己所言,每自知不透;他人参稽汇通,知之胜其自知,可为之钩玄抉微。”希莱尔马河(按今通译“施莱尔马赫”)亦昌言,说者之知解作者,可胜于作者之自知亲解。)
虎扑网友“monlight”:荞麦先生写的真好!先鼓掌撒花。《水浒》行文处颇不同于后来的明清小说,有一种浑然的自然主义倾向,叙述节制,立场鲜明但是从来不过分啰嗦惩恶劝善。全篇一派苍茫冷硬的美学态度,朴素道德观之下有一种压抑着的、对暴力眩目的狂喜。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武松杀嫂、鸳鸯楼、林冲雪夜上梁山,描写这些充满激情的暴力,就是作者对生命力(或者是死本能?)情不自禁的赞美和展示,但又是精心控制的、层层铺垫的、有诗意作内在张力的。
历来公认武松的故事是全书最好看的,因为从希腊神话以降,人类喜闻乐见的母题无非就是这几个,性、背叛、凶杀、复仇,英雄归家受到金苹果或者金羊毛的考验。我见字里行间作者的层层工笔描摹,认兄、戏叔、识庆、弑夫,好像一个精心编织缓缓铺垫的阴谋,等待着那最后那一把尖刀插进雪白胸脯中的“只一剜”,如高山泻瀑金鼓齐鸣,好像窥见了作者的高潮。
央视的镜头叙事、道具服装、台词动作,也同样贯彻了这种暗色调、以静制动、质朴中见细腻的风格。电视剧的好处是可以细节充分,坏处是容易降低格调琐碎啰嗦。就此而言,央视版在武松这几集中的确很成功。
知乎网友“费泽锋”:世有千里马,然后有伯乐。先有陈道明、央视《水浒传》等诸人诸剧,然后方有荞麦君。然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知乎虽大,欲求荞麦君第二,岂可得乎?鞠觉亮版《水浒传》,优处与劣处皆多,荞麦君之笔锋,似贬之太过,然此剧仍有贬低之价值,至于新版《三国》等辣鸡,则贬之何须荞麦君之大笔?由我等屌丝骂几句麻蛋智障快点滚则可也。
看荞麦君分析《围城》,我道你是个文人;看你分析03《射雕》的台词,我道你是个教授;看你写潘金莲文之上篇,我道你是个心理学家;如今看了潘金莲文之下篇,你这贼汉子分明是东瀛加藤鹰……昔日金圣叹说《水浒》妙处,大意曰写一人便是一种性格,十人便是十种性格,荞麦君已做文人做教授做心理学家矣,如何做不得加藤鹰?西服广告词曰男人不止一面。荞麦君,下次你准备做什么职业?
知乎网友“张晨翔”:这写着写着怎么感觉要开车。个人觉得央视《水浒》在武松的几集中对人物性格因遇事而作的改变还是很到位的。从潘的怨妇出墙到后面武松对衙门失去信心到最后的自暴自弃真的表现出了“逼上梁山”四个字。武松在很短的时间经历了“失去至亲-官司不公-被人利用-被人出卖”,导致心性大变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几个大字。是什么让一个英雄变成了杀人犯?另外,奉着读者老爷钧旨:要一万字文章,专写狮子楼,不要见半点别的文章在上面。
著者“荞麦花开”:央视《水浒》最好的一点就是写转变。从这个意义上说,央视四大名著剧,只有98《水浒》才是真正的“电视剧”。其他的不过“图解原著”的卡片连环画。(当然这个说法偏激。)——什么是电视剧?一定要有人物性格命运的发展转变。剧,戏剧,一定要有戏剧化的东西。潘金莲从良人到怨妇到淫妇到谋杀亲夫,武松从阳光青年打虎英雄到心性大变复仇过度,从奉公守法好青年到不信衙门只信刀,这些转变原著里或无(潘金莲)、或隐微不彰(武松)——是央视《水浒》剧集,披沙拣金,发扬光大,其独出手眼,洵然可赞。什么是“艺术”,这就是艺术,这才叫艺术!这也是98《水浒》相比于其他三部四大名著剧(86《西游》、87《红楼》、94《三国》),明显具有现代戏剧精神和现代价值精神的优胜之所在!譬如金庸作品,后期的《笑傲江湖》,艺术成就超出前期作品之处就在于,有人物情感的转移,如岳灵珊(对令狐之情感),有人物性情的异化,如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欲练神功,引刀自宫”),如任我行(“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金老爷子前、后期作品文学成就之发展递进,正可参观央视四大名著剧前三部与98《水浒》。
石秀与武松
友人红豆山庄:石秀比武松复杂。就出身而言,武松是因为失手打死(其实没打死)恶霸才远走他乡避祸,石秀却是自小就在江湖上漂泊,独来独往惯了,人情世故也比武松看得透彻,武松莫名其妙被张都监款待了几天,竟然就有了过日子的打算,而石秀在遇到杨雄之初就提出要上梁山,因其原本就不具备吃体制饭的条件;就行迹而言,同样是杀嫂,武松全是为兄长报仇,如若兄长未遇害,他回来多半是将西门庆猛揍一顿,“别让我在阳谷县再遇见你,遇见一回打一回”,让兄长休了嫂子便罢。而石秀杀裴如海,唆使杨雄杀潘巧云则完全是为己辩白,为人种祸。裴如海是佛门中人,一不谋求杨雄的家私,二也只和潘巧云停留在偷情级别,对好使枪棒的杨雄来说,就算撞破奸情,一纸休书足矣,之所以要手刃不相干的两个和尚(还有个望风的),将自己的爱憎加之杨雄,私心里还是自己想上梁山,没个领头人引路,有断杨雄的后路之计。其屠户出身、视性命如草芥的狠毒可见一斑。
林语堂说
友人“生而安和”:《林语堂书话》有段话:大家少写史论,与其于千百年后评古人某者“自知不明”,某者“自信不笃”,替古人做训育主任,还不如用心理学的知识与文学的技巧把他写成一段体贴入微的心理素描。以体会代武断,以心理代道学,譬如骂秦桧骂严嵩者多矣,但是谁曾写出秦桧的心理来?古人鄙夷小说为稗官小道,今人既然承认小说是文学,何妨运用小说解剖心理之技术入于笔记?
——参观荞麦君之文,觉得这段话真是入情入理。今人骂秦始皇滥杀暴戾堪称“千古一帝”的多,但是谁曾如荞君一般写出秦始皇的孤寂寒绝、多疑扭曲来?今人骂潘金莲水性杨花的多,但是谁曾如荞君一般写出潘金莲的委屈和苦寂来?林语堂先生这段话就如是为荞麦君之文量身定制的书评推荐语~泪目~此所谓:知己或生百年外!
剧集台词之得失
细味剧中台词,真是看得出每一句都是下过心力的。尤其是能见出编剧在原著上下的功夫。以下举例:
郓哥儿:“你知道那打虎英雄是谁吗?”武大:“还不是他爹的儿子,爱他是谁不是谁!”郓哥儿:“还是他哥哥的兄弟呢!”
潘金莲对武大道:“你要真有个打虎英雄的兄弟,那月中的嫦娥就该是我妹子了!”
西门庆在楼下转悠,王婆奚落道:“我家的猫儿丢了,哪儿有腥味儿往哪儿钻!怕人家打断了腿,就隔着墙闻闻味儿!”西门庆笑道:“王干娘快成精了,还知道猫的心思……”按原著里王婆与西门庆对话,因是风月场上牙婆鸨子这类风话,故而有下面这等双关妙语: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干娘,间壁卖甚么?”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按,“大辣酥”,蒙古语,黄酒,隐喻女人肉体)。”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这些话虽然妙,但不是现代白话,直接搬上剧里恐怕观众理会不得;剧集师法原著,不取其形而法其意,用现代大白话,仍然成功地说出了双关“风话”~大赞。
西门庆又一次在楼下转悠,王婆道:“大官人,人家可是正经女子。”西门庆坐下,一笑:“王干娘的意思,我不是个正经男子了?”王婆:“大官人要是正经男子,那老身也算是黄花闺女啦!”
王婆眉间有喜,左邻右舍调侃她要结亲了,是哪家俊俏少年?王婆“呸”一口,洋洋自得摇头扭腰:“玉皇大帝的亲舅子,王母娘娘的干兄弟!”左邻右舍看不惯她这张狂:“阎王爷才是你的亲老公呢!”按原著里写道,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剧集这个“玉皇大帝的亲舅子,王母娘娘的干兄弟!”原著无有,显然是对原著中“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活学活用,学样描样出来的!妙哉!(这几句又暗呼剧中潘金莲这句“你要真有个打虎英雄的兄弟,那月中的嫦娥就该是我妹子了”,可见剧集编剧之善学原著,举一反三!)
又按,原著里有两处遥相呼应的笔墨,极妙。一是武松坚拒嫂嫂勾搭,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二是武松临行前交代,“篱牢犬不入”,潘金莲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也要着地。”——看官看武松这句“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与潘金莲这句“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正成呼应回响结构之美~遗憾的是剧集不省得此,这两段话都没有表现;而把“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安作了武松自表的话。
你所有的苦,我帮你诉
央视《水浒》编剧冉平:“你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原著中的性质,把她(潘金莲)变成烈女子。但可以把原因解释清楚,过程重新阐述,而且把她们(潘金莲、阎婆惜、潘巧云)区别开来。我在这上面很用心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在不改变原型的情况下做到大家都能理解甚至同情。让她真实起来,更像女性。”(《五只老虎——水浒传拍摄散记》,著者陈枰,山东文艺出版社,年2月版)
西方文学中最著名最经典的偷情妇人形象,是法国文学中的艾玛、俄国文学中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的时代背景是资产阶级革命后,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时代背景是农奴制度改革后——都是旧制度瓦解、新时代来临的大变革时代。马克思老人家指出,典型人物形象是生活在典型环境中的。新生资产阶级的勃兴,必然导致艾玛、安娜这类多少有点文学情结浪漫幻想的美少妇脱不开小布尔乔亚情调的笼罩,社会转型时代价值观的混乱迷茫,社会思潮里对追求个性解放和自我价值实现的推崇,也必然助推艾玛、安娜等“不安于室”,而这个不安于室,首先是“精神”的不安于室。
中国《水浒传》前半部写的是北宋商品经济繁荣大背景下的市井人情,著者施耐庵所处时代为元末明初,按照我目前最信服的“水学”大家侯会先生的研究,《水浒》前半部写市井人情的部分,极有可能不是出自施耐庵的手笔,而是出于一个“才华横溢又愤世嫉俗的下层天才文人”,他的写作很可能是在明代前期的宣德年间——也就是说,不论是著者下笔所写商肆繁盛的北宋市井,还是著者下笔时不得不濡染带入的时代烙印时代痕迹明代市坊气息,都与农业传统时代的乡村生活迥不相同。《水浒》的文学价值首先不在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列入的“元明传来之讲史”的“讲史”,而在于摹写繁盛商肆背景下的市民百态,曲尽其象。《水浒》是“世情”小说,是市民小说。
但《水浒》——也包括它的“同人”巨制《金瓶梅》的遗憾是,它们写出了商肆繁盛新时代背景下市民阶层的物欲横流、肉欲泛滥,却止步于此,没有把笔触更深入到这些女性的精神世界。可以这么说,《水浒》写潘金莲不如《包法利夫人》写艾玛之深,正在于福楼拜更为体贴、怜悯笔下女主人公艾玛的精神苦闷,更为人性化地倾听她内心的真切诉求真实呼喊。《水浒》著者歧视甚至可以说是仇视女性——假使著者改变其根深蒂固的刻毒偏见,其下笔亦未必能到福楼拜的深度。无他,时代局限也。中国“百代都行秦政制”,朝廷抓手所及,资产阶级如西方一般作为独立政治力量登上政治舞台,与传统抗衡,甚至颠覆传统,几无可能。资产阶级既不能勃兴壮大,其新价值观自由思想亦不得升为主流;且生产力的发展和生产关系的变更只是为文艺复兴准备了物质基础,文化文艺界的思想启蒙才能推动整个社会各阶层的思想转变啊——晋代名臣羊祜有言,“期运虽天所授,功业必因人而成”,文艺复兴的事儿还得文艺复兴自己来办。中国在元明时期既无这一白癜风治疗方法白癜风治疗要花多少钱
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