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意李素兰站在书桌前练字,窗外一树红梅恣意绽放,隔着玻璃似乎能嗅到漫漫幽香。市区多种香樟和桂树,这株红梅是小女儿孟秋特意找人移植过来的,知道母亲喜欢。就连李素兰的房间,都是投她所好完全装修成中式风格,一应的红木家具,外加雕花古床,在这栋欧式豪华别墅里显得异常突兀。对于小女儿的孝顺,李素兰心里多少是有数的,但她极少表现出来。偶尔稍微流露出一点欣慰,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愧疚淹没,仿佛无形中有一只手在捏着她的神经。红梅越绚烂,李素兰的心口越堵得慌。她放下毛笔,望着天际隐隐发灰的云堆,双眼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风雨将至,那些流落在外的鸟儿该怎么办啊。手机铃声乍起,打破一室寂然。李素兰沉浸在悲恸中,一时缓不过来,许久才接起电话,声带夹杂着一丝颤抖:秋儿,有事么?电话那头迟疑两秒,语调充满讨好的喜悦:妈,我找到姐姐啦!李素兰身体发软,差点没有站住,勉强扶着桌角坐定,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再说一遍?孟秋嘿嘿一笑,娓娓道来。李素兰屏住呼吸,绷紧神经,生怕错过分毫。半个月前,孟秋的记者朋友去乡下采访,看到一名农妇和她长得十分相像,于是偷拍照片发给她并揶揄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在乡下还有个姐姐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孟秋看到照片的一刻,呆若木鸡,几乎下意识就认定:这是她失散多年的姐姐!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虽说新闻上也常提及毫无关联却惊人相似的两个人,但是照片上的这个女人,与其说是像她,其实更像她的母亲,尤其是那双细长的凤眼。李素兰是大学老师,本就自带书卷气,再配上独特的凤眼,高雅聪慧的气韵油然而生。孟秋从小就仰慕母亲的风华,可她偏偏继承了父亲的眼睛,看上去总是笨拙无神。再看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粗鄙,容貌沧桑,一双凤眼早已不清澈,却仍为她平添了一股聪明劲儿。孟秋盯着这双和母亲如出一辙的眼睛,心口渐渐泛起说不清的酸涩。良久,她长叹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驱车寻找照片上的女人。女人名叫骆云,当地村民都知道她是抱养的,没多久,孟秋就成功说服她去做亲子鉴定。结果正如她所料,两人有血缘关系。很快,骆云会带着儿女来和母亲相认。李素兰静静地听完,被巨大的喜悦裹挟着,脸上全是泪水,握着电话的手心几乎湿透。这三十二年来,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没有哪一天不是在煎熬中度过。她以为,此生注定抱憾而死,想不到,上天竟会意外怜悯她!她太激动了,脑海已经开始幻想认亲的场面,以致于没有察觉到小女儿语气中的些微失落。孟秋挂完电话,眼前浮现出母亲狂喜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事实上,认亲的过程并不顺利,骆云全程都在和她讲条件。那双漂亮的凤眼时刻滴溜溜打着转,将孟秋视作一块衣着光鲜的肥肉。她要求车接车送,要求物质上的补偿,要求帮丈夫换一份更好的工作......唯独没有提及生母,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没有。孟秋出生时,这个姐姐已经走失三年,所以她没有任何印象。经过这半个月的接触,那本就不多的亲情荡然无存,只剩下无法斩断的血缘在勉强维系着。骆云同样看不惯她,时常风言风语,大意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凭什么她就人前显贵,而她只能窝在农村受罪。孟秋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又不是我把你弄丢的,再说我的钱都是自己挣的!想了想,终究没有说出口。她从小目睹母亲的绝望,只希望这件事尽快有个圆满的结局,母亲也能安心颐养天年。认亲前夜,李素兰几乎一宿没睡。凌晨四点不到,她就从床上爬起来,戴上老花镜,将给大女儿一家准备的礼物认真清点了一遍。给骆云的是一套铂金首饰和一条丝巾,女婿的是一条真皮腰带,两个外孙的要多些,有金手镯、长命锁、大红包,还有一套百科全书。就连骆云的养父母,她都准备了谢礼和红包。她听孟秋说,他们当年无法生育,所以领养了骆云,没多久就生下自己的孩子,却依然坚持把骆云养大了。当年孩子究竟是意外走失还是被拐卖的,李素兰已经懒得追究。女儿活着,就是万幸。这份恩情,她自当铭记。全部检查完后,她的目光定格于一张陈年旧照。照片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骑着大象木马,笑得天真无邪。李素兰小心摩挲着照片,眼里溢出无限温柔。认亲地点定于一家星级饭店,孟秋的丈夫周峰华陪岳母在包厢内先等候着。路上有点堵车,李素兰多次跑到门口查看,临近午饭点,孟秋终于带着骆云一家出现。尽管相隔百米,李素兰仍一眼确定,这就是她丢失的大女儿孟春!她下意识加快脚步,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她们面前。骆云一手牵个孩子,望着向自己飞奔而来的老太太,神色怔愣,脸上晃过一丝说不清的怅惘。片刻后,她恢复浅笑,松开孩子们的手,快步凑到李素兰跟前,眼含泪光地喊了一声妈。她的尾音拖得很长,仿佛戏剧里的一波三折,荡气回肠。李素兰老泪纵横,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悲戚无比:我的春儿!我的春儿!骆云神色动容,张了张嘴,眼珠转了两转,将原本准备好的台词咽了下去,回握着李素兰的手,轻声说:女儿回来了,以后换我孝顺您!李素兰闻言只觉更加心酸,细细打量着满脸风霜衣着粗鄙的骆云,心口仿佛被猫爪挠过千万遍。她的春儿,三岁不到就会背诵大段的《笠翁对韵》,整栋职工楼的孩子就没哪一个比她更聪明。如果当年没有走失,在她身边好好教养,想来定然不比小女儿差。哪会像现在,明明打一个娘胎出来,一个光鲜亮丽气质不俗,一个容貌粗糙举止鄙陋。李素兰百感交集,最后所有情绪汇成无尽心疼。饭桌上,骆云和丈夫四处张望,时不时窃窃私语,两个孩子则狼吞虎咽,你争我抢地扒拉菜碟子。李素兰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会儿给大女儿夹菜,一会儿给外孙夹菜,一刻不曾停歇。孟秋和丈夫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低下头喝茶。吃到一半,骆云突然想起什么,鼓着腮帮子问道:怎么没见到我爸啊?孟秋脸色微变,正要开口,李素兰语气平淡地解释道:我和你爸性格不合,很早就分开了,你要是想见他,回头让你妹妹带你去。孟秋眼底碎芒莹莹,神色晦暗不明。须臾,极轻微地叹了口气,然后恢复如常。她明白,就算告诉骆云,父亲正是因为母亲执意不放弃找寻她而离婚的,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反倒会让母亲想起那些年疯狂求索却不得其果的悲凉。吃完饭,一群人回到孟秋家。孩子们被五彩斑斓的热带鱼吸引,趴在水箱上挪不动步子,兴奋地招呼父母来看。骆云浑不在意地笑笑,和丈夫端着茶杯四处打量别墅内景,眼珠子飞快转动着,精光外露。她走到哪,李素兰的视线就跟到哪,舍不得分离片刻。目睹他们眼馋的模样,她满腹心酸,问骆云打算迁到城市来不?骆云闻言一愣,喜上眉梢,正要开口,瞥见孟秋冷冷盯着她,于是拼命压下那股兴奋劲,愁眉苦脸道:我倒是想啊,可哪来钱呢,唉,我怎么就那么命苦,明明有个能耐的爹妈,却只能窝在农村过那穷酸日子,就连我的孩子,日后也得落得跟我一样的苦命!她一口一句命苦,李素兰的心沉到深渊,眼圈止不住发红,急忙道:你放心吧,妈既然问你,自是做好了打算。说完看着小女儿,郑重其事地说:秋儿,我知道你是不缺妈妈那点钱的,所以我准备给你姐姐买套房子,离得近,我常常看到,能安心点。孟秋眉峰蹙起,刚想说话,发现母亲看她的眼神多了几许哀求。她不禁沉默了,再看看两个逗弄鱼儿的孩子,尤其是小女孩,简直跟她小时候一个模子雕出来的。她轻叹一口气,点头说好。当天晚上,骆云一家原本该去孟秋订下的酒店入住,结果在李素兰的要求下,直接将行李搬到了孟秋家。第二天,骆云早早起床敲开李素兰的房间门,说专门为她做了早餐。尽管李素兰一向口味清淡,仍坚持吃完了两个油滋滋的煎蛋,看女儿的眼神慈爱得能滴出蜜来。孟秋夫妇要去公司,便交待司机带着骆云一家到处玩玩。一群人玩到晚上十点,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李素兰累得脸色苍白,直喘气。孟秋一边给母亲顺气,一边愤怒地吼道:妈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就不知道早点送她回来休息么!骆云翻了个白眼,小跑到李素兰身边,委屈极了:妈,我不知道你不舒服,你怎么不说啊......李素兰挥了挥手,示意两个女儿别吵了。两天后,骆云的丈夫带着孩子回去念书,她自己则主动请缨留下来照顾母亲。孟秋说有保姆,骆云亲热地挽着李素兰的手,笑道:再好的保姆都没亲生女儿贴心,是吧,妈!李素兰欣慰地点点头,同时哀求般望着小女儿。骆云陪伴没几天,李素兰就掏出所有积蓄给她买了一套房子。为了监督装修进度,她继续住在孟秋家。天天闲着没事做,她便隔三差五邀请老家的亲戚来玩。孟秋夫妇天天在公司待着,倒是没受到什么影响,李素兰却渐渐吃不消。那些亲戚,吵闹就算了,偏偏还不讲卫生,上厕所不冲,脱了鞋将脚搭在茶几上,脚臭味充斥着整个别墅。还有两个不知谁家的孩子,将她好不容易收藏的名家典籍撕得七零八落。最让李素兰难过的是,骆云和养父母家的任何一个亲戚,都比和她亲。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她已经认清一个事实,如果没有好处,骆云对她的态度就会冷落许多。她所有的体贴孝顺,全是基于有利可图。比如现在,她的退休金全被榨干后,骆云就不怎么搭理她了。李素兰心里仿佛破开一个洞,风声呼呼吹过。她看着面前满脸市侩的女子,脑海却常常浮现出那个挂在她身上喊妈妈的小女孩,恍惚不是一个人。然而血缘是割不断的,积年累月的思念和愧疚亦无法轻易消磨。所以,李素兰尽力容忍一切,竭尽所能满足骆云的需求。她做不到的,就去恳求小女儿孟秋。如果不是亲自将骆云养母的女儿和孟秋的丈夫堵在床上,李素兰大概永远意识不到,小女儿在她欢喜认亲的过程中,究竟受了多少委屈。原来,骆云养母的女儿自从在别墅见过周峰华一面后,总是念念不忘,还将心事告知了姐姐骆云。骆云本就因为李素兰手紧而闷闷不乐,又眼红孟秋嫁入豪门许久,姐妹俩一合计,决定取而代之。虽然都是妹妹,实际上在她心里,养母家的妹妹显然才是亲妹妹。但是她不清楚一件事,这个家,做主的是孟秋,赚钱的也是孟秋。周峰华在外端着老板模样,实际上不过是靠妻子养活。孟秋将骆云一家赶出去时,李素兰在窗边垂手而立,一言不发。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她的眼角才缓缓落下泪来。当她们娘仨撞见那腌臜的一幕,骆云的第一反应不是安慰摇摇欲坠的孟秋,而是死咬着周峰华让他负责到底。那一刻,李素兰知道,她的大女儿其实早就丢了,现在这个是别人的女儿。孟秋和周峰华打了一场漫长的官司,最终后者败诉,带着少数财产灰溜溜地搬了出去。李素兰想了一大堆话要安慰失婚的女儿,哪想到孟秋双目颓然仍强颜欢笑来开解她,顿时明白说什么都是徒劳的。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前所未有的亲密。李素兰眼眶湿润,泪下无声。她想起,离婚后有一天,她生病卧床不起,八岁的孟秋学着外婆的样子,将家里的剩菜剩饭做成烩饭,给她盛来热乎乎的一碗,上面堆着一层肉丝。她不知道,灶台那么高,她是怎么做出来的。这些年,她对她的忽视,让她独自成长起来,变得异常坚强。姐姐走失不是她的错,她却在无意中替父母承担了许多。默默接受母亲和姐姐的索求无度,面对丈夫出轨仍反过来安慰母亲,这其中的酸楚谁曾理解过。李素兰长叹一口气,已然认命。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不是丢掉手边的女儿,就是忘记眼前的女儿。似乎不管怎样,都要辜负一个。对于大女儿,她已经倾尽所有,手里也没什么她需要的了。既然她不需要她的母爱,那么以后就悉数倾注给孟秋吧。往后余生,惟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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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意家乡的特产,黄山烧饼,张爱玲爱吃的东西,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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