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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路翎饥饿的郭素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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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翎《饥饿的郭素娥》

路翎的小说《饥饿的郭素娥》描写的是一个美丽而强悍的妇女郭素娥的悲剧命运。郭素娥因逃荒遇匪被一个衰老的鸦片鬼收容为妻,她在矿区摆香烟摊位,她渴求幸福,疯狂地爱上了凶猛、冷酷的机器工人张振山。张振山是一个乖戾的流浪汉,对恶浊的社会投以恶毒的藐视和严冷的憎恨,他与郭素娥的爱也是毒辣的,声称不能“被一个女人缠在裤带上”,又严防拘谨、怯懦的农民式工人魏海清染指于她。他对郭素娥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一个不顶简单的东西,我从里面坏起,从小就坏起,现在不能变好,以后怕当然也不能。”致使郭素娥在阴沉的鸦片鬼家中,绝望地叫出:“有哪一个能救出一个我这样的女人呀!”矿区的上层社会也把她视为堕落的女人,最后当她反抗被贩卖,要求主宰自己的命运时,被丈夫伙同流氓迫害而死。张振山则远走高飞,魏海清与流氓恶斗,并在酒馆和新年舞龙赛会上,发泄着满腔的屈辱和悲伤。这是一部充满心理性格之力度的作品,它通过一个受着肉体的饥饿和精神的饥饿的煎熬,而又始终固执、并且绝望地追求生命价值的女人,牵连着一个流浪汉型的工人和一个农民型的工人,在他们的性格碰撞中,几乎不知节制地迸射出所谓原始强力的生命火花。在强度性格碰撞中,作家以主观的热情突入人物心灵搏斗之间,完成了一个既是性格的和心灵的,又是社会和命运的,浓重得令人窒息的悲剧,从而控诉了那个“把人烧死,奸死、打死、卖掉”的野蛮社会。

关于这篇小说的创作意图,路翎曾经有过这样的说明:“我企图‘浪漫’地寻求的,是人民底原始的强力,个性底积极解放。但我也许迷惑于强悍,蒙住了古国底根本的一面,像在鲁迅先生的作品里所显现的。”胡风对这篇小说非常欣赏,他说:“在路翎君这里,新文学里面原已存在了的某些人物得到了不同的面貌,而现实人生早已向新文学要求分配座位的另一些人物,终于带着活的意欲登场了,向时代的步调前进,路翎君替新文学的主题开拓了疆土。”批评家邵荃麟为一个二十岁的作家能写出如此有力的作品而惊诧,他这样称赞这篇小说:“艺术上的现实主义并不仅仅是对于客观现象的描写和分析,或者单纯地用科学方法去剖析和指示社会的现实发展,而必须从社会的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的人)底内心的矛盾和灵魂的搏斗过程中间,去发掘和展露社会的矛盾和具体的关系,而从这种具体的社会环境来确证这真实人物的存在,并且因为这样,这些人物的一切必须融合在作家的自身底感觉和思想感情里,才能赋予他们以真实的生命,那末我以为路翎的这本《饥饿的郭素娥》,可以说是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可以说在中国的新现实主义文学中已经放出一道鲜明的光彩。当我初读了几章过后,非常吃惊。路翎的名字在读者中间还是比较陌生的。我所知道的,他是一个二十几岁,连中学都不曾读完的青年,但是这本书里却充满着一种那么强烈的生命力!一种人类灵魂里的呼声,这种呼声似乎是深沉而微弱的,然而却叫出了多世纪来在旧传统磨难下底中国人的痛苦、苦闷与原始的反抗,而且也暗示了新的觉醒的最初过程。

(一)

在铁工房的平坦的屋脊上,白汽从蒸汽锤机的上了锈的白铁管里猛烈地发着尖锐的断声喷出来:夜快深的时候一切都寂静了,只有那大铁锤的急速而沉重的敲击声传得很远。深秋的月亮在山洼里沉静地照耀着。

和铁工房并列的较大的一座同样长方形的灰屋子是机器房;它的工作已经停止,车床和钻眼机在被昏暗的灯光所照耀的油污的烟雾里沉闷地蹲伏着,闪着因烟雾的凝聚和滚动而稍稍浮幻的严冷的光辉。刚刚下九点钟的晚班。年青力壮而且也愿意竭力忘去灰黯的生活,在这样清爽的夜晚寻一些准备带给沉重的睡眠的肉体的愉快的机器工人,这时候散在两列屋子之间的广场上,以坚毅而轻松的姿势打着太极拳,一面在嘴里轻微地吹啸,交换着温和的咒骂和友谊的粗野的玩笑。张振山从机器房里走出来了。他对散在广场上的人的娱乐显得漠不关心,仅仅以一种望向河流的暧昧的彼岸似的眼光瞥了一下最前面一个人的努力张着大嘴的圆脸。他的宽肩的笨重的躯体,在正前面的机电房窗楣上的灯光的映照下,移动得异常迅速,而且带着一些隐秘意味。有一个瘦小的身体从房屋的平整而稀薄的暗影里弯着腰跃上两步,截住他,用羡嫉的恶意的小声喊:“张振山,又去了!”

张振山像碰在墙壁上一般突然停住脚,狠毒地嗅着鼻子,瞪了这瘦小的人形一眼。但在跃上一个小土丘之后,他又因为某种想头而回过头来,用那种像从空木桶里发出来的深沉的抑制的大声回答:“小狗种!杨福成,我明天请你喝一杯!”

被叫做杨福成的干瘦的汉子发出了一声兴奋而又惶惑的大笑。但当他困恼于不能从一瞬间突然交迸的各种情绪里,反射出一句对对方讲是十分恰当的话的时候,张振山已经越过土丘,钻到一丛矮棚里去了。他酸酸地吐了一口口水,屈辱似地烦恼地搔着肮脏的厚发,以后就在破工服上擦擦手,把手摊开,神经质地做了一个表示空无所有的姿势。连打拳的兴致都没有了,他叹了一口气,独自走到工人澡堂侧的小酒摊面前,一面用手在荷包里摸索。……

现在,铁工房的打铁的声音和蒸汽的咝声也静止了。张振山顺着峭陡的小路爬上山巅,经过矿洞的风眼厂,弯到一个丛生着杂木的山坳里去。在一座破旧的瓦屋背后,他寻着了猪栏旁边的他已经很熟悉的一块长石头,坐下来,开始抽烟,等待着十点钟的上夜工的汽笛。

在隔着一个圆顶的土峰的右边山脚下,是闪耀着灯火的环节的卸煤台,是精疲力尽的劳动世界——是张振山的生命里的最富裕的一部分;而在他后面对着的左边遥远的山脚下,那些宁静地映着月光的水田,那些以虔诚的额对着天空的小山峦,那些充满芬芳的暗影的幽谷,却使他皱起嘴唇,感到陌生的甜适、焦灼和嫉妒。他用这样的姿势坐在这里现在是第六次了;在十点钟的汽笛拉了以后,像一匹野兽一般扑到面前这瓦屋里去,现在是第五次了。

……刘寿春,那个患着气管炎的鸦片鬼在门前的土坪上谁也听不清楚地咒骂了几句之后,就摸索着通到风眼厂的小路,下到矿区里去。送着他的,是他的女人郭素娥从屋子里发出来的一声怨毒而疲乏的叹息。张振山推开了门,把结实的身躯显现在微弱的灯光里。

“我来了。”走到桌边,他耸一耸肩膀,露出一个坚定的微笑,说。

郭素娥睁大修长的疲倦的眼睛望着他,仿佛他是一个陌生人似的。但是当她掷一掷头发,把手下意识地抬到脸上去时,这眼睛里就一瞬间被一种苦闷而又欢乐的强烈的火焰所燃亮。她迅速地站起来,走到门边,扯起敞开一半的上衣的里幅擤鼻涕,然后又用手揩掉,一面向门外探望着。

张振山露出洁白的大牙齿,以仿佛蒙着烟火的眼睛贪婪地瞧着女人的露出在衣幅里的,褐色的大而坚实的乳房。

“他下去了。”扶着门,郭素娥嘶哑地说,然后俯下头。在乱发的云里,她的脸突然欢乐地灼红了。

张振山在小屋子里笨重地蹒跚着。在关上门的时候,他抓住了扶在门边上的女人的发烫的手,猛然地掷了一下,然后又把她的整个的躯体拉拢来。

“怎么办呢?”郭素娥战栗地问。

“就这样办!”

在这粗野的回答之后的一秒钟,屋子里的仅有一根灯草的油灯就被张振山的大手所扑熄。灰白的阴影在战栗;郭素娥发出了一声梦幻似的狂乱而稍稍带着恐惧的呜咽。

郭素娥是陕南人。父亲顽固而贪欲,因此也极能劳作。他用各种方法获取财物,扩充他的薄瘠的砂地,但一次持续的可怕的饥馑,终于把他们从自己的土地驱逐了出来。就在郭素娥以后住的这山丛里,他们又遭遇了匪。父亲因为拚命保护自己的几件金饰,便不再顾及女儿,向山谷里逃去,以后便不知下落了。郭素娥,在那时候是强悍而又美丽的农家姑娘。她逃避了伤害,独自凄苦地向东南漂流。但她绕不出这丛山,在山里惊惶地兜了好几天之后,她才发觉自己还是差不多在原来的地方。她饥饿,用流血的手指挖掘观音泥,而就在观音泥的小土窟旁边,她绝望地昏倒了。……两天后,她被一个中年的男子所收留,成了他的捡来的女人。

刘寿春比她大二十四岁,而且厉害地抽着鸦片。在那时候,他是还有一份颇有希望的田地的。他是还能够抢到一些包谷,足以应付饥荒,在乡人们面前夸耀的,但五年之后,便一切全精光了。郭素娥现在远离了故乡和亲人,堕在深渊里了;她明白了她自己的欲望,明白了她的平凡的生活的险恶了。

四年前,工厂在原来的土窑区里,在山下面建立了起来,周围乡村的生活逐渐发生了缓慢的波动,而使这波动聚成一个大浪的,是战争的骚扰。厌倦于饥馑和观音泥的农村少年们,过别一样的生活的机会多起来了。厌倦于鸦片鬼的郭素娥,也带着最热切的最痛苦的注意,凝视着山下的嚣张的矿区,凝视着人们向它走去,在它那里进行战争的城市所在的远方走去。

她开始不理会丈夫,让他去到处骗钱抽烟,自己在厂区里摆起香烟摊子来。她是有着渺茫而狂妄的目的,而且对于这目的敢于大胆而坚强地向自己承认的。——在香烟摊子后面坐着的时候,她的脸焦灼地烧红,她的修长的青色眼睛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欲望与期许,是淫荡的。终于,那些她所渴望的机器工人里面的最出色的一个,张振山,走进她的世界里面来了。这是非常简单的:在探知了她的丈夫是一个衰老的鸦片鬼时,他便介绍他到矿里来做夜工;就在鸦片鬼来上工的第一个夜里,他在山巅的小屋子里出现了。当然,女人没有拒绝。

现在,郭素娥热切地把她的鼻子埋在这男人的强壮的,濡着汗液的胸膛里,狂嗅着从男人的膈胛窝里喷出来的酸辣而闷苦的热气。她的赤裸的腿蜷曲地在对方的多毛的腿边,抽搐着;她的心房一瞬间沉在一种半睡眠的梦幻的安宁里,一瞬间又狂热地搏动,使她的身体颤抖,仿佛她只有在这一瞬间才得到生活,——仿佛她的生活以前是没有想到会被激发的黑暗的昏睡,以后则是不可避免的破裂与熄灭似的。

“到冬天……我们就不能了;冬天……”她的嘴唇在张振山的胸肌上滑动,送出迷荡的热气,“冬天老鸦片鬼总生病,不会上班……要是给人家知道了,好在……”她的手狂迷地抓住了张振山的肩头,“你带我……走罢。……”

张振山笨重地转了一下身体,用大手攫住郭素娥的乳房,随后,便像马一般地喷出鼻息,喃喃地用深而阔的声音说:

“我不想想这些。冬天,有冬天的法子。”

他激烈但是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睛里泛起青绿色的光,从鼻尖上望着郭素娥。

“我没有办法了。”郭素娥失望地说,声音是沉闷的;而且像堕失到泥土里去似的,这声音在最后突然停止。“你是个怎样的人呢?”沉默了一下之后,她突然提高了她的枯燥的嗓音,问。接着便稍稍地坐起来,摸索着衣服。

“不要穿,呸,羞吗?”张振山带着温和的讥刺说,一面向地上吐着口水。

“你,你,哼,你!”女人敲着多肉的手,“你,我想过,也是一个无赖的恶人!我是婊子吗?”她把衣服蒙住脸,最后一句话是从衣服里窒闷地说出来的。

张振山扯去了她的衣服,用臂肘撑着上身。

“我问你。我这个人也有些好的地方吗?”在黑暗里,他严厉地皱起眉头。

郭素娥不解地怨恨地望着他。

“我晓得?”接着她说,“我问这些干啥子?……你懂得我还想什么?我蹲在这里八九年了;小时候,做梦都不知道有这条山,有你们这些人哩。一辈子可以没闲话地过完……现在哪,啥子都没有了。”她的手在黑暗中抓扑;她的干燥的声音摇曳着,逐渐渗进了一种梦幻的调子,“我时常想一个人逃走哦,到城里去。到城里,死了也干净,算了。……哦,我不想再回家啦!没有亲人!……”她突然昂起头,破裂地叫了出来,但立刻,她的尖利的声音又变成了柔软而急促的耳语,“你,你也是个无聊的人。……”

张振山弯过硬手去搔着背脊,烦躁地沉默着皱起眼睛从侧面望着激动的郭素娥,——望着她的在灰绿的微光里急遽颤动着的,赤裸的胸,她的在空中恼恨地像要撕碎障碍着她的幸福的东西似的,激烈地抓扑着的白色的手,和她的埋在暗影里,漾着潮湿的光波的眼睛。……他狡猾而讥刺地望着,一面用手指拧着光滑的唇皮。但是当他把手伸向女人的胸膛去的时候,他就恼怒起来,半途掣回手,握成一个威胁的拳头。他为什么要屈服在这小屋子里呢?他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批评他,并且告诉他,他应该怎样做,贬抑他的性格的恶毒的光辉呢?

“呀呀,你不晓得。”他冷淡地说,装出一种疲乏的样子吐着痰。

“穿上你的裤子吧。”

“你是哪里人?”郭素娥突然问。

“问家谱吗?江苏。”他重重地跃下床来。

“你现在好多钱一个月?”

“没有打听过吗?”摸擦了一下手掌之后他又问,用一种粗暴的声调,“你要钱吗?”

“我——要!”郭素娥同样粗暴地,怨恨地回答。

张振山惊愕地耸了一耸肩膀。他没有想到他会遭到这样的敌手,他没有想到郭素娥会有这样的相貌的。当郭素娥向他叙说她的热望的时候,他避开她的真切,认为只要是一个女人,总会这么说;但是当她怨恨地,以一种包含着权威的赤裸裸的声调说出“我——要”来的时候,他却惊讶,以为除了娘子以外,一个女人是决不会这么说的了。而郭素娥,能够坦白地怨恨和希冀,能够赤裸裸地使用权威,决不是妓女,是明明白白的事。

他现在仿佛又听见了她的热烈的叙说,而且仿佛他自己施放的烟幕已经被疾风吹散,再要认为一个女人总会对她所要求的男人这么说,是不可能的了。他在肩上偏着硕大的头,从暧昧的光线里向披着衣服的郭素娥凝望着。一瞬间,在他的内部的某个遥远的角落里,有一种他所陌生的东西震动了一下。他甩着肩上的衣服,垂下手来,缓缓地从齿缝里叹了一口气。

“我的钱花到下一个月去了。这是一种很乐意的过活呀!”他这一次把他的讽刺的毒芒对着自己,“喝一杯,请客,赌一局……不过我们本来就不多。……那些婊子操的老板才多呢。……”他本来想接着说:“你找一个老板罢!”但是这句话从他的干裂的唇间化成一个激烈的吹啸曳到空中去了。

他带着一种有些滑稽的亲切走向郭素娥,搂抱了她。

“你很不错呢。”他嘶哑地说,摸索着她的身体。

郭素娥打了一个寒战,挣脱他,扣紧了衣服,向门边走去。在打开了的门框中间,深夜的凉风将清丽的月光吹在女人的灼热的肉体上。张振山挨着女人的肩走出了屋子。站在土坪中间,向远远的山坡上的萦绕着雾霭的肃穆的松林凝视着。但是当他恼怒地触着了裤袋里的两张纸币,转回身子来,准备把它交给女人的时候,屋门已经关上了。

他在门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你还不走!人家听见了!”在门缝里探出头来的女人小声说,但是在她的声音里含有一种不可解的希望,和一种不可思议的对自己的话的否认;她的声调使人家暧昧地觉得,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只是表明着与她的话句完全相反的意思而已。

“拿去吧。”张振山在奇异地望了她一眼之后,把二十块钱递了过去。一分钟之后,他的庞大的强壮的身影隐没在隔开这小屋与矿洞的风眼厂的,孤独地长着两株小杉树的山坡后面了。郭素娥苦痛地叹了一口气,关上了屋门。

当她在窗洞前借着灰绿色的月光窥看着两张纸币的时候,她牙齿在嘴唇间露出,激烈地磕响了起来。

“你说,这两张纸是啥意思呀!”把纸币捏在发汗的手掌里,她望着窗洞外的晶莹的天空,发出了她的沉默的狂叫。

(二)

张振山,有着一副紫褐色的,在紧张的颊肉上散布着几大粒红色酒刺的宽阔的脸,它的轮廓是粗笨而且呆板的,但这粗笨与呆板在加上了一只上端尖削的大鼻翼的鼻子,和一对深灰色的明亮而又阴暗的眼睛之后,就变成了刚愎和狞猛。有时候他的薄而锋利的嘴唇微张,露出洁白的大门牙,眼光变得更鲜明的灰暗,流露出一种狡猾、顽劣、嘲弄的微笑,像一个恶作剧的天才似的,但另一个时候,这些狡猾和顽劣都突然隐去,他的嘴唇严刻地紧闭,鼻子弯曲,他的更主要的特性:恶毒的藐视,严冷的憎恨就在他的收缩起来的脸上以一种冷然的钢灰色照耀着,使得人家难以忍受了。

这是一个以武汉的卖报僮开始,从五岁起就在中国的剧变着的大城市里浪荡的人。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他的穷苦的双亲是怎样死去,他是怎样变成一个乖戾的流浪儿的;他更不能记清楚在整个的少年时期他曾经干过多少种职业,遭遇过多少险恶的事。记忆的黯澹的微光所能照耀得到的那个时候,他已经阅历过短兵相接的战争,刑场,狂暴的火灾,做过小侦探,挨过毒打和监禁,成为一个虎视眈眈,充满着盲目的兽欲和复仇的决心的少年了。一九二九年,当他十三岁的时候,他和一群年青的工人、农民从湖南逃了出来,以后,在夏天里,他目睹着曾经和他穿着同样的军服的,这些年长的伙伴们死去了。在酷热的夜里,当空场上所有的人全散去之后,他狗一般地匍匐着他的强壮的小躯体,爬近尸首,在他们身上摸索,喊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喃喃地咬着牙齿说:“我明天就回湖南去……”

机器工厂,成为一个学徒了。他之所以能够捱了多少年,没有逃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工厂,是因为那里有好几个他的患难的伙伴,他从他们那里学会了认字,得到了使他能够认为满足的各种知识,而生活知识的增长使他逐渐地懂得了克制自己,学习一种技术的必要,使他懂得了用怎样的一种眼光来回顾火辣的过去,和应该带着怎样的一种精神倾向来使自己生长。

但这里还有一着重要的棋。五年后,伙伴逐渐走散,他也离开了。毒恶的倾向在他身上原来就那样的猛烈,一回到浪荡的生活里来,一失去了劳动的强有力的支撑和抗争的主要目标,就变得更加难以管束了。离开工厂是因为认为自己已经羽毛丰满,不应该再低下地受损害,——主要的是因为一个伙伴的不幸的遭遇,因此,是带着极大的仇恨心的。这仇恨像疮疖里的脓一样需要破裂地,疼痛地流泄;他杀死了一个追踪他的伙伴的便衣打手。

这是在黑夜的江边用尖刀干的。发烫的血溅满了他的脸。而整个一夜,一直到灰色的严厉的黎明,他遥望着睡眠的城市的闪烁的灯光,在郊外漂泊。他杀了人了!这是一种最无知的,最疯狂的杀!但是怎样呢?他没有胜利。

城市在安详地昏堕地睡眠,带着它的淫荡的凶残。它不可动摇地在江岸蹲伏着。对于它,年青的张振山,是显得如何的渺小!他能够移动它的一根脚指么?

以后,他带着要过一种强烈的公众生活的愿望到上海去了。但他不能满足;因为这,他就更渴望于获得知识,更渴望于自己的凶狠恶毒。而这也就在内心里生成了一种疑虑,一种生怕会贬抑自己的个性的芒刺的疑虑——这便是他在对日本的战争一开始,为什么不循着他少年时代的路,到战争里去,到另一个地方去,而终于到四川来,在这个工厂里暂时蹲下去的原因。

他在工人里面,因为他的能力,因为曾经是他的师叔的总管器重他,有着优越的地位。无疑的,他是酷爱这种地位的;但他把他的酷爱认为是一种可恶的弱点,所以假如有人像对待工头一样来对待他,奉承他时,他就会变得极乖戾。对待这个人,最适宜的莫过于偶然地安排一个充满着友情的真挚和深的粗暴的玩笑。处在这种温暖的气氛里,他便会短促地显露出他的已经被埋葬的另一面,——就像他在这世界上也需要一个家,也有领略家庭的爱情的温和的心似的,他安详地霎着变黑的晶莹的眼睛,浮上稀有的天真的微笑,从荷包里摸出最末一块钱。

对于饥饿的郭素娥,他是带着他的全部的狠毒走近去的;对于女人的运命,在起初,他是漠不关心的。他没有要知道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的愿望,更没有要和这个女人维持较长久的关系的愿望。但在今天,在这个骚乱的夜里,女人显露了自己,而且强有力地使他承认这显露的真诚,使他承认,不管两个人的生活境遇怎样不同,她是他的值得同情的敌手。

当他的强壮的厚肩上萦绕着从发号房的窗洞口飘来的烟条一样的灯光,向坡路下面慢慢地踱走的时候,这个印象突然鲜明地强烈了起来。他猛烈地吸着烟,在烟雾的灰蓝色的旋涡里,用一种愤怒的力把披在额上的一簇头发掷到脑后去;在突出的额下,他的眼睛严厉地皱起。

“这倒是一个女人!他妈的!”

三个矿工摇着绿荧荧的矿灯迎着他走来。他们疲乏地寒冷地佝偻,用一种卷舌头的声音微弱地说话。纸烟在嘴唇上昂奋地燃烧着,从他们的污黑的肩上向后面飘着一条长长的朦胧的烟带。……当他们越过张振山,渺小地被吞没在卸煤台后面的时候,煤场上和下面的坡路上就呈显出深夜的寂寞,除了由矿洞口传来的煤车的隆隆的单调的震响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而且再见不到一个生灵了。远处,在山峡的正中,从静静地躺在月光下的密集的厂房里,机电厂的窗玻璃独自骄傲地辉耀着;更远处,在对面的约莫相距电机房一里路的山坡上下,则闪耀着星一般的灯火:坡上的工人宿舍,坡下的办事处,米库,洗衣坊,矿警队营房,都在用它们的微盹的窗户窥视着月光照耀着淡绿色的雾的潮湿的氤氲的山野,和月亮在白色而透明的云的湖沼里浮泛,星星在薄纱似的云片里碎金子似的闪烁着的高空。

张振山在给矿工让路,停在石堆旁眺望了一下整个的厂区之后,又开始沉思似的向前走。他走得笨重而缓慢,香烟在他的嘴唇上和手指间不停地燃烧着,现在已到了第三支了。在跨越铁路之前,他停在一个土堆上,伸开手臂,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从女人那里带来的印象现在淡薄下去,或者正确点说,沉落下去了。这主要的是因为,在深夜的独步里,他获得了一种坚强而严冷的情感。从这种情感,他感到自己正在胜利地凶暴地扩张了开来,没有丝毫的畏惧和惶惑,把整个的矿厂握在毒辣的掌中。

“我不蠢!我们有多少人!”他在索索的寒风里张开了他的大手掌。

但在越过铁路,向机电工人的宿舍走去的时候,他就沉在另一样的心情里去了。

“我这个人也有些好的地方吗?——这样问她,糊涂!”他站住,擦燃火柴开始点第四支香烟,然后把揉皱的纸盒摔去,“她说得出来吗?……总之,我干的对!我有我的理智!我恨这些畜牲,恨得错吗?你会杀人,我不会吗?好!”他把步子加大起来,“我就是我自己,——不懂手段,也不懂策略,忸忸怩怩……”

从右侧,有一个骚乱的尖声喊他。他突然从疾走站住。

“你怎么,不到天亮就回来了。乖乖,肏的好吧……”杨福成耸着肩膀,激烈地喷着酒气,用一种狂喜的声调嚷。

“杨福成!”张振山阴郁地喊。

杨福成伸出厚而尖的舌头,做了一个怪相,随即也古怪地阴沉起来了。

“你到哪里去了?”好一会之后,张振山问。

显然的,杨福成的阴沉只是一种表面的凝结,因为他立刻就忘记一切,尖细地叫起来了。

“老子在小五那里抽一局。都输了。婊子养的识牌呀!”

“哈哈!”张振山短促地笑。

杨福成有着易于昂奋的倾向,而且,用俗话说:是一个无心眼的人。在平常的时候,他也显出恰当的老成,但一轮到他说话,他就仿佛变成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了。他哮喘,在字眼中间急促地吸气,以致有时候把话音吸到喉咙里去,又用一种闷窒的怪声弹拨出来。他时常一连串地贪婪地说,即使乱说几个虚字,也不愿意让自己的话中断,随后便窒息地大笑起来,使人家难以明白他究竟说了些什么。现在,当他和张振山一道爬上升到宿舍去的土坡的时候,他疲劳地,用败坏的声音唱起忧伤的歌来。但刚刚唱了两句,他就使力地跳了一下,先做出一种秘密的神情,然后向张振山问:“你那个家伙如何?”

“还不是两条腿的。”

“唉,你知道,魏海清在弄她。”

“魏海清谁?”

“土木股的呀!本地人,死了老婆,……那是一个狗种。他跟我说,”看了张振山一眼之后,他又迅速地接着说,用一种张扬的语势,仿佛那个叫做魏海清的真跟他说过一样:“张振山夺人之妻,夺人之妻!……”他用手在灰尘似的月光里绕了一个大圆圈,随后又用臂肘在腰上缩一缩裤子:“唉,肚子饿瘪裤带松……你,你,你这有种的老几,说请小弟喝一杯的呀!”

“现在不了!”

“干什么?”

“没有钱”。张振山突然暴厉地睁了一下眼睛,“你,今天喝过了!”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活了二十五,活得衣破无人补。无味呀!”他在无心地大声说出这句话来之后,便变得苦恼,停顿了下来,用手在发胀的脸颊上摩擦着,说以下的话的时候,他的声调沉落,充沛着真实的酸凉。“没有女人看上我的。我才不做白日梦。我养活人吗?看我这副样子,人家肯嫁我吗?我是做工的人,最苦的人。要是当职员就好了,有米贴,有好房子。呵,你看呀,那一幢房子!”

“股东老板住的。”

“不错。”他的尖颚咀嚼着。他的手依然指着那远远的一栋掩藏在茂密的树丛里的楼房;这楼房左侧的两个遮着绿窗帘的窗户温暖地亮着。最后,他们指着的手指习惯地向上一抛,继续感叹地小声说:“做工没来头。有时候晚上也自由自在,但……”

“你想吃火腿吗?”在宿舍的竹篱前,张振山停住,坚硬地问。

“唉,不想吃?”

张振山邪恶地凝视着遥远的绿窗户,仿佛那里面的秘密的养生和贪欲很诱惑他似的。

“看吧。我明天就请你吃!要住那一间房子吗?”(绿窗户的灯光在树枝后熄灭了。)“容易得很!好,它藏起来了!你要吃鸡子;你要一个女人!你要……梳两个辫子的,进过大学的!”

杨福成缩着身体。这个人的冷静的骄傲的狂言使他惊悚。他呆看着他,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了;但最后,他终于依着自己的方式跃了起来,攀在对方的肩头,在对方的鼻子上一半故意地嗤了一口气,跳到院子里去。

宿舍是公司临时租赁的民房,中间有一个在以前曾经是打谷场的大院子。它的正中,左侧,完全被有家眷的工人所占有,剩下给单身工人的,只是毗连着一个充满灰尘,蛛网,和油污的厨房的右侧的长长的一条矮屋。夜里十二点钟以后,在棉絮的爱抚下,真实而浮动的生命们入睡了。连最会喧嚣的右边角落里的一间屋子也寂静了;——一个钟点以前,这间屋子里,在床架和破桌椅之间挤满了那些从来不懂得沉静的少年伙计,他们摔纸牌,唱淫荡而凄凉的歌,互相用黑拳头威胁,但现在,肮脏的烟雾沉落,一切全不留痕迹地散去,只有二十五支光的蒙尘的电灯在单调地发着光。

杨福成和张振山两个人占有一间极狭窄的后屋。但这两个人的性格是不可调和的:杨福成喜爱一些简单的戏耍,时常在桌子上供一个泥像,替它画上胡髭,称为“老板神像”,在春天的时候也大量的砍些粉红的烂漫的桃花回来,插在破泥罐里,而且沾沾自喜地带着一种不必要的勤快去换水,但张振山却嫌恶这些;他望着它们皱起他的灰色的眼睛,在它们使他的动作不方便的时候,便粗暴地把它们举起来,摔得粉碎。不过,杨福成除了当自觉自己需要阴沉一下的时候,才装出一副呆板而尖削的脸相来以外,从不真的和张振山吵架。因为太多的理由,他是极端喜爱张振山的。

而且的确,在急遽地兴奋了之后,他已完全疲劳。他牙痛一般地皱起稚气的瘦脸,默默地摔开鞋子,钻到他的无论白天和黑夜总是密闭着的一直拖到泥地上的蓝布帐子里去。因为床柱太短,帐脚拖到地下,所以帐顶的有着破洞和大补丁的大肚腹也就几乎垂到他的尖鼻子上来。他奇怪地笔直地睡着,向帐顶瞪着梗着砂粒的眼睛,吹着不连续的闷气。刚刚要睡去,原先在另一边床上愠怒地坐着的张振山此刻笨重地走到桌子边来,用一种对于这寂静的房间是过于嘹亮的声音喊他。

“喂,什么……事?”杨福成反应地在棉絮里抬一抬手,问。

“告诉你,我们要做包工了。”

隔了好一会,才听见杨福成懒声懒气地从蓝布帐子里回答:“包他妈屄什么?”

“四号。”张振山把大拳头举到鼻子一样高,察看地摇晃着。为了摔去自己的纠缠不清的对郭素娥的思索,他才突然开始这谈话,但现在他又嫌恶这谈话了。

“四号出什么毛病?”意想不到地,杨福成从蓝布帐子里伸出他的瘦小的,盖着乱发的头颅来。他的黄色的疲乏的脸上迅速地闪烁过一种喜悦的,神经质的颤栗。

张振山阴沉地抖了一抖肩胛,带着一种不知道是对于杨福成还是对于那替公司里赚大钱的四号火车头的深深的厌恶,说:“坝子摔场了。险一些摔到江里去。”

“哈哈哈,包得稳吗?”

“当然。”

杨福成敛起笑容,滑稽地皱着鼻子,想了一想。

“唉——”他的头突然在蓝布帐子口消失了。

张振山屹立在电灯底下,手插在裤袋里,眼睛眯细地望着石灰剥落,露出竹片的骨骼来的墙壁,继续大步地,野蛮地踏到自己的思想上去。踏烂一切枯草和吹散一切烟雾,让它露出闪着冷然的光辉的本体来!

“她说‘我要’,当然是的,多弄一些给她,看看我张振山!她跟我走?”他吐了一口吐液,同时用手摩擦着坚硬的额角,“不能!社会把我造成这样子,我自己,我自己……”他响着嘴皮;在扬起的眉毛中间,他的眼睛变亮。这是一个放射着幽暗的光芒的字,“我自己不是庄稼汉,也不是可怜虫……让一个女人缠在裤带上!她们心疼,随便哪个摸一摸,就完事了。什么魏海清不魏海清!”但是即使在这么凶毒地想的时候,一种严刻的妒嫉也依然掠过他的嘴唇和眼角,使他的阔脸幽暗。他愤怒了,辛辣地冷笑了出来:“吓吓,‘我这个人也有些甜的地方吗?’”

矿厂连梦呓也没有,又掩藏着百公尺下的艰苦的劳动,沉沉地入睡了。夜,深沉地凝结了。但这强壮的人,这旺盛地妒嫉着世界,感到自己生命的恶毒的人,这酷爱辛辣、严刻地抗拒着自己的嫉火的工人却依然在小房间里,在床架前面,在因电力增强而突然明亮起来的二十五支光的电灯下踱着,他用那么一种沉重的姿势踱着,以至于他的膝盖多次地撞在桌腿上又碰疼在床板上。他的肩胛抖动,脸上清醒地照耀着一种富裕的,考虑着什么是它的必要的抛掷的生命,放射着一种肉的淡漠而又顽强的光辉。在听见远远传来的骚乱的鸡啼的时候,他不同意地摇着头,推开门,绕到大院子里去。偏西的月亮照着左侧的屋子的破陋的屋檐,——在右侧的匣子的参差的浓郁的暗影里,他鼓起胸膛,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吸着气,徘徊了很久。

(三)

把纸币捏在手里的郭素娥,所以那么痛苦,是因为她原来是存着她的情人可以给她一种在她是宝贵得无价的东西的希望的。她的痛苦并不是由于普通的简单的良心的被刺伤,而是由于,显然的,她所冀求的无价的宝贝,现在是被两张纸币所换去了。她捉不住张振山,当由偷情开始的事件在她现在苦恼地越过了偷情本身的时候,这个强壮的工人的不可解的行为,他的暧昧的嘲讽,他的恨恨地离去,使她绝望。整整一年来,她整个地在渴求着从情欲所达到的新生活,而且这渴求在大部分时间被鼓跃于一种要求叛逆,脱离错误的既往的梦想。虽然她极能勤苦地劳动,虽然她对她的邻人特别和蔼,但由于时常显露的犯罪的相貌,她依然被认为是一个奇特的败坏的女人。然而她不但不理会这些,而且逐渐变得乖戾了。她是有着黯澹的决心的。这就是:她已经急迫地站在面前的劳动大海的边沿上了,不管这大海是怎样地不可理解和令她惶恐,假若背后的风刮得愈急的话,她便要愈快地跳下去了。跳下去,伸出手来,抓住前面的随便什么罢。

畏惧虽然在好几年的险恶而被凌辱的生活里失去,但无论如何,这是痛苦的。尤其,她的手抓住了什么呢?——张振山,毒辣的,冷漠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无心肠的,无赖的男人!

另外还有一个自己向她诚实地飘过来的人。这就是魏海清。这个人是她的丈夫的极远的表亲,从前也佃地种,但在四年前死了女人之后,不久,地被主人无理由地收回去了,自己就带着刚刚五岁的小儿子到矿里土木股来当里工了。三十几岁,有着端正而晦涩的脸孔,是一个呆板而淳厚的人。他和郭素娥,是一向就保持着简单,拘谨,而且隐匿的亲密的;显然的,郭素娥,尤其当他投到工厂里去之后,是十分注意他的。但不幸的,是他被张振山从头上跨过去了。当他在一个晚上,心跳而羞涩地在这恋爱的屋子里下了异常大的决心,表露他的旧朴的欲求的时候,郭素娥突然变得严正而乖戾(在以前他是不曾见过这女人的这样的相貌的),拒绝了他。当然,这是把他伤得很重的。——他原来只以为刘寿春是她的阻障,不久就会死去,不足以使她牵挂,却没有料到这中间还有另外一个严重的角色。但不久,他就朦胧地把这件事探听出来了。积蓄了好几年的痛苦的意念,战战兢兢地在布置着希望的这颗过平凡生活的真心,现在被无情的郭素娥所摒弃,被优越的机器工人所踏碎,对于他,该是如何地怨恨,如何地痛苦!

但是魏海清这种人,对一切都要依照自己的观念探个究竟,把自己范围内的一切看得很重,是不大容易死心的。在这晚上,九点钟后,当他的八岁的男孩在木床里端沉重地睡去了的时候,经过了一番苦闷的内心交战,他熄了小烟袋,从位置在北山坡的工人宿舍走出来了。天上屯积着云,在云的间隙里有朦胧的上了锈一般的星在发光。坡路旁的路灯,它的松弛了的灯泡在偶然疾卷过来的凉风里摇闪着。

他故意避开那一条贯穿过明亮的机电房的平坦的煤渣路,从水池畔的黑暗的堤堰上走。他的步武起初有些犹豫,发出一种拖沓的疲劳的声音,但随后,当他穿过卸煤台,临近那漆黑的山坳的时候,便强烈地紧张起来了。

“我去一趟哩。”当他弯腰爬上风眼厂所有的山坳,胸膛被热辣的昂奋所紧迫的时候,他颤着嘴唇,告诉自己。

这旧朴的人,这一切观念和情感都有着明显的但积满尘埃的限界,像熊一般固定而笨拙的人,现在容许自己去做一件非分的大事了。不管他怎样提醒自己说,他的行为只是想探一探这个女人和张振山的究竟,为着必需的道义,他的全身还是起着一种自觉犯罪的发烫的颤抖。

“我一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啊!”依着一根腐朽的树干,他张开生着几十根零乱的硬髭的嘴唇,向黑夜吐出他的昏乱的叹息。一瞬间,二十几年的土地上的辛劳像一块平坦而阴凉的暗影似的,在他的迸着昏红的火星的眼睛前面闪现。

他的微微佝偻的长身影在小屋子前面出现了。门关着,里面凝固着寂静的黑暗。但在最大紧张以后,他突然对面前的一切都感到不明了,只是走上去,机械地向门缝里窥探着。当他的手举到薄木门板上去的时候,他仿佛在听着别人敲门以的,而且在心里寒凉地惊诧着,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大胆。郭素娥在屋子里猝猝走动的声音他没有听见,门板的突然的裂开,使他在新夹袄里打了一个寒战。

“走开,走开!”郭素娥在黑暗里露出白色的脸来,惊慌地说,“他今天说是生病,不上班了。……哦,是你!”当她发现对方并不是张振山的时候,她把一只白手举到松乱的头发上去,屈辱地小声尖叫:“你跑来干啥子?”

魏海清沉默着,在这之间,恢复了镇定。

“和你说句话!”他威胁地说。

“说什么?”郭素娥敏捷地跃出一步,严厉地问。

魏海清什么也没有想地沉思了一下,望着女人的颈子,说:“你知道,张振山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怎样?”

“他仗势欺人,是个流氓。你要当心……”因为情急,舌头在最后缠结了起来,使他失去了话句。当他和他的狼狈挣扎的时候,郭素娥迅速地走回去了。现在,只剩他一个人站在这黑暗的土坪上了。

“长得多好的人啊……”他自语,用衣袖揩着发汗的脸,但随即就因自己的赞美恼怒起来,向土坪的外侧走去。

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刘寿春的激烈的咳嗽和朦胧的话语使他站住了。

“哪一个?”这鸦片鬼恨恨地问。

“我。”女人的嗓子提得很高。

“你干啥子去?……”

“刚才狗叫,我怕强盗!”女人用一种凶恶的声音叫了出来。

魏海清从屈辱里挣脱,愤怒起来了。他笨拙地把手叉在裤腰上,向地上大口吐着痰。

“世界遭变了。瘟女人!”他蹒跚地向土坡上走,“我为啥子要打我的女人呢?她丑,整年生病,但是她比这骚货好得多!……可惜我们少年时候不知道!”他激烈地向前走,并不辨认路,只是佝偻着,把飘荡不定的大脚一步一步地踏在野斑竹和茅草里,“我愈来愈作难,心中焦苦,成一个糊涂人了。吃白泥巴的日子,也过的呀!怎么现在不想法,跑出来做工呢?我要是有谷子,”他的浑实的手臂在空中抓扑,被他的手掌所击弯的桑树的干条刷在他的胸上,“要是有,看这瘟女人对我怎样呢!”抚摩着粗糙的下巴,他在枝条之间站住,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但是当他正预备向风眼厂的昏弱的灯光回转的时候,在他侧面,茅草燃烧般地响了起来。他迅速地而且突然涌起一种烈性的愤怒转过身子去,看见了一个比他矮些的方形的人影坚定地在三步外屹立着。他闭紧嘴,严正地站定。

“魏海清!”张振山发出他的深沉的声音喊。

“你是哪个?”魏海清喘息地问;所以喘息,是因为他已经在对方的最初的发音里认识了对方是谁。

张振山向几丈外的隔着一条污水沟的小屋瞥了一眼,随后便向下走了一步,攀住树枝。他在小屋的空了的猪栏后面,在那每一次总坐在那里等待着跃进屋子的时机的石块上,听见了魏海清和郭素娥的谈话的全部;而且,当魏海清激怒地痛苦地在草坡上转着圈子的时候,他已窥伺他好久了。

“我问你两句话,魏海清。”他冷酷地说。

“问吧。”

“我是流氓,这有点像,我夺人之妻,这也对;”他磨着牙齿,“现在你回答我,我仗谁的势欺人,谁的势力?”

魏海清的脸灼烧,愤怒地颤抖起来,热辣的烟雾包裹着他,使他感到自己仿佛腾在空中。

“问你自己!”这鳏夫笨拙地顽强地回答。

“问我吗?”张振山猛烈地把手里的桑枝从树上折断,魏海清因为他的这个动作反应地退了一步,“你们,在女人面前像狗一样地舐一舐,打个滚。我可怜你,你舅子荐你来做工,你有六块钱一天,蛮行。你像个做工的人吗?要站出来正面说话!”他鼓起胸膛,把他的冷冰冰的声音压尖;但这尖声是微颤的,“我不怕谁,也不仗谁!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人!告诉你,再不准到这屋子里来!”

他把手里的桑枝举起来,狠狠地向屋子那边挥着;光赤的桑枝在夜的冷空气里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这是我们的地方!你凭什么……”魏海清窒息地叫,“你畜牲养的,没有人心……”

“哈哈,你们的地方!——今天就这样说了。记牢!”他把桑枝重新扬起来,做成一个威胁的姿势,击断在树干上,然后用强猛的大力缩紧肩胛,咂一咂嘴唇,大步向风眼厂的电灯光走去。在石板路上他避着风点燃了香烟……

魏海清怔忡着,一瞬间不能明了自己,只是向张振山的凶猛的影子凝视,仿佛这个人的在火柴的晕圈里闪亮的刚硬的头发和搐塌的鼻子有一种特异的美丽,很诱惑他似的。但终于他感到锐烈的失败的痛苦,昏乱地诅咒起来了。

慢慢地,他下到山下去。夜风扑卷着他的夹袄。循着水池畔的黑暗的堤堰,他佝偻地,缩做一团地走着;——他蹒跚地摸索着,就像他迫于饥饿和寒冷,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样。

郭素娥并没有睡。在那鸦片鬼发着谵语昏昏地睡去之后,她因了某一种理由,又悄悄地开门走了出来,向风眼厂那边的淡薄的光晕探望,然后,绕到屋后的猪栏旁去。充满情欲和梦的女人的感觉是那样的敏锐,她立刻发觉了草坡上的短剧,伏到猪栏下去了。她的心感到一种庞大而甜蜜的紧迫,惶恐地撞击着。有一种盲目的力量几乎迫使她要急剧地冲出去,但同时她的脚又仿佛牢牢地生根在地上似的,不能移动。……现在,一切全梦幻似的过去了;张振山和魏海清消失了。

“啊,他不准!”望着魏海清的消失在风眼厂后面的长长的身影,她带着幸福和酸凉叹息。“这是哪些说法呢?……他不准他再来我屋子里呀!”她伸长赤裸的颈子,在心里狂喜地尖叫了起来,随后,她跃到张振山曾经坐在那里的石头上,把身体向着另一面的沉在深邃的黑暗里的山峡,昂奋地呜咽了。

在这峡谷里,在这重压着它的苦重的暗影在她眼前浮幻着黄色的晕圈,又爆耀着墨绿色的星花的下面峡谷里,在这夜深寂寞,流荡着黑暗的冷风,仅仅模糊地闪着水田的淡光的峡谷里,是充满着她的骚乱,痛苦,悲凄地逗引情欲的遥远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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