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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庶女

往期回顾非典型庶女①非典型庶女②非典型庶女③非典型庶女④

宋仪还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与卫起一丘之“貉”,若是听见了,

或恐大笑三声:陆无咎此人,眼瞎!

她离了陆无咎,便规规矩矩许去寻宋倩,与她一道回了席间。小杨

氏当场扫了她二人两眼,也没多问。

当时,宋仪以为这一关算是过了。

然而此刻,她才知道,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小杨氏掌着中馈这十好几年,也不都是睁眼瞎,到底自家姑娘是什

么性情,她一清二楚。

如今已回了宋府,她舒舒坦坦地按着扶手,缓声道:“小儿女心思

,真以为能瞒过了我去不成?我倒是不怕你们对什么人动心,只怕你们

因着这一分二分的心动,做出什么无法挽回之事来。”

说到这里时候,小杨氏抬头看了宋仪一眼,显然是想起此前宋仪倾

心卫起时候,做出的那一档子破事儿来。

宋仪嘴角微抽,心道自己也就是个被殃及的命。

先头不还盘问宋倩盘问得好好的吗?一转眼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

她垂了头,默不作声,只当做自己没听见。

小杨氏也知道,宋仪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可如今开始作的又变成她

自个儿的姑娘。

想想也是头疼。

抬手用手指压着自己额头,小杨氏盯着宋倩,看她心虚得快缩成一

团,便道:“方才我看你与仪姐儿从花园外头回来,便是满面的高兴,

眼睛底下压不住的满心欢喜,都是喜形于色。在我面前,你也莫忸怩,

事关你终身大事,若告诉了我,尚可为你谋划几分。”

宋倩只以为自己被抓,是死定了,要被小杨氏狠狠骂上一顿。

如今听见她话锋一转,竟然转而说要为自己谋划终身大事,那这件

事,是不追究了?

她有些半信半疑,也半个字不敢说。

小杨氏气笑了,只对身边孟姨娘道:“你看看这些个孩子,真为着

她们好的时候,她们不听;要给她们谋划谋划了,偏还以为你在骗她们

呢。”

孟姨娘微微一笑,道:“太太心肠好,也开明,若是寻常人家知道

这等事,定不与太太一般。”

这话奉承得也算不着痕迹。

小杨氏倒不介意这些,只问下面宋倩:“你说还是不说?”

“我……”

宋倩迟疑了一下,下意识看了宋仪一眼。

宋仪顿时暗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说上半句话,小杨氏的眼风儿

已扫了过来:“看样子,仪姐儿也是心知肚明了,那便你来说吧。”

说?

宋仪能说什么?

她真是苦笑的力气都没了,也情知今日小杨氏定要弄个明白,再说

宋倩这事儿要成,还多要看小杨氏的谋划,所以在看了宋倩一眼之后,

宋仪便开了口:“母亲相问,仪儿不敢瞒,是陆二公子。”

“陆二公子?!”

小杨氏脸色微变,却又迅速掩盖了下来。

她手指压着茶杯边沿,侧过头与孟姨娘对视了一眼,沉默了好一阵

,才道:“陆二倒是个难得的好夫婿人选,不过就是年纪太大,与你也

不相合……”

“娘——”

宋倩听着听着,不大乐意了。

终究是小女孩儿心性,小杨氏也不能多说。

旁的人都还好,独独这陆二,颇有几分棘手之处。

这话宋倩不能听,所以小杨氏在明白因由之后,便叫宋倩宋仪两个

先回房休息。

待她二人一走,小杨氏脸上勉强挂着的笑容便消失了。

“倩姐儿与仙姐儿,竟都跟陆无缺扯上关系……”

孟姨娘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劝她道:“太太这些年待仙姐儿不薄,

只是仙姐儿终究不信您,要凭着自己挑出一门好夫婿来,现在大少奶奶

插手进来,这是个心大的,太太怕是难做了。”

“谁说不是呢……”

小杨氏低低叹了一声。

她毕竟是续弦,姐姐大杨氏才是原配,又留下两个孩子:一个是宋

仙;另一个则是如今府里大少爷宋钊,年已及冠,娶了济南豪商纪家的

嫡小姐纪薇为妻。

本来宋钊是个平庸之辈,娶的妻子却手段厉害,颇有心机。

自打这一位纪氏进了宋家门,小杨氏的舒坦日子,便仿佛能看到头

她扪心自问,对她姐姐留下的孩子,无不悉心教导,纵使宋钊资质

平庸,也让宋元启拉下脸皮,却府学里请了好先生来教。可这么多年过

去,宋钊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挣上,又怪得了谁?

这等事,原不值得拿出来说,偏有人觉得小杨氏对宋钊是“捧杀”

纪氏便是其中之一。

她明里暗里与小杨氏作对过几次,还想拿到中馈。小杨氏如今没病

没灾,凭什么给她?加之小杨氏也不是宋钊生母,婆媳关系越发难处,

渐渐生出嫌隙来。

现如今倩姐儿仙姐儿这事一出,更大的麻烦怕还在后面。

一想到兴许会出现的种种局面,小杨氏便多了几分心力交瘁之感。

她仰在榻上,手指压着额头,万般委屈上心头,最后化作一声笑:

“最让我没想到的,还是仙姐儿。我这几年待她如何,你看在眼底。我

从未想过在她婚事上作梗,她不信我,藏拙藏了许多年,终于等着书院

考校这一次蹦出来,只盼借着这一次的机会,拔高自己的名声,挑个如

意郎君。早在倩姐儿与我说,她在书院一鸣惊人之时,我便明白了……

孟姨娘是府中最知小杨氏之人,对她眼下的困境也异常清楚。

前几日,大少奶奶纪薇来小杨氏这边说过,纪家与陆家有故交,仙

姐儿也到了年纪,正好陆家有一位金龟婿之选,不是别人,正是陆二公

子陆无缺。

若是小杨氏这里首肯,她便去牵线搭桥,好成了这一桩美事。

宋钊是宋仙同母的兄长,他没能力为自家妹子谋划,他妻子却恰好

有这个本事。纪薇心大,宋仙心也不小,姑嫂二人一拍即合,想来已视

陆无缺这一门亲为囊中之物。

这原是一桩好事,小杨氏没有拒绝的道理,早已经答应下来。

可谁想到,现在宋倩竟说倾心了陆二?

小杨氏是顿觉焦头烂额,姐妹争一男子,说出去还不知是个什么样

呢。

孟姨娘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道:“太太也不必忧心,前些时

候仪姐儿不也一样吗?倩姐儿可比不上她昔日的荒唐。如今仪姐儿都好

好的,纵使倩姐儿伤心一回,也不会缓不过来。”

宋仪当初?

小杨氏一想也对,仪姐儿那般疯魔都熬过来了,倩姐儿这情窦初开

便被掐死这一道坎儿,迟早也能迈过来。

她终于想开了些,笑着拍了拍孟姨娘的手,道:“你当初也不容易

……”

孟姨娘垂首点头,却是不言语了。

暮色渐晚,余晖斜铺在地面上,窗外花鸟的声音也渐渐静了。

宋仪掐着那一页纸的手指,忽地松开。

“哗啦……”

一沓纸重新摞在一起,上头墨痕犹新,是宋仪才誊抄下来不久的配

方——火药的。

东西虽找见了,可宋仪心底的疑虑不曾消减。

凭借这东西,她能从陆无咎手中得到一大笔钱,可算是发了一笔横

财。只是“福兮祸所伏”,横财背后,天知道是不是横祸。

只是宋仪也没别的选择,索性不再去想,只等着找个时机,将方子

给了对方。

“吱呀”一声,外头门开了,宋仪很自然地直接拉过旁侧的书,把

桌上一沓纸给盖了,回首看去,正是雪香进来了。

“姑娘,奴婢才收了外头紫茉莉花仁,您看。”雪香将簸箩往桌面

上一放,里头黑色的花仁豌豆一样一颗颗堆满了,一晃还有扑簌簌的声

响,“这个您要用来做什么?”

做什么……

宋仪一晃神,才想起来,道:“是我忘了,前儿想起来一个做脂粉

的方子。把这紫茉莉花仁去了皮,研磨细了,日后兑上些香料,便能上

脸了。这不是铅粉,也不伤脸,算是好东西。”

雪香只奇怪宋仪时时刻刻都有这样精巧的方子,大家都用铅粉米粉

,偏宋仪另辟蹊径,取花籽制粉,怕是独一无二了。

“那奴婢回头伺候这事儿,倒也想看看,紫茉莉花籽能做出什么粉

来。”

宋仪笑笑,不以为意:“你只需知,这粉又叫珍珠粉,便知是什么

好东西了。”

雪竹雪香两个听了,更加好奇了起来。

女儿家,对这些口脂香粉等东西,自然是喜欢。

而待在宋仪身边的丫鬟们,对此更是颇有研究。

府里谁不说,待在五姑娘身边的丫鬟都格外水灵?

怎么着也是宋仪的丫鬟,即便是最好的方子得不到,总也有那么一

点两点的东西流出来,大家伙儿捡着宋仪用剩下的东西,也能让自己肌

肤滑嫩细白,比别地儿的丫鬟可好不少。

往日宋仪性情不好时候,又把自个儿的东西给捂得紧紧的,可最近

宋仪转了性儿,也不把自己这些东西藏着掖着,偶尔赏些东西给下面人

,也都叫他们如获至宝。

由是,宋仪这一位五姑娘,在丫鬟们之中的名声看是渐渐高涨起来

,不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宋仪这院子伺候呢。

雪竹看宋仪累了,便上来伺候她脱去外袍,一面将衣裳挂起来,一

面笑道:“方才雪香端东西进来时候,可不止多少人看着呢。大家伙儿

都想知道,您又研究出什么来。奴婢想着,咱们这院子,可要渐渐热闹

。”

“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让她们看也无妨的。”

宋仪还是那句话,脸容五官的底子是天生的,脂粉顶多修饰一二,

而这“一二”于宋仪委实不算什么。

她躺到床上去,慢慢闭上眼,却是想起明日又是书院里考校,她这

才女的名头悬着,可要怎么办才好……

次日又是大考的日子,宋仪照旧早上去小杨氏处请安。

昨天宋倩之事被看穿,只有孟姨娘留了下来,宋仪也不知现在的小

杨氏是什么想法,今早来的时候宋倩已经在了,看上去与寻常时候无异

,府里姨娘也都侍立在旁侧。

孟姨娘站在距离小杨氏最近的地方,宋仪进来时,她看了一眼。

“仪儿给母亲请安。”

宋仪来得不算晚,也不算迟,时间刚刚好。

小杨氏如今看宋仪,便像是看那已经经历过风雨,被雕琢打磨出来

的玉石,瞧她如今进退有度,知道规矩,守着礼仪,与昔日荒唐时候不

一样。宋倩如今已经一头扎进陆二公子这个坑出不来,小杨氏已经是看

明白了,她只盼着自己女儿跌跤的时候,不那么惨。

到底如今宋仪与宋倩交好,按着这孩子的心性,必不至于袖手旁观

多个人看着总是好的。

这样想着,小杨氏看宋仪的眼神又亲切了几分。

“我已经听说了,你们书院几场考校都堆在一起,怕是近日便要结

束。”小杨氏转了转桌上的茶盏,看着里头茶水起了波痕,又慢慢放下

,道,“你们姐妹学识都不差,出了书院,也要开始物色人家。怕是在

书院这一段日子,是你们做姑娘家最舒坦的日子,万莫留下什么遗憾之

事,也莫出什么差错才好……”

“有母亲照看着,哪里能出什么差错?”

宋仙淡笑着奉承了一句。

若是以前,小杨氏回以一笑,必定是自然的。

可如今,她的笑容多了几分晦涩和勉强。

前段日子,都说宋仪是太太没养熟的一头白眼狼,如今看来,却是

这一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宋二姑娘宋仙,更合适这称呼了。

早几个月,谁能料到今日局面?

小杨氏又道:“仙姐儿前段时间一鸣惊人,着实令我与老爷欣慰。

这几日诸事繁杂,你们早上便不用来请安了,直接一同去书院。待黄昏

回来,再到我跟前儿说便可。”

“多谢母亲体谅。”

宋家四个姑娘都矮身行礼。

另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宋攸缩在小杨氏的怀里,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

姐姐们。

这是小杨氏最小的女儿,如今虚岁十一,还没到上学的年纪。

小杨氏搂着她,笑着道:“小六年纪还小,他日也要跟你姐姐们一

样厉害。”

宋攸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孩子天真不知世事,竟忽然道:“不必

跟姐姐们一样厉害,跟五姐姐一样厉害就好了!”

这一瞬,宋仪差点给这小祖宗跪下。

姑奶奶,咱能不说这些吗?

她只觉得周围冷风飕飕的,尽管众人都没表现出来,可心里未必不

吃味儿。

这仇恨给拉的!

宋仪抬眼起来看宋攸,却只撞见一双纯真的眼睛,顿时所有火气都

消散干净。她知宋攸是喜欢自己,又童言无忌,心里竟一时敞亮舒坦起

来。

一时间,宋仪也不由得微微弯了唇。

她不笑还好,一笑,宋攸也跟着两眼弯弯地笑,甜甜叫道:“以后

攸儿就跟书院的同窗说,我是我三姐姐的妹妹。”

“好了,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小杨氏又好气又好笑地摸了摸宋攸的头,然后转头对宋仪道:“你

素来受书院们先生的重视,不过也别太在意胜负,得失心太重,毕竟不

是什么好事。”

“仪儿省得。”

宋仪听这话不像是说给自己的,但她照旧躬身应了,而后眼角余光

一闪,便瞥见宋仙脸色微微难看。

心底暗叹,宋仪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好在她已经选了边站,往后按着这边站的路子走也就是,不必顾忌

太多。

从小杨氏这里出来,时辰尚早,宋仪与宋倩依旧同车。

昨晚宋仪用紫茉莉籽制粉的事情,已传了满府,宋倩颇为好奇,询

问起来:“若这东西这么好,五妹妹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法子?”

很多法子都是孟姨娘那边给的,如今也有一部分新奇的方子,收获

自那两年。

只是这不可为外人道,宋仪便言:“不过是闲着没事儿瞎琢磨,偶

然所得,怕是旁的地方还见不到。”

“如此说来,这东西可还值些钱呢……”宋倩瞎琢磨了一阵,眼看

着要到书院,从车帘里瞥见外头宋仙与宋俪的马车,又开始膈应起来,

“今儿上午考的是琴棋,都是我擅长的,我倒要看看,她宋仙哪里能比

得过我!”

宋倩终究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输给这个一直被自己当做附庸的姐姐

她们二人间的是非,宋仪终究不很清楚,也不插嘴,只道:“三姐

姐足够好了。”

与寻常姑娘比起来,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知足常乐。

宋仪是这样想,可宋倩犹觉得不够,输给宋仪,她其实并无多少不

甘心,毕竟差得太远了,可输给宋仙,宋倩心里难受。眼瞧着要下车了

,她竟然对宋仪道:“五妹妹,我有个请求,不知你是否能答应?”

宋仪怔然,只道:“三姐请说。”

能帮则帮。

宋仪不会得罪宋倩。

只是她没想到,宋倩竟然道:“过几日考校诗书,我想请五妹妹为

我捉刀……”

这是作弊。

宋仪面上没有表情,定定看着宋倩。

宋倩埋下了头,两手放在膝头握紧成拳,咬唇道:“我只这一点不

如她,不求能胜过你,只求能压住她。否则我心里不舒坦……”

她不舒坦,待她赢了,宋仙也不舒坦了。

这事儿宋仪原不该答应,毕竟她虽选边站了,可也不能把宋仙得罪

得太狠,可是……

宋仪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兴许也能借此来解决。

她暂没答应,只道过几日的事过几日再说,她还要慎重考虑一下。

宋倩也没逼她,与她一道下了车,进了书院,便各自参加考校了。

今日的宋倩,依旧是宋仪打扮过的,也许还因为与宋仙之间的龃龉

,所以整个人格外有精神,看着便斗志昂扬。

有时候,宋仪也羡慕她。

爱恨都很简单,懒得跟她一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书院里人人都羡慕宋仪,宋仪却羡慕宋攸,羡慕宋倩,甚至羡慕宋

仙。她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真是平平静静,不起波澜,嫁给周兼之后的

人生,她已经在脑海之中规划过许多次,可如今这被构建在她脑海之中

已久的东西,轰然坍塌了……

宋仪想着,便已经踏入了竹里馆。

此地在书院之中最僻静的角落,外面围着小竹林,要的便是“独坐

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幽雅深静。

教琴的曲先生也颇有来历,曾是宫里琴师,琴艺不俗,只可惜性情

古怪,心情不好便不抚琴,得罪了宫里不少人。幸得先皇怜惜其才,给

他黄金百两,放他四处游荡。

于是,宋仪等人才能在此看见他。

曲先生已是白发苍苍,满手皱纹,指如枯骨,坐在竹舍之中,抬眼

一看,便点了点头。

“今日考校琴艺。演奏完一曲,你们与老夫的师徒缘分便算是尽了

。宋五姑娘,你第一个来吧。”

宋仪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抬眼起来看曲先生。

她早年琴艺只是平平,那一位的琴艺也只是中上,并且这几年来不

曾有过进步,曲先生怕也不耐烦她了吧?

当众被曲先生给了没脸,宋仪脸皮厚,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她坐到古琴前,起了个音,无甚波折地的抚完一曲,得了个“乙”

,便直接退下了。

宋倩递给宋仪一个同情的眼神,宋仪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今日宋仪表现平平,多少让看戏的人有些失望。

只是宋仪知道,他们都想错了,真正的好戏不在她身上,而在宋倩

与宋仙身上。

诚如宋倩来时所言,她擅长琴棋,又因为今日争强好胜之心已起,

所以发挥竟有超常之态,下来时候,连她自己也为之惊讶。所以一曲高

山流水直得了甲,乃是意料之中的事。

宋仙此前都表现平庸,上次考校却在丹青上一鸣惊人,宋倩并不相

信她的琴艺能高过自己。

只可惜,宋倩再次料错。

宋仙真真是个狠人,藏拙藏了这么多年,陡然得了机会,能在大庭

广众之下展示,只如出云破月一样令人震骇。

凭心而论,她今日所弹的一曲《水龙吟》,真是手法高妙,又将那

种得以施展抱负之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怕是契合了她自己的心声。

一曲毕,竟然全场安静,再无半分杂音。

良久之后,曲先生才给了一个“甲”,深深望了宋仙一眼。

宋家这四姐妹,除了可怜的宋俪一直平平无奇之外,其余三人都或

多或少地出了风头,如今犹以宋仙为首。

这可真是大大的想不到了。

原以为只有宋仪一人才华高绝,必定夺得本次大考的魁首,没想到

半路杀出个宋仙,到如今两场考校下来,总地算下来,成绩竟然还比宋

仪要好,着实令人吃惊不已。

回去的时候,宋倩看着宋仙的眼神,已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了。

而宋仙,也终于渐渐剥开昔日的伪装,虽则依旧一身恬淡,可眼眸

中多了几分光彩。

扶着丫鬟的手,她停在车前,侧转身子淡淡对宋倩道:“天底下从

无人生来该比你低,也从来没有今日不如你,明日便不能压过你的道理

。三妹你年纪还小,兴许他日便知妥协二字怎么写了。”

说罢,她直接上了车。

宋倩气得浑身颤抖,手指掐紧,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昔日被她压着的人,围着她转的人,如今竟然高高在上对她说出这

一番教训的话来,她如何能平心中意气?

宋仪将这一番话与这一番姐妹间的争斗反目看在眼底,心思却是淡

淡一转:若宋仙真知道“妥协”二字如何写,也就不会选择在大考之时

大放异彩了。

不过,到底什么叫“妥协”?

宋仪掐着手指算算,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个知道“妥协”的人,

她只是觉得,自己选了宋倩这边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宋仪最终还是决定帮宋倩。

也不知宋倩哪里来的机缘,竟然知道了先生明日将出什么题目,只

需宋仪捉刀代笔。事情也巧,宋仪手上正好有能应对这题目的诗文,只

需挑出来给宋仙,便可帮助她完成心愿。

宋仪自己,要的却不是这“才女”的风光,只希望泯然众人。

至于如何从惊艳渐渐变得平凡,这就要看宋仪的本事了。

宋仙宋倩二人彻底闹掰之事,终究还是传到了小杨氏的耳朵里。

宋仪未亲眼所见,这一位掌家多年的嫡母到底是何表情,不过从孟

姨娘这里却能猜得一二。尽心养了这么多年的二姑娘,虽是姐姐所生,

可她也没亏待过宋仙,竟连其半分信任也得不到,难免要心寒。

想想,宋仪只觉得小杨氏这位置着实艰难。

孟姨娘晚上来看她,亲手把刚制的桂花头油给她抹到头发上,而后

一圈一圈地扭紧盘在头上,待次日梳洗干净,便可见头发更乌黑几分。

这等养发的秘方,还是孟姨娘当初留的。

她看宋仪一脸的若有所思,便笑道:“小小年纪,你心思却很重,

也不担心自己先老了。”

“姨娘……”宋仪回过神来,也笑,“这不是还有您在吗?”

“你呀,也就嘴上任性任性了。”孟姨娘岂能不知道她?“我看你

与倩姐儿走得近,怕是想清楚了吧?”

“三姐人简单,不似二姐那般复杂。再说了,帮二姐对我又没好处

……”宋仪说话挺不客气,“终究还是在太太手底下混饭吃,不能选错

人啊。”

宋仪自觉目光短浅,日后指不定会吃大亏,可考虑得这样深已经很

累了,若要再深下去,她只恐自己花样年华早付东流水,实无必要。

母女二人说了说宋仙宋倩之事,又说了如今小杨氏的处境。

原本都还没什么,可孟姨娘斟酌再三,还是说了陆二公子之事。

“我有一事,必须警醒着你。现如今,大少奶奶那边帮着联络宋陆

两家的姻亲,是仙姐儿与陆二公子;可你也看见了,倩姐儿也中意陆二

公子。若是这件事终究没成倒罢了,两个都落不到什么好,可若是成了

其中一个,怕是还有得折腾。”

“太太那边是什么意思?”

宋仪觉得这最要紧。

孟姨娘道:“太太先答应了大少奶奶那边,若大少奶奶事情能成,

此事多半定在仙姐儿身上了。届时你与倩姐儿交好,若有个什么事,太

太那边还指望你开导一二分……”

毕竟,宋仪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过来人了。

当初一头磕在地上,醒过来便幡然悔悟,没再继续朝卫起这大坑里

栽,算是宋仪明智。

太太便是在这里指望着宋仪。

可宋仪仔细想想,摇了摇头,她能出来不过是因为她对卫起毫无感

觉,换了宋倩却不一定了。

“此事我记着便是。”

说到底,这件事与宋仪也没什么关系,她虽与陆无咎有点交集,可

毕竟不是这些个情情爱爱的事,想着也舒坦起来。

按着她的计划,过两日考校诗文,她正好借着这时机与陆无咎把事

情敲定。

宋仪不缺钱,也不觉得自己非常需要钱,更何况从这等奇诡方式得

来的银钱,她半点也不敢动。除了陆无咎这一笔之外,此前还有来历不

明的一万两,实在是让宋仪摸不着头脑,翻遍穿越日记,也找不到眉目

想来,因为这缺失的两年,她的安稳日子里多了太多的未知。

原本简单舒心的日子,这会儿竟再也看不见半分微光。

时间不早,孟姨娘也要回去,宋仪沉默了半晌,忽低低问道:“姨

娘……您在父亲那边,可曾听说过周家的消息?”

“……”

孟姨娘也一时无话。

她看了宋仪一眼,这女儿的确是漂亮,暖黄灯火下头,只觉面如芙

蓉柳如眉,眼底波光轻轻流转,又多几分小女儿家的婉转情思。

终是叹了一口气,孟姨娘道:“能有什么消息?周大人如今已经要

押解京城了,周夫人重病,倒是渐渐好了,身边有老仆照顾,度日虽艰

难,好歹也能抗住。不过周公子……”

“怎样?”

宋仪下意识问了一句。

她望着孟姨娘,孟姨娘却依旧叹气:“何苦为难你自己?这一桩事

,已是没了影儿。周公子现如今还不知所踪,没人知道她一个世家公子

能去哪里……”

周兼不过是个文弱书生罢了,又能去哪里?

宋仪一时也是怔忡,半晌不言语。

她道:“姨娘你素知我脾性。我并不是喜欢他,只是觉得没了这一

桩亲事,前程飘飘摇摇,跟片叶子似的,我自个儿都看不见前头路在哪

里。姨娘,我也快及笄了……”

及笄便快嫁人了。

宋仙宋倩两个,至少还知道嫁给谁,有个奔头,即便不能成也是好

事。

可她宋仪呢?前程未卜。

孟姨娘知道自己不能安慰她,索性道:“惶恐着惶恐着也就过了,

莫想太多,早些休息吧。”

“是仪儿让姨娘忧心了。”到这时候,宋仪反倒笑了出来,“罢了

,您也早些回去歇着。”

她起身相送,一直看孟姨娘的影子没了,这才返身回来。

雪香眨巴着眼看,雪竹则上来劝她:“船到桥头自然直,姑娘何必

忧烦?”

那也得自己是条船才对。

宋仪没有反驳,知雪竹也不过一片好心。

但她自己是何情况,她自个儿清楚。

这一夜,宋仪睡得并不好,梦里又是奇奇怪怪的场景,奇奇怪怪的

自己,不过醒来又都全忘掉,宋仪想记起也不能够。

今早出门,她们不曾去小杨氏处请安,直接上了马车离开宋府。

宋仪在马车上,便把诗作给了宋倩,道:“这一首是按着你给我的

题目作的,若是你题目出错,届时我也没法救你。三姐,你可想清楚了

,此事若被知道,这三年可白费了。”

作弊这等事,毕竟不光彩。

成绩不好尚可说是才学问题,作弊却是品行问题了。

宋仪在说话,可宋倩压根儿没听进去,她只是近乎惊叹地看着眼前

这一首诗:“五妹妹,你这才华,必是力压天下才子……我从未见过这

样好的……”

好?

当然好了。

又不是宋仪自己的。

她平白觉得好笑,并不接话,只道:“三姐,你可真考虑好了?”

宋倩终于回过神来,眼底透出几分阴翳,显然是想到昨日宋仙之事

她抿唇,脸色冰冷:“五妹,我知你是好心,可不必劝我。我便是

一意孤行,手段再卑劣也不愿叫她如愿以偿。怕是她万万想不到,你会

答应助我吧?”

这倒真是,没人会想到的。

换了从前,宋仪也觉得不可能。

她知宋倩已有了决断,不再继续劝说。

只是车行至半道上,却忽然听得“嘎吱”一声刺耳的响动,整驾马

车跟着颠簸了一下,车内宋倩一下尖叫起来,吓得不轻。宋仪倒还好,

扶住了扶手,稳住身子,朝外头问道:“怎么了?”

车夫哪里想到半道上竟然出了这等事?

他心惊胆战,连忙下车去查,而后回道:“三姑娘,五姑娘,这车

车辕坏了,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了。”

眼见着要去书院,车竟然在这节骨眼儿上坏了?

宋倩愕然之后,却是大怒:“今日可是大考的日子,你出门之前不

知道查上一查吗?现在可怎么办!”

宋仪拉她道:“无妨,这大街上人来人往,总有个去的法子,一会

儿再雇上一辆车也就是了。只是三姐你与二姐考校的次序都在我前头,

怕还是早些去的好。二姐那一辆车上能坐三个,将就着挤上一挤也就是

了。”

“我不要跟她一块儿!”宋倩下意识地皱眉反驳,几分骄纵又在眸

底闪烁,“见了她我便恶心!”

宋仪一向更喜欢喜怒不形于色,像孟姨娘那般做事妥帖,不过火,

也不太流于表面,做人做事留一线,总归比宋倩这样毫无心机地表达好

恶要强上不少。

如今看宋倩这样,她心下不由摇头,还是劝她:“那若是三姐赶不

上考校,一等结业,怕是要更堵心了。”

总不见得宋仙那辆车也跟着一起坏,否则宋倩继续执拗下去,赶不

赶得上考校都难说,哪里来什么名声成绩?

这一句真是戳中了宋倩的死穴。

她沉默一阵,忽然问:“我坐过去,你呢?”

“我次序在后头,倒也不要紧,更何况……”宋仪浅笑,“去不去

,于我而言,也没什么区别。”

到底怎么个没区别法,宋倩也想不明白,她只听了宋仪前半句,便

有了决断。

两辆马车都停在路边,宋倩与宋仪下了来,回看一眼,车辕中间果

然裂了一些,必定不能再行。

那头的宋仙坐在车内,也没下来,只冷眼看着。

宋倩笑了一声,仿佛不在意,直接朝着宋仙这一辆车走来,道:“

我那车坏了,方才与五妹妹商议一番,我与二姐考校都在前头,怕耽搁

时间,少不得要与二姐同行了。二姐姐不介意吧?”

宋仙听出她挑衅的意思,却并不受激:“姐妹间哪里有这么多忌讳

?快些上来便是。倒是五妹妹这边,留几个人在身边使唤,再雇一辆车

来吧。”

“五妹妹一个人走,这可真惨了……”

同在车上的宋俪哂笑一声,颇有些幸灾乐祸。

宋仪不搭理,只看宋倩上了车,这才与丫鬟们一道朝着旁边茶馆去

这车坏的地方太巧,正好在清风里。

宋仪镇定自若地进了隆庆商号旁边的茶楼,捏了捏袖中的几页纸,

在看见掌柜的时候便道:“陆大公子可在?”

那掌柜的颇为震惊地看了宋仪一眼,似乎没想到自家大公子等候多

时的是这么一个漂亮姑娘,顿时念头七杂八杂地混在一起,嘴上忙道:

“大公子一直在里头等您,您这边请。”

雪香愣住了,有心要问,却被雪竹眼疾手快地拉住,终是没一句话

,跟着宋仪朝里去。

站在帘子外头的时候,宋仪忽觉得自己胆子够大。

陆无咎便在里屋,正跟身边人说话:“……周兼这事倒是诡异,也

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朝中事到底与咱们无关。边关一堆

棘手之事没解决,待我得了配方,便快马加鞭赶回……”

“大公子,人来了。”

掌柜的恭敬在帘外传了一声。

“请进。”

陆无咎折扇朝桌面上一敲,对着身边人摆摆手,那人便从另一头出

去了。

宋仪进来的时候,还有些晃神,只因为方才她听见了“周兼”二字

。陆无咎这里,竟有周兼的消息?宋仪着实没想到,也不知道这里面的

关窍,她压下自己的好奇,暂时没多问。

今日她一袭青地银色缠枝莲纹百褶裙,外头披一件浅青薄衫,照旧

是素净的打扮。

陆无咎略看了她一眼,便起身摆手:“宋五姑娘果然来了,请坐。

宋仪敛衽一礼毕,坐在了茶几对面一把鸡翅木圈椅上,道:“我若

不来,还不知陆大公子会做出何等事来。小女子不过为自保而已……”

一挑眉,陆无咎略微讶异:“陆某看上去像是那等为非作歹之人?

宋仪但笑不语。

能让人以这般大代价买回去的东西,必定不简单。对方既然愿意付

出如此代价,对这东西便是志在必得。如此一来,陆无咎与陆无缺又不

都是什么简单人物,略使些手段,要坑宋仪一把却还不困难。

宋仪过惯了平静日子,只希望这般顺顺当当简简单单继续过下去,

为了个于自己无用的配方,招惹来未知的危险,着实不是宋仪所愿见到

说到底,她心不大,所以才能这样干脆地跟陆无咎做交易。

到底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们自己能清楚。

宋仪不知道陆无咎在想什么,陆无咎却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本就

不是循规蹈矩之人,不择手段时候也有,还不一定差了卫起去,对宋仪

之事,原本的打算便是软的不行来硬的,总之配方他必须拿到手。

现在宋仪似有似无点破他曾有过的心思,他也半点不在意。

抬手,斟茶,端给宋仪,陆无咎道:“今年的峨眉雪芽,新的。”

茶盏里的茶,只有尖尖小小的芽,怕还是在明前的。

宋仪知道陆家有钱,不过从来只听说过陆二公子,对陆家大公子近

乎没有了解,更何况,坊间对这一位也没有任何的传言。

只是现在看来,宋仪反倒觉得陆无咎比那陆无缺可怕得多。

她微微翘着手指,端了茶盏起来饮茶,平平淡淡夸一句:“好茶。

“便是陆某今日泡给五姑娘的只是茶梗,怕姑娘也会说一句‘好茶

’了。”

陆无咎忽然笑出声来。

宋仪点点头,并未否认:“然也。”

陆无咎唇边笑弧越大,似乎觉得宋仪这人也很有趣。他也喝了一口

茶,然后摇摇头,道:“不好喝。”

这般人,宋仪倒是头一回见到。

茶,已是上好的峨眉雪芽,还有人口口声声叫着难喝,宋仪是不懂

的。

她也没插话,只是将袖中写满了蝇头小楷的一张纸取了出来,放在

茶几上,用旁边茶盖压了,而后撤回手。

这举动已经足够清楚明白,更不需要多言半个字。

陆无咎手上动作猛地一停,他甚至是暗地里稳了稳心神,才伸手将

茶盖移开,取了那一张纸。

屋内安静无比,宋仪的目光只落在眼前的洋红地毯上,一圈一圈的

百福纹缠着最中心的一个貔貅图案,两边放着两只掐丝珐琅三足盖鼎,

只是焚着的这香未免叫宋仪不喜欢。

她眉头不过略略一皱,陆无咎便已经注意到了。

他掐着纸页的手指骨节异常僵硬,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控制住他此刻

表情,不至于过于激动。

“五姑娘不喜欢这香?”

“不过觉得太露痕迹罢了。”宋仪长于香事,调香焚香都是一把好

手,众多香中,她独独不爱此香,“南海出千步香,佩之,香闻于千步

。焚香虽不至于如此,可香息也太重。”

“五姑娘倒是香中一把好手。”

陆无咎没怎么在意,他的目光又收了回来,落在眼前的墨字上,一

字一字地推敲。

要紧的原来是硝石……

眉头紧了又松,陆无咎研究完已过去有一刻多钟。

他见宋仪还无声坐在一边,这才略带歉意道:“一看起来就忘了时

辰,五姑娘久等了。赵五儿,东西带来没?”

外头一个人走到帘子前头来,躬身递进来一沓纸,都是盖着章的契

纸:“大爷,您要的都在这里了。”

陆无咎接过,点点头又挥手叫人下去了。

他看都没看一眼,便将东西递给了宋仪:“五姑娘还请过目一下,

这是那一日在曹府,你我二人约定之物。”

宋仪只觉钱财够用就好,如此巨财摆在她面前,也不过神情淡淡,

波澜不惊地没看一眼收了起来。

这一瞬,陆无咎终于嘴角微微抽搐。

他抬手扶额,微微一摇头,终究没说什么。

“陆大公子有话要说?”宋仪拧眉。

陆无咎照旧摇头:“陆某只是觉得宋五姑娘骨子里有股侠气,是个

爽快人。”

侠气?

爽快人?

宋仪可不觉得自己有这些东西,一介闺阁女子,若真生出什么游侠

爽快气,那才是可怕了。

她不过是不在意罢了。

因着不在意,所以随心所欲。

说到也就三个字:怕麻烦。

只是陆无咎这样,多少算是夸奖她,宋仪不反驳,听着也就是了。

她这副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的样子,着实让陆无咎生出几分好奇来:

“若是陆某没记错,今日大考,五姑娘老神在在往这里一坐,竟无半分

焦急之态……”

难道还不古怪吗?

陆无咎不大理解宋仪,寻常人这会儿早就坐不住了。

宋仪这头一掐时间,仿佛才想起来有这一茬儿。

现在考校早就开始了,可宋仪还没给自己找车驾,也半点没焦急的

神态,确切地说,宋仪整个人的态度都是漠不关心。

她闻得陆无咎此言,一想起现在书院之中考校诗词之事,顿生出几

分看好戏的心思来。

这一门课,两年里就没别人能越过宋仪去,今朝宋仪不去,不知是

个什么光景?

尤其是宋仙宋倩两个人……

她想着,便弯唇一笑,难得起了兴致,对陆无咎道:“我是半道上

车坏了,于是乘兴游走,出来赏花,沉醉流连,万不得已误了考校的时

辰。”

赏花?

真是够冠冕堂皇的理由。

陆无咎此前也接触过宋仪,只觉得那不过是个完全不知天高地厚且

利欲熏心的女人,心很大,本事很小,若非她手中有配方,陆无咎看也

不会看她一眼。可如今瞧着宋仪,又忽觉得自己曾接触过的那女子,如

烟云一般消灭,根本是虚假幻象。

宋仪这人,太有意思了。

宋仪暂时没动走的心思,陆无咎手上也没事情忙。两个人干脆地坐

在屋里,各自保持沉默,一句话不说,只端着那不知到底好喝不好喝的

茶盏,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也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宋仪瞧着茶碗里面的茶水只剩下小半盏了

,才淡淡搁了茶盏开口。

“有件事,说来兴许冒昧,只是若不问,我心里堵着。未知陆公子

可否释疑?”

释疑?

还不问心里堵?

陆无咎略回忆得一二分,便是已经明白她到底想要问什么了。

只是现在看宋仪这神态表情,陆无咎是无法想象出卫起所言之事。

他直接道:“五姑娘是想问周留非之事?”

“想来陆大公子是故意叫我听见那话的。”

宋仪感觉着,陆无咎应当是个谨小慎微之人,思虑周全,并且心思

藏得很深。这样一个人,没道理在明知她已经要过来的情况下,还不注

意着跟身边人说话。

若非此人太过粗枝大叶,便是他有意无意叫自己听见了。

只是让自己听见又有什么用?

宋仪看陆无咎没说话,又续道:“周家出事,如今周公子消息全无

……陆大公子这里却似乎很清楚。”

果真是要打听周留非的事情?

陆无咎的手指一节一节地爬上白纸扇,扇骨在他手指下面,投射出

温凉光泽来,唇边挂了笑,似乎简单又随和,他道:“原以为五姑娘这

等狠心绝情人物,并不会问及周兼。想来,是陆某过于武断,也猜不透

这天下姑娘们的心了……”

狠心绝情人物?

宋仪原觉得对方这样说太过分,可一想那两年里“自己”的作为,

再加之宋元启明哲保身令人心寒之举,这样说似乎也不过分。

终究是她即便满身是嘴,也无可分辨,再多苦也只能自己咽下。

宋仪淡淡一笑,仿佛并不在意陆无咎隐含着机锋的话,只道:“陆

先生,你我二人打开敞开了说吧。配方我给了您,而您实际付出的代价

并不如配方本身。所以我此刻问周公子之事,陆先生给我个人情,可算

合适?”

“宋五姑娘的人情,还着可真轻松。”

此前陆无咎曾说,交易完成,还欠宋仪一个人情,没想到现在宋仪

自己开口要这个人情。

周兼之事,对陆无咎来说还真不算是什么机密消息。

他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听人说,那一晚周公子在宋府求助无门

,宋元启不顾同僚至交之谊,竟将故人之子冷拒门外,寒了人的心。那

周公子平日里也是个傲气人,膝下黄金万两,怎可轻易罢休?此案本是

巡按御史彭林所办,周兼当夜便投了彭林幕僚钱离之所。数日后传出消

息——”

话语一顿,陆无咎眼底的笑意有些奇怪,看宋仪的手指僵硬在茶盏

边沿,也不知怎的有些怜悯她。

“周兼以府学生员的科举出身,成了济南知府衙门的胥吏。”

胥吏……

那一瞬,宋仪手抖了一下。

她抬眼来,看着陆无咎。

陆无咎却埋头喝茶,只道:“近来朝野上下,正谈胥吏可否为官。

若是定下来,胥吏不可为官,那周兼这一辈子便毁在此事上了……这人

胆气也足,不过如今只是个小小书吏,也不能成五姑娘佳婿,此事可安

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吏就是官僚体系里面的最底层,跟现代的公务员差不多,是真正办

事的那一群人,但是地位非常低,明朝中后期之后貌似就不能参加科举

,也不能为官,很多都是世代相传,比如当师爷什么的。

文里这个背景借的也是明,目前这个节骨眼上,“胥吏不可为官”

的一条还没出,也可以参加科举。

这竟然是昔日那翩翩佳公子的选择?

宋仪着实有些没想到。

她确信自己不喜欢周兼,不过陆无咎这话却是没说错的,此人非佳

婿之选了。只是这些又与宋仪有什么干系?

她想了想,饮尽盏中最后一口茶,便起身告辞:“多谢陆大公子款

待,后会无期。”

先头陆无咎说她有侠气,宋仪还不以为然,如今但听这一句“后会

无期”,陆无咎便是笑了一声:“纵使宋五姑娘觉得我陆无咎是个麻烦

人,以后见面的机会少,可也不该说出后会无期这等话。毕竟,陆某终

究想着,宋五姑娘亦能平平安安。”

宋仪险些被这句话给噎住。

她无言半晌,也懒得与陆无咎计较几分,起身便出了屋去,很快由

人领着朝外头走。

她背后,陆无咎掐着那一页纸,眼神亮了又熄,明了又暗。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唤道:“赵五儿,叫人准备一辆车

,兴许一会儿宋五姑娘用得着。”

赵五儿连忙应了一声:“是,小的这就去。”

虽不知这宋五姑娘与自家大爷有什么关系,不过陆无咎既然吩咐下

来了,赵五儿必不敢怠慢。

一路出了去,赵五儿叫人备好了车驾,才着了人通知宋仪一声。

宋仪倒没想到陆无咎竟然还特意为自己吩咐这一些事情,于是暗忖

:“此人倒是个思虑格外周全妥帖的。”

他也不管宋仪到底是不是用得着,或者是不是想要用,甚至在宋仪

明确说了“赏花耽搁考校时辰”之后,还要人准备,可见此人乃是有备

无患。

即便是宋仪不用,他备着总不会有差错。

宋仪不得不道了谢:“替我多谢你们大爷,我心里感激他。”

虽则,她更想要知道那一万两银票到底是哪里来的。

不过这话必定不能再问。

宋仪想着,还是上了车,书院那边必定要去,但是什么时候去,可

就看她心情了。

今日天儿还不错,碧空如洗,云气缥缈,书院里翰墨阁中,已经挤

挤挨挨都是人。

每个人抽到的题目都不一样,不过各自有一个时辰来想清楚,自己

到底要作什么样的一首诗。

宋倩迟迟没有动笔,倒是一副凝眉苦思的模样,只是她时不时地回

头看上一眼,显然有些焦虑。

旁侧有人见了她这模样,忍不住笑道:“今日宋仪没来,也不知是

出了什么差错,怎么看三姑娘这样子,还挺担心她的?”

半道上车辕坏了,所以宋倩与宋仙一道先来了书院。

如今这一轮,正好是宋倩与宋仙一起,但是等她们作诗之后,便该

轮到宋仪了。

此刻距离翰墨阁的考校结束,也不过只有一个时辰多一些。

宋倩她们这一轮交了诗作,转眼就是最后一轮,若是宋仪还不到,

这一场最要紧的考校,可就是她错过了。

原本宋倩觉得宋仪来不来也无所谓,少她一个抢风头的更好,可如

今宋仪没来,她心里又无端端生出几分愧疚来:“若是我当时叫她挤上

一挤,也不至于叫她迟到了……”

这丫头,还真不来了不成?

宋倩心里多了几分烦躁,偷眼一瞥,瞧见站在自己斜前方的宋仙,

竟然半点反应没有。

周围不少人又开始谈论宋仪,那声音真跟树杈上头的老鸹一样,怎

么也盖不下来。

难为宋仙这时候还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圣贤诗……

宋倩对宋仙的不满,多少又多了几分。

她侧过身子,对自己的丫鬟道:“你去外头看看,若是五妹妹来了

,便立刻带她进来,再过得一刻钟,咱们交了诗作,可就轮到她那边了

。”

丫鬟一躬身:“奴婢这就去。”

香案上插着的一柱线香渐渐燃尽,火星明灭之中,香灰委地,散落

成一片灰白。

主考诗文的乃是书院里所有先生之中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一位,

当然,说的是年轻时候。不过即便是年纪大了,也能从其一举一动之中

窥知当年的风流。

诸葛先生往年可是大才子,不过生性放荡不羁,实在不适合入朝为

官,过了十好几年闲云野鹤的日子,才来书院之中当先生。

他一看香燃尽,便轻轻敲了敲手边的小钟,道:“时辰到,诸位都

将诗作交上来吧。”

宋仙与宋倩两个先后把自己的诗文给交了上去。

诸葛先生一一翻看起来,也随口一一点评出来,在翻到宋仙诗作之

时,只摇了摇头:“心思功底虽有,雕琢太过,矫饰太多,缺了天然雅

趣,勉强算是中上之作,乙。”

雕琢太过?

宋倩一听,便是笑出声来。

此刻她们这里约有十多人,个个都竖着耳朵,准备听诸葛先生的点

评。宋倩这猛地一笑,多少让人有些吃惊,纷纷扭转头来看她。

原本宋倩宋仙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只是最近远了,可自家姐妹,也

不至于幸灾乐祸至此啊。

宋仙脸色不大好看,唇边的笑意也淡了。

不过她一年到头都是这般看似温婉的表情,倒也不至于因为被先生

否定而难堪太过。

“宋三姑娘因何发笑?”

阁中不只有学生们,上头更有一位持着戒尺的先生,此刻皱了眉头

看着下面的宋倩。

宋倩一下埋下头来,生怕被诸葛先生责怪,可诸葛先生给了宋仙一

个“乙”,着实让宋倩高兴。她难得规规矩矩地给诸葛先生行了个礼,

回道:“先生评点学生二姐诗作,曰修饰太过,学生推人及己,也觉得

自己的诗文雕琢太过,所以发笑。”

自己的诗文雕琢太过?

诸葛先生随手一翻,拿起一页纸,上头正好是宋倩的诗作。

然而这一看之下,诸葛先生便是猛然一怔:好诗!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诸葛先生的反应,落在众人眼底,一下引发了无数的好奇。

宋倩早在今日早晨,从宋仪处得来这一首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

绝对是一首好诗。宋仪帮她,还真是不遗余力,这一首诗和契合女儿家

的心性,便是老气了一些,也不至于被厌弃。

“此诗不过附会牵强之作……还望先生见谅。”

这是宋倩谦虚了一把。

此刻,诸葛先生已捻须踱步,看着这一首诗吟了出来,末了一声长

叹,道:“诗是好诗,只可惜,三姑娘这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过诗作

的确惊艳,当得起一个‘甲’。”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都没想到,今日宋倩也冒了个头!

前两天风头最劲的宋仙今日表现反而平平,至于另一位活在传言之

中的风云人物,竟是连影子都还没露一个。

从书院开始考校那一日起,情势变化便是渐趋复杂,叫人捉摸不定

不过宋倩这诗作……

诚如诸葛先生所言,不得个“甲”,怎么也说不过去。

“最近几日还真是奇了怪了……”

“哈,你也这样想呀?”

“早几个月你告诉我,结业考校时是这般,我也不会相信。”

“说起来,那一位怎么还没来?”

“是呀,这都要开始了,怎么还不来?”

“我说你们也是,宋仪不来有什么大不了?缺了她,考校又不是不

行了,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是她至交好友呢!”

“哼,谈论两句又怎么了?她不来,还少了不少乐子……”

“不来才好了,诸葛先生最爱她诗词,若有她在,哪里有其他人冒

头的机会?”

“就是,不来才好!”

……

不知不觉之间,话题又回到了宋仪的身上。

也不是众人愿意谈论她,只是因为今日实在是反常到了极点,宋仪

莫不是不参加考校了?这时候可来不及了。

宋倩已是叫丫鬟去外面看了又看,还是没宋仪的影子。

诸葛先生已经叫了最后一轮学生们站在书案前头,只等着时辰一到

,公布最后一轮的题目。然而,属于宋仪的那个位置,始终没人。

上头的诸葛先生眉头紧拧,掐着手指,也扫了那位置一眼。

他毕竟是当先生的,不好太过偏袒,可眼见着时间到了,宋仪也不

曾来,终究没憋住,问了一句:“宋五姑娘还没来吗?”

“回先生话,现在还没看见人。”旁边的小童垂手躬身回了一句。

于是,诸葛先生的脸色终于差了起来。

宋倩见势不好,咬了咬牙,看了旁边的宋仙一眼,还是出来朝着诸

葛先生一礼,开口道:“先生,半道上车辕坏了,我家五妹怕学生赶不

及考校,所以先让了我上车,她自己留在半路上,这会儿约莫是没解决

事情。不知先生可否为她宽限些时候?”

“这……”诸葛先生皱紧了眉头,还在考虑。

然而,其余人等却都是讶异和鄙夷。

“开什么玩笑?宋仪是那等会谦让别人的人?”

“我还记得上回与她同路去竹林作画,半道上坏了轿子,她为了不

耽搁自个儿的事儿,直接把我给抛下了,真真个自私小人而已。才高八

斗又怎样?平白叫人唾弃!”

“是啊,说旁人这般为人我也不怀疑,独独这宋仪嘛……”

“呵,宋三姑娘为人找借口,竟也不找个好的?”

“宋仪赶不及就赶不及了吧,凭什么我们要等她?”

……

诸人议论传入诸葛先生耳中,他也是叹口气,道:“罢了,宽限些

许也就是。这一个时辰香燃尽了,宋五姑娘若是不来,这一门功课便作

废。”

从看题到作诗,统共一个时辰,宋仪赶来得早还好,若是迟一些怕

就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

这所谓的宽限些许,实在不算什么。

诸葛先生揭了题:“金缕衣。最后一轮,照旧一个时辰。”

宋倩站在旁侧,内心已是焦虑不安。

众人都开始构思,眼瞧着时间随着燃烧的香火而流逝,宋仪却连影

子也没有。

那长长的线香烧了快有十之七八,宋倩看了只着急上火,宋仙却轻

轻一笑,劝她道:“也不必为五妹妹忧虑,如今这时辰,即便是来了,

也断断写不出东西来。三妹妹既得了甲,又何必上火?”

“真以为人人都与你一般面热心冷不成?”

宋倩对宋仙,着实没了好脾气,她不在遮掩,反唇相讥。

宋仙面上挂不住,干脆一拂袖不再说话。

此刻,人人都知道,剩余时间不到一刻钟。

纵使宋仪赶过来,也必定不能完成了。

宋倩忽觉得有几分扫兴,心里已断定宋仪再赶不上,然而便在此刻

,小丫鬟跌跌撞撞跑来,喊了一声:“五姑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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