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假借一株桃花责备
王邦尧（泉州）
一树桃花灼艳地开在古厝之旁，阳光潋滟。这样的场景最不堪看，因为太美。桃花克制又绮艳，最让人经不住这样的撩拨，像心底忽然生出了梦，水面忽然漾起了波，有了蠢蠢欲动的心思。或许，桃花就是这样不安分的产物，经不起春天的撩拨，便开出了一树绮丽，唯有它知道那是它心里深藏的梦。 春色撩人果然不假，因为有这般桃花李花的清艳，有一树树花开接连不断的盛享。操场那边一面墙的迎春忽地全开了，妖妖地覆满了墙，喧闹地流光溢彩，华美到如梦幻，却也只是令人怔忡，叹啸，并没有桃花那般的撩人。桃花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你不可与它对视，一望，就沉陷。 就好比我忽然想起丹巴的桃花梨花，就去搜图来看，一张张大山深静、春光炫目的图片展开，便忽然无法平静，激动到满心欢喜，要高歌啸傲，继而又心生悲意，沉沉欲泣，因为想到远方有美景。远方的诱惑就好比沉寂的冬日后忽然到来的春天，一贯的灰暗忽然遇到了多彩，一下就有了自卑与局促，令人猝不及防，心难所安。你会觉得生活太过拘束，被局限于有限的空间里，只看几株桃花年年花开复花谢，日子过得淡而狭仄。因为一树树的花开，生活便现出了它的窘境，太不甘。 《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就是如此的游园惊梦。在闺阁里束缚久了，出来游了一回园，忽见满园春色，便有了哀意，因为春色如此迷人，如此浩荡，到园外，到城郊，到远不可知的天地，可人身拘囿，连园中的春色都差点错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多么寂寞，多么哀伤。春色嫣红姹紫，没有人如己亲临来赏，连春色都寂寞，生生被辜负，彼此辜负。 还有那么多的春愁哀怨。看那些伤春之词：“忽见枝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三月光景不忍看，五陵春色何摧残”、“落尽梨花春又老，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等等，皆是悔意、哀意、惆怅意。春天太令人惆怅，因为美得令人绝望。如果一个人不曾观过沧海，那么江河便为大水；未到巫山，到处皆是妙云；未有远方，近处也皆是风景，然而春天太撩荡，它让一切都变得如此妩媚，它且连绵到辽远的天边去，让人心里的梦忽然苏醒，有了不安分的蠢动。 于是，我想要在春天远行。我想去看千树万树的梨花；看十里万里的桃花，看成片成片的油菜花，想追寻着春天的花事到远方，很远很远的远方。我想我应该走得更远，到爱尔兰去看电影《闰年》里的那个乡村，走那条开满黄花的路，遇一群悠闲散步的牛，再登那浪漫爱的城堡，赶那总错过的火车。我还可以到日本去，看云蒸霞蔚的樱花，在庙里写下心语，一直等到樱花落红飞满天，连风都变成了红粉。我还要去很多很多地方，看各地明媚的春天。春天让人知道生活的美好与辽阔。去奔赴一场旅行，去行万里路来印证所读的万卷书，去大天地里看世界可以有多大，人可以不怎样该怎样，这是春天所提醒的事。 然而这看起来更像一个梦，在梦里我完成了完美之旅。醒来，我依然忙碌于生活，奔波于琐碎，因为桃花的撩拨，我蠢蠢欲动，然而我不过是沿着小径，穿过一片菜田，去买几日的蔬食，顺便看一点春光。我希望其中有一片我的菜田，可以让我在上面布置我的春天。然而，没有。我没有任何土地，哪怕，只是一撮足以令人心安的土壤。我只是经过，不是归宿地经过。我把它当成我的旅行。我经过结成架开满花的豌豆，白白紫紫开得太嫣然百媚，令人无力抵抗，我把它想象为我旅行中所见的华美；我经过稀疏的油菜花，不成浩荡，无关壮阔，只是灿然如星，星亦很美，我把它当成旅途所见的人世温暖的富足；还有尚未腐烂已成枯槁的稻茬，像生活难免的腐朽与枯槁；夹缝里勇敢的春草，奋然地生发青嫩，像俗世里民生之多艰；还有田间的烧畲，烟雾缭绕像世上无数的硝烟。我的经过菜园，像经过了广阔的世界，繁华枯败，喜怒哀乐，都在此有了映象。一片小天地里的大世界——把困囿的生活当成了全部。谁说这不是多数人的现状，包括我自己在内，虽然我更期望的是以大世界为背景的小天地。 我想起我还经过了许多树，因为人很多时候像一棵树，我驻足多看了几秒。一棵树从有了生命，就固定长在一个地方，虽然依然强壮生长，却不免过于寂寞。于是它让它的种子自由，风可以带走它，雨可以带走它，鸟儿也可以带走它，蝴蝶蜜蜂也可以带走它，种子是一棵树的脚与梦。我没有种子，于是像一棵树一样，放纵自己的思想如种子，自由行走，天马星空，它比我的脚步先行，去领略远方风景的美好，然而有时候它去了太远，看了太多，再回来已经全非，不安于这个躯壳。它借用春天来责备，借用一树桃花来责备，它还用周云蓬的诗来责备，它说话铿锵：“春天/责备没有灵魂的人。/责备我不开花，/不繁茂，/即将速朽，没有灵魂。/马齿咀嚼青草，/星星在黑暗中/咀嚼亡魂。”
我无言以对，只好去责备一株桃花——一树桃花灼艳地开在古厝之旁，阳光潋滟。这样的场景，不堪看。
王邦尧，南安人氏。曾结集出版草木随笔《草木如诗》、读画随笔《闲来展幅青山看》，新作《带你看世如繁花》尚在出版当中。
这是福建省作家协会的官方北京哪里有治疗白癜风医院北京那家治白癜风治得好
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