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一生清明朗澈,一生被爱,
想要的都能得到,得不到的都能释怀。
星辰如幕,山河如故文/九蓝
楔子
演奏会结束后,封琴才看见顾桓的短信,说公司临时有事先走了,祝她演出顺利,晚上在Steirereck定了位子帮她庆祝。
梳妆台上放着一大束玫瑰花,里面夹着一张他亲手写的卡片: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
封琴看着卡片上熟悉的字迹,心里没由来地空了一下,是啊,她终于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开了演奏会。
只可惜,这从来都不是她的梦想。
“是路易十四玫瑰呀!”新来的小助理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突然叫起来,含情脉脉地望着那束花,“花语是‘我只钟情你一个’的路易十四玫瑰啊!”
这个满脑子罗曼蒂克的姑娘,可能已经脑补了一出浪漫的偶像剧,一副感动得快哭了的模样,“封琴姐,顾先生对你可真好。”
封琴将卡片揉成一团丢进大衣口袋里,隐去嘴角的冷笑,这才微笑着抬起头:“花送你了。”
说完打开门走出去,媒体已经等在门口了。
这次采访和以往并无二致,都是一些常规性的问题,她都微笑着一一回答,语气疏离而礼貌。
采访接近尾声时,有个韩国记者问她:“封小姐,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你最想回到什么时候?”
封琴微微怔了一刹,抬头看着镜头,一字一字地说:“回到十七岁。”
媒体似乎嗅到一丝八卦的气息,皆是一脸兴奋,长枪短炮更加凑近她,经纪人仿佛怕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等她再开口,就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以她需要休息为由,结束了这场漫长的采访。
等到媒体全部离开,封琴浑身就像被掏空了一般,忽然失去了力气,嘴角的弧度渐渐掉下来,她垂着头,静静地靠在楼梯上发呆。
再抬眼时,窗外已然是白色的世界。鹅毛般的雪花悠悠落下,那是一年韶华落尽的余音。
初雪呀。
她恍惚想起很多年前,在宁安的第一场雪里,有个少年曾跟她许诺,以后要陪她来维也纳看雪。
他的声音仿佛还在她的胸口,隐隐回响。
可惜韶华已逝,散作流萤。
一
楚余梁第一次遇见封琴时,她正坐在琴行里弹钢琴,她穿着一件白色带帽衫,头发高高梳起,露出一段白瓷般的脖颈,正襟端坐在那里,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
阳光穿过法国桐落在她的侧脸上,随着她弹琴的微小弧度轻轻地跳跃,有一瞬间,楚余梁以为自己看到了误入人间的天使。
他就那样仰着头,站在窗外看了许久,暮春的风还有些凛冽,吹得他的眼睛微微发酸,他鬼使神差地折回去,推门走进琴行。
大厅墙上挂着职员的信息表,他一眼就看见了刚才弹琴的那个女生,她穿着西装,镇定地望着镜头,脸上端出一种大人般的成熟,眼睛里却是小小的不安,仿佛怕被人看穿了一般。
楚余梁不由得觉得好笑,眼睛下移去看她的名字。
“封琴。”他嘴里无意识地念着她的名字,快步朝她走去。
走到封琴身后时,他放慢了脚步,特意绕到窗前,半个身子站在阳光里,这样她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被阳光染过的发线,和隐匿在光影中朦胧的面容。
逆光剪影,一见钟情。
楚余梁默默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嘴角慢慢凝起笑:“你好啊,封琴同学。”
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教科书般的浪漫邂逅模式。
只可惜,弹琴的女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也不气馁,再接再厉道:“你弹得真好,我在十里外就被你的琴声吸引了,一路循着琴声找来的,就遇见了你,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啊?”
封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弹着琴,仿佛对面站的是一团空气。
楚余梁尴尬地摸摸鼻尖,鼓起勇气继续说:“我叫楚余梁,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余梁。”他凑到她面前,嘻嘻笑道,“你不是跟你的名字很配啊。”
封琴忍无可忍,把琴谱“啪”一声合上,抬头瞪他:“你脑残吧!谁跟你很配!”
“对啊,”楚余梁丝毫不觉得她的话在羞辱他,嬉皮笑脸地说,“所以你不答应跟我做朋友,就是歧视残疾人士。”
封琴直接懒得理他,拿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出琴行。
谁知第二天又在琴行看见他了,她在心里骂了一句“阴魂不散”,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
楚余梁笑吟吟地追上来:“封老师,请多指教。”
封琴诧异地朝老板看去,老板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指着旁边那台斯坦威说:“那是楚同学的琴。”
这家琴行有个规矩,凡是来买琴的,一律免费教会,而她负责教学。自从老板想出这个奇招后,琴行生意一直不错,不过这台斯坦威因价格偏高,在店里放了两年无人问津,谁知他一来就买了。
纨绔子弟!封琴忍不住在心里唾弃一声。
鄙视归鄙视,毕竟顾客是上帝,她也不敢当着老板的面轰他走,神色冷淡地说:“有五线谱吗?”
“有!”楚余梁赶忙从包里掏出五线谱,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指尖圆润饱满,每一颗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这样一双手,天生就适合弹钢琴。
正晃神间,楚余梁把手伸到她眼前,轻轻地晃了晃:“回魂啦封老师!”
封琴赶忙低头翻开乐谱,给他讲课来掩饰尴尬。
起初楚余梁听得很认真,后来就一直盯着她的脸,仿佛她的脸上写满五线谱似的。
封琴被他看得火冒三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收回目光,脸上并无半点羞愧,托着下巴说:“封老师,这些理论太无聊了,不如你弹一首曲子来听听。”
封琴懒得跟他费口舌,翻开琴谱,挑了一首简单的曲子弹了一遍。
楚余梁听得如痴如醉,由衷地赞美:“封老师,你太厉害了!”
封琴有意为难他,把琴谱往他面前一推:“你把我刚弹的弹一遍。”
楚余梁不知她的心思,顺从地接过琴谱,像模像样地弹奏起来,除了其中几处高低音转换,其他地方竟完整地弹出来了。
封琴微微有些讶异,又找了一首稍难的曲子让他弹奏,他竟也完整弹出来了,她犹不死心,又找了几首,他都能一一弹奏出来。
要不是他的指法生硬,封琴真怀疑他是故意来耍她玩的,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翻飞,心里忽然有些怅然。
天赋这东西,果真招人嫉妒。
封琴没打算用心教,奈何楚余梁天赋异禀,短短两个月时间,就已经达到八级水准了。
中考临近,封琴以准备考试为由拒绝再教他,楚余梁没有强求,不过每天下午依然来琴行,她练琴时,他就在一旁喋喋不休。
封琴被他吵得心烦意乱,大声呵斥他闭嘴,他便乖乖收了声,没过多久又凑过来:“你高中想念哪所学校?”
她没好气道:“三中!”
“那我也去三中。”说完又郑重其事地补充,“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的语气极认真,仿佛在说一句誓言,封琴不由得抬起头,看见楚余梁正一脸认真地看着她,她已经到嘴边的嫌弃话,忽然就吐不出来了。
二
高中开学那天,封琴刚走进教室就听见有人大声叫她。
她抬起头,看见楚余梁正一脸兴奋地冲她招手:“封老师,过来坐这里。”
她不想一开学就成为全班的焦点,只好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心里微微有些吃惊。
三中是全省最好的艺术类高中,考进三中就等于一脚跨进国内各大艺术高校的大门,更何况三中还有两个柯蒂斯音乐学院的全额奖学金保送名额,每年艺术生为了考上三中争得头破血流,而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上了。
他用了三个月时间,就抹杀了很多人十几年的努力。
有时候封琴都忍不住后怕,要是当年养母先遇到他,一定不会带她走吧,转念一想,他父母健在、家庭幸福,哪屑于跟她争抢?
他这种人天生拿了一副好牌,不用努力就拥有一切,却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实在可恨。
她愤愤地扭过头,继续练琴,指尖的力度由不得重了几分,弹出来的曲子也带了几分怨气,楚余梁却没有察觉,兀自在一旁拍手叫好。
班里的同学大都是学琴十年以上的佼佼者,唯有楚余梁半路出家,基础不牢,老师讲课速度又快,他经常听得云里雾里,需要课后找封琴补课才能勉强跟上。
不过他天赋极高,又肯努力,短短两个月就跟上了大家的节奏。
期中考试他竟然考了年级第一,入校成绩第一名的顾桓被他远远甩下,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个整天吊儿郎当的少年,一接触才发现,他不仅在钢琴上天赋异禀,就连文化课也比大家扎实。
他已经自学完了高中所有的数学知识,还独创了一套高效的学习方法,于是大家纷纷找他取经,他一向性格好,又不拘小节,比起冰山美男顾桓,女生们更愿意找他讲题,每天下课都团团围着他,班里的男生戏称他的位置为“美人窝”,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转头看向封琴,讨好似的朝她微笑,眼睛里带着小小的歉疚和无奈。
封琴扭过头,不再看他,可是他讲题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钻进耳朵里,扰得她心烦意乱,她索性放下笔,冷眼看着他们。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楚余梁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那与过去并无二致的傻笑,却忽地击中她的心坎,让她的心没由来得慌乱起来,她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她身边坐了一个光芒万丈的傻小子,她忽然就有点不开心了。
接下来几天,封琴都有些情绪低落,练琴时频频走神,一首简单的曲子都能弹错好几个音符。
楚余梁不知道她的沮丧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还以为她在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发愁,凑过去小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有超能力,我可以算出别人的命运。”
这种哄骗幼稚园小女孩的蹩脚把戏他居然还好意思用,关键他的表情还那么一本正经,封琴强忍住笑,冷眼睨他:“那你帮我算算,我命里缺什么?”
楚余梁装模作样地拧着眉,手指来回捻动,神色凝重地看了她许久,这才开口:“我掐指一算,你命里缺我。”顿了一下又煞有介事地说,“不过我已经来了,所以你的人生已经十全十美了。”
那样一句轻佻的话,被他这样郑重其事地说出来,仿佛一颗石子坠入封琴的心湖,卷起万丈波澜,她忽然就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三
而后的相处中,封琴就有点不敢正视楚余梁的眼睛了。
楚余梁却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不是跟男生们一起打球,就是帮女生们讲题,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
封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人演了一出独角戏,心里没由来得觉得憋屈,更不愿意搭理他了。
这种憋屈一直延续到期末考试,寒假校要派两名学生去上海演出,男女各一名代表,封琴是女生代表,而男生这边竞争相当激烈,就连一向不屑参加这种活动的顾桓也报名了。
几番角逐下来,最后只剩下楚余梁和顾桓,两人旗鼓相当,老师们也难以取舍,只好让同学匿名投票决定谁去。
顾桓长了一张好脸,在女生中人气颇高,可楚余梁有一副好性格,在男女生中都人气不俗,最后投票中,楚余梁以压倒性的优势赢得这次演出机会。
晚自习时他凑到封琴面前,小声咕哝:“顾桓不会是暗恋你吧?刚才在走廊遇到他时,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封琴握着笔的指尖一僵,半晌才说:“也许他跟你一样,只是想去上海而已。”
楚余梁摇摇头:“我想去上海,那是因为我想跟你一起去,因为喜欢你啊!”
这样庄重的一句话,就被他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口了,封琴霎时心跳如擂鼓,连呼吸都有些凝滞,而楚余梁却兀自埋头做数学题了,仿佛他喜欢她,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演出是在正月初十,他们初八就到了上海,母亲不放心他,打电话来嘘寒问暖,越说越不放心,恨不得立马飞过来,楚余梁好一番安抚,才打消母亲的念头。
他去客厅喝水路过封琴的房间时,她的房门开着,屋里却没人,他不由得慌了,四处找她,最后在露台上找她,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望着远处的繁华灯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声响,她回过头,冲他微微一笑:“这里真漂亮!”
真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能置身于这样的美好之中。
她的人生在六岁那年忽被岁月斩断,六岁前的记忆已经不复存在,她只记得六岁那年初春刺骨的寒冷和噬心的饥饿。
因为太饿,她抢了一个小乞丐的馒头,最后被一群小乞丐围攻追打,她像一头凶恶的狼,死死地抓住半块沾了泥土的馒头,任凭他们怎么踢打就是不松手。
最后他们打累走了,她才颤抖着伸出手,正想把馒头塞进嘴里,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那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手掌柔弱无骨,可微微一用力,她的手就痛得不由得松开了,馒头骨碌碌地滚远。
那女人却笑了:“这是一双弹琴的手,怎么能跟人抢那些肮脏的东西呢?”
封琴抬起头,冲楚余梁微微一笑,眼睛里带着些许孩子般的天真:“你听过我养母吧,她叫封岚,以前很有名的。”
楚余梁看着她露珠般脆弱的笑容,胸口猛地揪住,他当然听过,那个少年成名的钢琴家,曾红极一时,有一次演出中出了事故,她为了救爱人手腕受伤,永远无法再登台演出了,可她的爱人却在她出事不久后和别人双宿双栖了。
“她一直想让我去柯蒂斯音乐学院,”她垂着头,有些艰难地说,“那是她年轻时的梦想。”
小时候但凡她不好好练琴,就会遭到养母的打骂,皮鞭没入血肉的声音,到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让她不寒而栗。
她云淡风轻地说起那些不堪的过往,楚余梁却听得心惊胆战,他家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倒也殷实富足,父母从小对他教育方式,就是让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连他一时兴起想要学钢琴,父母都全力支持。
可是她却连跟父母一起看一次夜景的机会都没有。
“你想不想去外滩看夜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等她回答,他就牵起她的手,大步朝楼下跑去。
陈毅广场上人潮拥挤,到处都是年轻男女,举止甚是亲密,他们就像两个乡巴佬一样目瞪口呆,直到路过的买花小姑娘甜甜地说:“哥哥,今天是情人节,给姐姐买朵花吧!”
楚余梁这才如梦初醒,从花篮中选了一朵紫色的路易十四玫瑰,塞到她手中:“情人节快乐啊,封老师。”
封琴下意识想拒绝,这时天空忽然“砰”地一声,火光四处绽开,人群忽然朝江边涌去,她在狂乱的人潮中步步后退,根本稳不住身体,脚下突然一滑,就在她要失去平衡被绊倒踩踏时,有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住。
她抬头看见楚余梁的面容,他平静而从容,用一只手将她的肩膀揽住,护在自己怀里。
在这样喧闹混乱的人潮中,封琴静静地呆在他的臂弯里,她觉得自己心口有种温热的东西缓缓散开,让她全身肌肉都变得僵硬,呼吸也变得凝滞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猛地伸手推开他,楚余梁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一个踉跄,只看见她挺直着背,伶仃地逆着人流往前走。
他的心好像忽地被夜幕撕碎,痛得几乎令他不能呼吸,他快速跑过去,与她并肩而行,微笑着说:“一起走吧!”
嗨,封老师,余生一起走吧。
四
从上海回来后,楚余梁忽然变得努力起来,练琴比封琴还积极。
封琴对他的突然转性行为十分纳闷:“你脑袋被门夹了?”
楚余梁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想跟你一起去柯蒂斯音乐学院。”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眼中涌动着的温柔几乎让封琴不忍直视,她微微移开视线,低声斥骂:“神经病啊,你去柯蒂斯音乐学院关我什么事!”
楚余梁对她的冷言冷语毫不介意,继续埋头苦读:“反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保送名额会在高二上学期的期末定下来,被保送的学生高三就要出国念预科。自从楚余梁加入这场保送名额争夺战中,关于他和顾桓、封琴谁会被选中的猜测就没断过。封琴从高一就开始在为保送做准备,是热门选手;楚余梁的成绩很好,又有心角逐,胜算很大;顾桓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有心逐鹿。
距离期末越近,封琴心里就越慌乱,楚余梁的成绩始终稳稳地保持着第一名,而她的成绩却在三四名上下徘徊不定,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顾桓,走到楚余梁身边。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比你更努力的人,而是比你优秀却比你更努力的人。
楚余梁比她更优秀,无论她怎么努力追赶,都无法赶上他的脚步,她越努力,越难过。
那一年宁安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阴沉且寒冷,仿佛永远到不了春天,让人没由来得绝望。
圣诞节前夕,阴冷很久的天终于降了第一场雪,那天早上楚余梁到教室不久后就出去了,一整上午都没有回来,封琴看着旁边空出的位置,心里忽然像被掏空了一般,空荡荡的,仿佛有大风从胸膛呼啸而过,吹得心口又冷又疼。
中午放学时她收到楚余梁的短信,让她去教学顶楼。她推开顶楼大门,看见楚余梁举着一把小雪铲站在漫天大雪之中,他冻得哆哆嗦嗦,声音却格外温柔:“生日快乐啊封老师。”
面前是一个和她一般高的大雪人,旁边围着十六个小雪人,大雪人的眉眼与她如出一辙,而小雪人的眉眼和楚余梁有几分神似,那些小雪人众星拱月般围在大雪人身边,像一场沉默的守护。
封琴看那些洁白如玉般的雪人,眼眶里仿佛被人放了两块滚烫的烙铁,灼痛难忍,她微微低下头,来掩饰眼眶中的灼热。
楚余梁走到她面前,气干云天地说:“你的愿望是什么?今天你生日,你说什么我都帮你实现。”
封琴脱口而出:“我要去维也纳。”
她的表情那样平淡,仿佛去那里是一个任务,而不是从心底散发出的渴望,楚余梁不由得皱皱眉:“为什么要去维也纳?”
为什么要去维也纳?去柯蒂斯音乐学院上学,去维也纳金色大厅开演奏会……她的人生早就被养母规划好了,由不得她选择。
封琴怕被他看穿心底的软弱,微微皱着眉,露出一些不耐烦的样子来:“它是世界音乐之都啊!”
楚余梁不依不饶:“哈尔滨也是世界六大音乐之都之一啊,干嘛要舍近求远去维也纳。”
封琴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我想去维也纳看雪不行啊!”
“好吧,”楚余梁终于妥协,“那我以后陪你去维也纳看雪。”
他望着她,眼睛里带着温柔的宠溺,封琴忽然想起去年他生日时,班里女生组团帮他庆生,楚余梁邀请她去参加他的生日party,那时他在女生中人气很高,她心里堵着气,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为此失落了好久。
她待他总是那么刻薄小气,而他却这样宽容大度,那种小家子气让她有些难堪,酝酿了许久才说:“抱歉,去年你生日……”
楚余梁扬手打断她:“早都过去了!你要是实在觉得愧疚的话,”他歪着脑袋想了很久,才认真地说,“不如给我唱首歌吧。”
封琴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微微怔了一下,一抬眼看见楚余梁正满脸期待地望着她,她忽然就有些不忍心拒绝了,可她只会唱一首家乡的民谣,她踟蹰了片刻,缓缓开口:“今夕何夕,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她正唱得投入,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她,她回过头,看见顾桓站在顶楼门口,面无表情地说:“刚才我妈打电话来,说你妈正到处找你。”
她赶忙收了声,朝顾桓走去,两人并肩离去。
走到操场时,余光瞥见楚余梁还站在那里,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她忽然很想告诉他,这首歌还有后面一段没唱完。
五
楚余梁最终还是没能听封琴把那首歌唱完。
那天封琴离开后,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来学校,他打电话没人接,发短信没人回。
直到一个周后封琴才回到学校,当时楚余梁正在操场踢球,看到她后直接冲过来,迫不及待地说:“你最近去哪里了?我都担心死你……”
“楚余梁,”封琴开口打断他,“我要去费城了。”
楚余梁一副懵懂的模样:“你去哪里干嘛?”
“我是说,”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跟顾桓一起去柯蒂斯音乐学院了。”
楚余梁微微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话的意思,微笑着说:“好啊,你先去,在那里等我,明年我也考来啊。”
他没有责怪她抢了他的名额,他对她总是这样温柔大度,这世上,大抵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像他这样对她好了。
可是啊,她不能在原地等他了,她已经被养母当成筹码抵押给顾桓了。
其实她和顾桓早就认识了,养母和顾桓的母亲是手帕交,小时候大人们常常开玩笑说让她长大后嫁给顾桓,每次顾桓都是一脸冷漠,好似特别讨厌她,在学校遇到也假装不认识她,她也不主动找他。
那天她被养母叫去顾桓家,她一进门养母就扑上来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她从养母的谩骂中得知,学校的保送名额已经出来了,是楚余梁和顾桓。
顾桓说他愿意出手帮她得到保送名额,顾家家大业大,出面让学校改一个没有公布的名字并不是难事。
“我可以帮你得到这个保送名额,不过你要和楚余梁彻底断了联系,跟我一起去费城,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他说得那样绅士,可她哪里有拒绝的余地。
如果错过这次保送机会,她就要自费考去,这些年封岚始终维持着一个艺术家的骄傲,不肯为了讨生活而教别人弹琴,早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家里根本没钱供她去美国上学。如果留级等下一年的保送机会,谁知到时候又会有什么样的变故。
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人在走投无路,食不果腹的时候,哪有尊严可谈?
更何况,养母一直希望她去柯蒂斯音乐学院。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她不得不报。
“我不会等你。”封琴凝视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你去不去那里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楚余梁从未在她脸上看过这样冷漠的表情,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封老师。”
“你能不能放过我,不要再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了!”
楚余梁被她吼得一愣,他看着她冷漠决绝的表情,忽然明白,一个人如果不喜欢你,就连你对她的好,都会成为她讨厌你的理由。
他抓着她胳膊的手,蓦地松开了。
封琴转身就走,顾桓上前与她并肩同行,两人安静地往前走,封琴忽然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正在走一条狭窄的甬道里,向着光明走去,而楚余梁呢?她已经把他永远留在身后的黑暗里。
她昂着头,麻木地往前走着,只有胸口不知不觉泛起一种令人窒息的疼痛,那里有一根弦,勒着她的心脏,正在缓慢地绞紧,让她痛不欲生。
六
封琴二十四岁那年,终于如愿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开了个人演奏会。
对于她这个温柔多才的新锐音乐家,媒体向来不乏溢美之词。
采访时不断有记者夸她温柔,封琴听得暗自好笑,她哪里是脾气好,不过是她这一生所有的坏脾气,都只在那人面前展现出来罢了。
现在她常常无端想起一个人,他曾让她对明天有所期许,却完全没有出现在她的明天里。
正晃神间,忽然听见有记者问:“封小姐,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你最想回到什么时候?”
回到什么时候呢?封琴歪着脑袋想,那就回到她十七岁生日那天吧,回到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那天,那样她就可以对楚余梁说:“楚余梁,我们重新开始吧。”
楚余梁,我们重新开始吧。这句在她午夜梦回里反复呢喃的话,就像她喉咙里梗着的一根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在每一个她想起楚余梁的瞬间,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叫嚣着要冲出胸口,让她痛得余生难安。
封琴达到Steirereck时,顾桓已经到了,坐在窗边的位置朝她招手,封琴看着他微笑着的模样,一时有些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对面那个人了。
大学毕业后,顾桓没有继续他的音乐梦想,而是接管了家族企业,一路扶持她走到今天,她能有今天的成就,他功不可没。
她脸上慢慢凝起笑,像往常那样朝他走去。
顾桓将菜单递给她:“看看你还想吃什么?”
封琴接过菜单,客气地道了谢,看见桌上摆的几道菜都是她喜欢的,便将菜单递给一旁的侍应生,默默地埋头吃东西。
菜肴佳美,风景怡人,她却一直有些恍惚,心不在焉地切着牛排,忽然听见顾桓说:“你还记得楚余梁吗?”
他的语气平淡又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个无关要紧的路人甲,封琴却浑身一僵,握着刀叉的指尖一点一点收紧,许久后才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这才抬起头,露出一点迷蒙的神情来,仿佛已经想不起楚余梁是谁了。
“那时候他每次考试前都要通宵打游戏,还次次考年级第一。”顾桓好似突然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说,“你还记得高一那年我跟他竞争去上海演出的名额吗?最后他赢了,满学校嘚瑟了一下午,弄得全校人都知道他要跟你一起去上海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那时候真的很讨厌他。”
那时候楚余梁是班里的御用第一,而顾桓却是千年老二,两人长相平分秋色,但顾桓的性格远不如他,人缘也不如他,大家更喜欢楚余梁,觉得他幽默随和,喜欢跟他一起踢球打游戏。
那样一个不怎么努力的楚余梁,却让全力以赴的顾桓永远无法超越。
这个世上总有一种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你费尽心力却得不到的东西,然后表现出一副并不在乎的样子,确定有点可恨。
封琴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他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的确挺招人讨厌的。”
顾桓摇摇头:“我讨厌他,是因为你。”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因为我也喜欢你。”
他喜欢她,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封琴嘴角的弧度渐渐冷下来,她冷冷地盯着顾桓:“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吧!”她冷笑着,残忍地剥开谎言华美的外衣,露出鲜血淋漓的现实,“你不过是想从楚余梁身边夺走一样东西罢了,而我恰好不幸被你选中。”
她的语气嘲讽又冷漠,顾桓狠狠一怔,就算最初的陪伴无关爱情,可是一年又一年的时光,就算他不爱她,也会爱上那些时光。
他看着她厌恶鄙夷的眼神,心口仿佛被无数根锐刺划过,痛得猛地窒息了一瞬,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胸口,却意外地触到一张卡片。
他把卡片攥在手心里很久,终究还是递给了她,温柔地说:“希望你喜欢他送你的花。”
封琴接过卡片,上面是楚余梁的字迹: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愿你一生清明朗澈,一生被爱,想要的都能得到,得不到的都能释怀。
路易十四玫瑰,我只钟情你一个。
她所有的伪装,在那一刻忽然土崩瓦解,她踉跄着地站起来,脸色苍白地说:“抱歉,我要先走了。”
然后转身落荒而逃,她一路狂奔回家,看见封岚坐在壁炉边上打盹,她慢慢走过去,跪在她身边,把脸埋在她的腿上。
封岚睁开眼睛,看见封琴浑身颤抖着,双手死死揪住她的衣摆,像一只无助惶恐的小兽,她心里蓦地一抽,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顶。
封琴抬起头,封岚看着她的眼睛,却吃了一惊,那个从未在她面前掉过一滴眼泪的封琴,此刻眼中却有比眼泪跟更悲伤的东西缓缓流过。
“妈妈。”她仰头看着封岚,很小声地,近乎乞求地说,“我已经完成了你的梦想,现在我可不可以,去完成我的梦想?”
七
著名钢琴家封琴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演奏会的第二天,就宣布退出乐坛了。
不是英雄暮年的无可奈何,而是在最好时光的急流勇退,赢得赞声一片。
不过这些封琴都不在乎了,她只想跟那些不堪的过往彻底告别,这样她就可以用全新的姿态回到楚余梁身边了。
她连夜飞回国,按着顾桓给她的地址找去,是一栋两层楼的小公寓,带着一个院子。
那一刻她心里有着万劫不复的勇气,勇敢无畏在她脸上洒下一片明媚的光,她深吸一口气,正想抬脚走进去,忽然听见一个女人撒娇的声音:“老公,我要听歌。”
她不顾一切奔赴他的脚步,就这样被生生阻断下来,她下意识地往院墙后侧了侧身,屏息凝听着屋内的动静,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响起后,屋内传来熟悉的旋律,是beyond的《光辉岁月》,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也是楚余梁最喜欢的一首歌。
年月把拥有变作失去,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
黄家驹低沉的嗓音轻轻地敲打着她的鼓膜,每一个音符都像淬了毒的利箭,准确无误地扎在她的心上,痛得胸口窒息般喘不过气来,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上。
她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般蜷缩在墙角,四顾茫然,天地苍苍,她却突然不知该往哪里去了。
那天顾桓告诉她,其实楚余梁去了她的演奏会,被他拦在外面,他撒谎说他们已经领证了,等她演奏会结束就要举办婚礼了。
楚余梁怔忡了很久,才轻声说了句“抱歉”,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女生忽然哭着大声问:“楚余梁,现在你可以死心了吗?”
他这才想起那女生,回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许久,然后释然地笑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顾桓说哀莫大于心死,这下楚余梁真的对她死心了,她一直心存侥幸,以为能逃脱命运的惩罚得偿所愿。
她孤注一掷地斩断过往的羁绊,穿越时间的荒芜想要回到最初的原点,告诉他,她依然爱他,想要与他共赴余生,可惜他已经没有在原地等她了。
她忽然想起那年她唱给楚余梁的那首《越人歌》,其实后面还有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些年她反复在心底浅吟低唱,只为有一天能够唱给他听。
可惜那支没唱完的歌,她永远没机会唱给他听了。
封琴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她突然开始掉眼泪,起初是悄无声息的,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等到头顶被浓浓的夜空笼罩时,她蹲在路边,失声痛哭起来,仿佛失去了全世界一般。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痛到极致时眼泪会这样汹涌,身体里仿佛装了一个哭泣机,眼泪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涌出来,四肢渐渐麻痹,大脑一片空白,嘴里反反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光线被人挡住,封琴抽抽搭搭地抬起头,面前站着她的少年,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她在他脸上看不到丝毫岁月的痕迹,仿佛他们刚刚才从学校分别。
可是他眼中汹涌的情绪,却一瞬间将她拉现实,他不再是那个在漫天大雪中给她堆雪人的少年了,他们之间亘着七年时光,她的少年,在漫长无望的等待中终于牵起了别人的手,余生各自走。
她的心猛地痉挛了一下,疼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怎么来了?”
楚余梁冷着脸说:“我来收债啊!”
她的脑袋因缺氧而变得迟钝:“我欠你钱了?”
楚余梁在她面前蹲下,一副黄世仁附体的模样狠狠地瞪着她:“你欠我那首歌不打算还了?”
封琴眼神一滞,呆住了,眼中缓缓涌出眼泪:“你怎么会……”
怎么会知道她爱他?
其实他从来不知道她也爱他,他只是不甘心当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用七年时光温柔守护,看她一步一步走上巅峰,等她终于得偿所愿后,他奋不顾身地想为自己再争取一次机会,可是他还是去晚了。
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他有多绝望,他每天用酒精来麻痹自己,那个经年相伴年的女生终于绝望,哭闹一场后,选择离他而去。
他每天浑浑噩噩度日,清醒时就去翻她的微博,有一次他无意间翻到她那个停用多年的微博,最近更新了一条状态:我想回到十七岁生日那天,把那首未唱完的歌唱给你听。
那个傲娇别扭的女生啊,连喜欢一个人,都要瞒着全世界。
要不是他受不了他朋友在他面前秀恩爱,出来散心,他永远不会知道,有朝一日,她也会为了他,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失声痛哭。
楚余梁的心忽然变得特别柔软,他轻轻地牵起她的手,温柔地说:“回家吧。”
他把那三个字说得那样云淡风轻,封琴却像跌入梦境一般猛地僵住,直到看到他眼中星河涌动的温柔,她才紧紧地,如获至宝似的抓住他的手。
星辰如幕,山河如故。而她所爱之人,依旧等在时光深处,与她共度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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