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在演绎着戏子的薄情,
听戏的人又怎知何处是戏子的归宿...
归宿
文/谷阳
台子上的戏子唱着宛转悠扬的戏词,台下是形形色色听戏的人。
傅汝之坐在二楼的雅座之中,低头与身边人说着话,再抬头,映入眼眸的就是人群中惹人注目的一袭明黄。
旗袍贴身,勾勒出女子柔媚的曲线,肩上松松垮垮围着一条月白色披肩,然后是一条直开到大腿根部镶了花边的分岔。女子气质清清淡淡,一娉一笑具是风姿,饶是无情也动人。
傅汝之微微勾唇,轻轻摇头,眼中神色莫名。
身旁的人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也看到了酒杯传送中谈笑风生的女子。
“苏家大小姐?怎么,有兴趣?”
傅汝之不置可否:“事成,三七分。”
那人听了傅汝之的话,脸上笑意更浓,稍作停留便离去。
杭州苏家大小姐,苏家掌舵人,苏默,平生三大爱好,旗袍,花钱,男人。苏默求色,只要人长得端正,无论接近她是为人为色为钱,一概不拒,身边男伴换了一个又一个,倒是练得了一手说情话的好本事。
近几日洋行里事情总是这样多,苏默揉揉酸痛的肩膀,想着哪家衣铺又上了新的料子,再去做几身合体的旗袍。
司机早开了车门,等着苏默上车便出发。新修的有轨电车路过,车铃铛铛铛的响着,一时引了苏默的兴趣,也想去感受感受电车的新奇。
隔了一条巷子的拐角处,披了古旧青色长衫的男子从阴影里走出,在下一个路口遇上了苏默搭乘的电车。
一路上颠簸,觉得无趣,也不知到了哪里便下了车,偏偏今日穿了一双细高跟,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几乎失了耐心。如此也便罢了,大抵是今日不适宜出门,不多时居然飘起了雨,打湿了头发,也打湿了旗袍。
一把绘了青竹的伞撑在头顶,遮住了滴滴点点的雨。苏默转身看去,是一个带着金丝眼镜,嘴角含笑的男子。
哦?偶遇?苏默心底其实不太赞同这样用烂了的搭讪法子,但……
苏默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面前的男子,特地做了打扮,尤其眼睛十分好看。
也罢也罢,人长得好看,其他的也就罢了。
这一出才子佳人的初遇,在两人的各怀心思中落幕。
苏家门口。
苏默还未进门便先脱了鞋子,随口吩咐迎接的仆人备茶。进了屋子,没听到身后人的脚步声,回头看,发现那人还站在大门口,犹豫不定。
“进来坐坐?”苏默开口。
那人这才进来。
两杯热茶,气雾氤氲,苏默换了一身旗袍,坐在沙发上,一脸笑意,直盯得那人脸色泛红,才算罢手。
“苏默,你呢?”
“傅汝之。”那人开口,声音轻轻脆脆,说不得好听,只是空灵干净。
苏默还想提一提今日的偶遇事件,嘱咐嘱咐那人下次再看中谁家小姐可千万换个法子,也就是她看中了他的皮囊,换成别家小姐被人跟了一路,早就报了巡捕房。
但,此情此景,好像不太合适。
索性开门见山,道:“求财?”
彼此心知肚明,何故藏着掖着。苏默最喜欢求财的人,等她厌了,钱财一清,了无瓜葛,干干净净。
冷不丁听见苏默一句“求财”,傅汝之愣了一愣,而后失笑,点头。
苏默挑眉,很痛快,她喜欢。
“三个月吧,我与人相处从不过三个月,届时分手,你只管带着钱走,但只一点,不可借我名义做什么生意,否则,我也不会顾及什么情面。
如今时局动荡,政府与租界势力蠢蠢欲动,纵然苏家产业根深蒂固,也不得不在乱世中夹缝求生,所以苏默最怕身边人心思难测,假借苏家名义与一方勾结,顷刻间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好。”傅汝之应声,比他想象的容易得多。
“你要多少?”
多少?傅汝之还从未想过。向来是别人给他拿,何曾自己开口要过。默了默,道:“全凭小姐心情。”
有意思。苏默饮下热茶,盘算着自己未来三月要如何与新的男友度过。
第二日出了洋行的门,不见熟悉的司机,反是昨日那人靠在汽车上,笑眼看她。
傅汝之今日穿的是西装,也拿下了昨日假装文雅的金丝眼镜,话已言明,他也不必再多费心机,只安安稳稳过了这三月,就可得到大笔“分手费”,实在太划得来。
苏默上下打量那人,眼中揶揄之情明显。
傅汝之护她上车,车子走起,苏默也收了笑意,才开口解释:“小姐见惯了西装革履的少爷,想着该是薄脸书生才易得小姐青睐,不成想,被小姐看出了来意,索性收起那副作态,做回我斯文败类的本相。”
想来也是这个理由,但苏默听了仍是止不住笑,肩膀抖动,抖下了针织披肩,漏出了如玉明肌。
“可你昨日脸红了,总不该也是假的?”
傅汝之专心开车,听着苏默的笑,说了实话:“憋气。”
“哈哈哈哈哈哈……”苏默这下才是笑的花枝乱颤,顾不得仪态。
下车是一家旗袍店。傅汝之早打听好了苏默的各种爱好,拿人钱财,哄人高兴,他不介意对他的银行好一点。
披肩被主人遗忘,下落到了手肘之间。傅汝之站在苏默身后,慢慢地为她整理好,还附赠了一句情话:“小姐现在好歹是我的人,肩膀不能给旁人看了去。”
苏默走了两步,转身,微抬起左脚,旗袍下摆被抬起,修长的腿一览无遗。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比寻常样式旗袍的开衩略高了几分。
“我的旗袍都是这般样子,如何是好?”
傅汝之上前揽了苏默的肩,带着人进了店:“无妨,全部换了新的便好。”
虽然是一场虚假的情事,但不得不说,傅汝之的各个方面都很合苏默的心意,例如,这枚胸针。
也不知那日到底做了多少旗袍,总之苏默这些日子再没碰过从前的衣服。衣服换了,配饰也要换,本想着寻个没事的日子去将各处的百货逛了去,今日便就收到了一堆礼物,围巾,披肩,项链,手镯……
还有这枚胸针,最合苏默的意。
晚上穿了一身月白旗袍,戴了胸针,等着傅汝之来接,他说要带她去个好玩的地方。
本来是很有兴致的,但,下午开会时,一些叔伯仗着与父亲的交情又想左右苏默的婚事。平常在生意上让他们占个便宜,苏默是从来不在意的,只是他们总想给苏默牵桥搭线,嫁给自己的某个亲戚,苏默原是不在意的,她的婚事,总不会被他们决定。
只是,前段日子苏默发现有个远房叔父从洋行分支里给了洋人股份,妄想倒向洋人一方。苏默之前一直是中立态度,也因为那件事,开始与政府合作。
如果不能保全苏家,至少要让苏家倒的有些价值,为国家做些事情总比便宜了那些洋人要好。
傅汝之来时,苏默正靠在二楼阳台的栏杆上悲春伤秋。
听到脚步声,苏默故意悠悠地叹息道:“为何生活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傅汝之脚步不停:“生活不如你意,我如你意。”
苏默转身,对上那人迎面而来的笑意,纵然知道这是假话,也还是不可避免的觉得一瞬温暖。
苏默不是家中长女,也不是家中独女,这份家产之所以能落到她身上,不过是因为家里人只剩下她这一个。
父亲为她起名苏默,是希望她这一生能够默默无闻,全图安稳。二十岁那年,父亲连同哥哥都在一场车祸里去世,母亲郁郁寡欢,一年后也随即离世,苏默悲伤之余,不得不挑起苏家的担子。
所以,才觉得生命里总是缺了点什么,想靠着其他的途径来弥补,一是钱,二是爱情。
苏默不语,空气突然就尴尬的沉默着。
傅汝之走近苏默,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酒香。
“你喝酒了?还喝醉了?”不然没法解释刚才的矫情。
苏默勾上傅汝之的脖子,面色绯红,笑着道:“没喝,只是看你,就醉了。”说完,毫不吝啬地在傅汝之脸上亲了一口。
傅汝之怔愣,呆呆地看着苏默没有反应。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傅汝之回神,也毫不吝啬的夸奖:“不干什么,只是小姐好看,还百看不厌。”
苏默松开傅汝之,趴回到围栏上,摸摸自己的脸,点了点头:“嗯,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果然是喝了酒。傅汝之单手撑在围栏上,另一手绕在苏默身后,虚扶着。
良久,才试探着安慰她:“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做人嘛?不能总是因为别人难过,不划算的。”
苏默没回答他。
又是很长时间,等到傅汝之以为苏默睡着了,才听到苏默已经清明的声音:“我知道。但是做不到,这世间总是有这么多事情,不受人掌控。”
然后傅汝之带着苏默去看了一场电影。
宽大幕布上黑白色的人来来往往,苏默看着电影里的故事,听到身旁坐着的人说:“这世间还有太多的美好和如意,岁月漫长,值得等待。”
苏默上扬嘴角,不语。
茶楼里,傅汝之听着对面的人啰啰嗦嗦半个时辰,终于不耐烦,打断他:“还要些时日,你再等等。”
那人看傅汝之面色不虞,不再多言,准备转身离去,被傅汝之叫住。
“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的钱,就四六分吧,我明日会存入你在洋行的账户,以后,别找我了。”
“不是还没拿到钱吗?”
“拿不到了,我自己出,不会少了你的。”
能拿的到钱,那人自然高兴,摆摆手走了。
傅汝之坐了一会,没来由的不耐烦,付钱离开,转身看到了苏默。
虽说早已坦诚了自己为钱而来的心思,但,此刻被抓了现行,还是有些心虚,此外,有些,羞耻。
是的,羞耻。
要怎么解释呢?他是一个骗子,从北平到杭州也不知靠着这个皮相骗了多少富家小姐的钱财。方才那人是他的搭档,负责寻找目标和打探目标的喜好。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是家境贫困所迫,后来是因为不劳而获的滋味太令人沉迷,哪怕每每受到良心的谴责也迟迟不肯收手。
如今,也不知为何,偏是下了决心,再不做这样的事。
傅汝之心里一时百转千回,望着苏默看他的眼,不敢直视。
但显然,苏默不是专门为他而来,对着他稍稍点头,就转身去了二楼的房间。
猛然松了一口气,傅汝之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苏默其实是听到了的,之所以装作没事,一是因为她本就是约了人碰巧看到傅汝之,二是因为早就知道他是为财,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至于心里那一点点莫名的情愫,苏默也解释为是因为少遇到傅汝之这样一个合心意的,稀有罢了。
谈完事出门,苏默想着要怎么和傅汝之说他们这几天先不要见面了,或者直接这样结束吧,该给的钱,她一份不少的都会给他。
“苏默。”冷不丁的,听到有人叫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傅汝之还没走。
“我……”
叫住了人,傅汝之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而是苏默大方:“你不用解释什么的,我不介意。”
“可是我……”
苏默打断他:“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今天我有些忙,待会还要去洋行,就先走了。”话落,便匆匆离去。
傅汝之站在原地自嘲,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还期望苏默或许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他,毕竟,他也不是那么喜欢苏默。
就是一点点喜欢而已,这一点点喜欢,只能支撑着他想把这世间的美好和如意,都给她。
入夜,傅汝之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消磨时间,想着等时间差不多了,去见一见苏默。
一辆车停在他身边。
是苏默。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苏默受不得这样奇怪的氛围,换了个十分轻佻的语气,转身对傅汝之道。
“何必不开心呢?也没什么。况且,你不是告诉我说,不要为旁人难过吗?”
“可你不是旁人。”我可以不为旁人难过,可你不是旁人。
一句话堵住了苏默所有的退路。
傅汝之继续道:“就当是我想卖惨,让你可怜可怜我吧。”
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很多,父母亲养不起,总想送人。傅汝之是最小的孩子,便最想送了他。当时虽然小,但是也懂了点事,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父母,吃饭不敢吃的多些,什么东西也不敢要,衣服从来破破烂烂,只想着父母能觉得自己不是麻烦,留下他,于是终到了十五岁那年。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长成了模样,引来不少小姐的倾心,接着父母便产生了让他入赘的心思。该逃的总是逃不掉,十五岁的傅汝之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必须被舍弃的那一个。
报复也好,私心也罢,傅汝之离了家,做起了骗人的勾当。
“从前总觉生活不过是混个日子,直到遇见你的这两个月,才觉得人生苦短甜长。”
苏默想要说些什么,但傅汝之没给她时间。
“小时候弄巷里有很多流浪猫,它们没有人束缚,却也没有人照顾。我就像巷子里的那些猫,我很自由,但没有归宿。”
“苏默,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你相信我,我也不是坏人,至少,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坏事,所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归宿?”
苏默清清楚楚地明白着,她此刻要做的就是点头,或者给傅汝之一个拥抱,然后笑着说愿意。
这是她的理性,脑子里每一处不在叫嚣着,快答应他,快告诉他你愿意。
但苏默只给了傅汝之一个笑,连一个敷衍的拒绝都很吝啬。
这是她的感性。
浴室里热气氤氲,苏默穿着睡衣坐在地上,手里一只空的高脚杯,有时候,微醺会让她更加清醒。
对傅汝之的拒绝不是一时兴起,更多是早就想好的结局。
今日见的人是她一位表哥,在政府里做一无关紧要的工作,其实是为了得知政府的动向。洋人愈发得势,政府韬光养晦,之前尚有保全苏家之心,但苏默迟迟不同意将苏家洋行股份全部交出,如今恐怕是打算放弃苏家了。
苏默思虑再三,终于决定放手,只是可惜苏家几辈人的筚路蓝缕,要在她手里落下帷幕。可即使苏家倒了,她依旧是苏家人,杭州是苏家的根地,她不会离开,也不愿离开。
但傅汝之,不必陪着她。
第二日,苏默起了个大早,鲜有得没化妆,只在唇上擦了口脂,掩饰不太自然的气色。
漫长的梅雨季节过去,天色都带着明亮了几分,推开门,那人果然守在门口,也不知等了几时,衣服上都披了霜。
“带我去看电影吧,我们上次去看的那个。”苏默率先开了口,仿佛没有之前的那些尴尬。
傅汝之点头:“好。”恐怕此刻苏默说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电影还没开始,偌大的放映厅里被傅汝之包了场,只有他们两个人。苏默绕着排排座位走来走去,道:“不好。”
傅汝之一怔:“什么不好?”
苏默顿了顿:“哪里都不好,换个地方看吧,不想在这里。”
他们去了一个小巷子,满街都是玩闹的孩子,围着围裙的母亲一边翻炒着锅里的饭菜,一边看着旁边玩耍的孩子,油烟缭绕下,苏默竟然有些开心,是真的开心,大抵是因为偷得了一刻轻松,才会如此。
小影院里挤满了人,傅汝之多花了好几倍的价钱才买到了两张票。只是位置有些不好,被前面涌动的人头遮住了视线,几乎看不到荧幕。
苏默靠在傅汝之肩上:“你能娶我吗?”
“……能。”是犹豫了的,因为不知道苏默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我们去香港结婚吧,我喜欢那里。”苏默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了一个戒指盒,是哥哥送给她的。
哥哥对她极尽宠爱,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有一日她嫁人时,那人是她良人。
一枚戴在了苏默手上,一枚戴在了傅汝之手上。苏默对着昏暗的灯光翻看:“很好看,是吗?”
“是,很好看。”傅汝之道。
“电影不看了,没意思,回去吧。去香港的船票我会让人送到你手上,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要到,都要上船,不能失约。”苏默的食指竖在傅汝之眼前:“只有这一次机会,千万千万不要失约。”
“好,我等你。”傅汝之说。
苏默走在前面,傅汝之跟在后面,像往常每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苏默抿着唇,无声地笑了,笑着笑着,转身栽进傅汝之的怀里,撞得鼻子酸酸的,眼眶也疼出了泪。
“不能再骗我了,一定要去。”
傅汝之轻拍她的背,柔声答应着:“我一定去,不会骗你的。”
熟悉这等情节的人,便会猜到这等故事的结局如何。傅汝之自然不傻,如今苏家如此形式,纵使有万般厚情爱意,苏默也不可能一走了之。何况是对待自己这样一个薄情的骗子。
“但又何必要骗我呢……”一句轻轻地呢喃,无人听见,无人知晓。
傅汝之如约到了码头,如约上了船,如约离开了这氤氲沉沦的杭州,他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会不会再遇见穿着那席轻轻浅浅明黄旗袍的人。隔着一片海,一扇窗,总是有些东西不能去奢望,不能去驻足。他便是晓得了这道理。
台子上的戏子唱着宛转悠扬的戏词,台下是形形色色听戏的人,戏子在演绎着戏子的薄情,听戏的人却不知何处是戏子的归宿。
在戏园子里喝红酒确是苏默的做派,只是今天的酒苦了些,许是掺了些泪水的缘故。
她朝着眼前空空荡荡的方向,轻轻招了招手。
“你来啦,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离开我。傅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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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oloBegh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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捅篓子好似山河故里,我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