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抹落照,凝结成血红。
嬉闹的人群渐渐散开,偌大的公园忽然寂静下来,仿佛谢幕的舞台。
陈军靠在长凳上,神情凝重地望着湖面烟波。晚风骤起,一股冷意倏地袭到岸上。他下意识打了个冷颤,眉峰蹙得更深,紧紧钳于指间的报告单,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单子上写着“肺腺鳞癌”以及很长的一段医学术语,不乏“恶性、转移”之类的字眼。陈军只扫了一眼,便懒得再瞧,反正该说的医生都说了。
此时此刻,令他难堪的不是生与死的抉择,而是另外一件事。
一件困扰了他长达两年,甚至偶尔会寝食难安的事情。
想不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走出来。
恍惚间,陈军怀疑,这一定是天意。
眼见着最后一丝星火在指尖湮灭,他将烟头轻轻弹开,以一种决然的姿态,看着它落定在草丛消失匿迹,然后缓缓起身。夜幕深不可触,他的步伐却坚定而轻快,隐约有些迫不及待,仿佛奔向一个旖旎多姿的梦。
刚开门,熟悉的女声从厨房传出:回来啦,饿了吧,马上就开饭!
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知疲倦。
然而听的人,早已心生怠意。
关上门,陈军的目光定格在鞋柜上的婚纱照摆台,脸上涌现出一缕茫然。
他当初为什么会和梁静结婚?就因为她是个不错的妻子人选?
这茫然,由来已久,这几年,越发扰人心智。
饭没吃几口,梁静就开始唠叨幼儿园里发生的事,新来的老师又和家长吵架,某个衣着光鲜的男家长找她减免孩子学费,诸如此类,全是些上不了台面的琐碎。陈军耳朵里的茧早已结成一道屏障,自动隔开它们。
突然,她的声音尖锐许多,像一把铆足劲的拉锯。不消说,这是冲他们的儿子去的。小家伙四岁了,吃饭还总是撒一地,几乎每天都要挨骂。
大人骂,小孩哭,似一场冗长而蹩脚的戏。
陈军被禁锢在观众席上太久,时刻盼望着脱身。
他阖上双眼,掩盖挥之不去的厌倦。耳边响起医生的话,微微叹口气。再睁眼,浮光隐现,那被刻意强压的兴奋几乎要露出端倪。
好不容易熬到孩子睡着,夫妻俩共处一室,陈军拿出报告单,不等梁静看完,语气坚决地说:我们离婚吧,明天就去办手续!
梁静的眼圈立即红了,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逐字逐句研读报告单上的话,嘴唇微微有些发紫。许久,仿佛确认这不是在做梦后,她的声音异常的温柔,神情也努力镇定着,然而语气无比焦急,甚至夹杂着明显的颤音:医生怎么说?
陈军嘴角扯出一丝不自然的苦笑: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治疗不过是浪费钱,人还遭罪。
其实医生说有两成治愈率,但是手术风险高以及后续需要不断治疗,他就放弃了。与其痛苦地折腾一圈仍难免一死,他宁愿尽情挥霍完最后的时光。
梁静再也绷不住,眼泪簌簌落下,五官和声音都扭曲起来,恳求丈夫为了她和孩子去治疗。
陈军坚持道:这些年,我一直忙着赚钱,现在只想为自己活一次,你还记得我曾经最爱画画么?剩下的时间我希望能够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挥洒笔墨,不受任何影响,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否则......
他音调蓦地一沉,眼神满是绝望:否则,与其被病痛折磨死,我倒不如现在就跳楼死个痛快!
在陈军的苦苦哀求下,梁静最终选择含泪成全丈夫。
她并非一个粗心的妻子,许多话,虽未说出口,其实都放在心里。认识之初陈军说过自己的爱好是画画,后来他常放在床头的一本书是《月亮与六便士》。对于他的理想,她是心知肚明的,只是生活磨得他们没空去理会这些。
很快,两个人办完离婚手续,陈军只拿走了三分之一的存款,剩余财产和孩子的抚养权都留给了梁静。他答应,每个月都会抽出时间和他们娘俩见一面。至于双方父母,则暂时隐瞒着,免得老人伤心。
从家搬出的那一刻,陈军犹在梦中,反复翻看手里的离婚证,才确定自己果真踏出围城。他坐在车里抽完半包烟,情绪勉强稳定下来。然后,拨通一个熟悉的号码。
清脆娇柔的女声响起,仿佛最媚人的春风,抚过他的心头,从此花开遍地。
陈军曾经喜欢画画不假,但是随着年纪渐长,生活磋磨,那点子兴趣早已泯然于世俗。
他一度以为,残存在心底的自以为隐秘的些微渴望,大概永远只是一个梦。因为,无论梁静还是之前交往的两个女友,都不过是他对生活的妥协,要么为了生理需求,要么为了满足父母。
直到有一天,他惊讶地发现,这世上,竟有一个女子,完全符合他对爱情的向往。
两年前,公司需要在产品上设计一批有品位的小插画,同事向身为项目负责人的陈军推荐了几个插画师,其中一个叫付萱的自由画师用作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付萱的画风不流于俗,如山涧清泉,别具魅力。虽然短时间内未必能获得普罗市场的认同,然而像陈军这样有经验的绘画爱好者,很快就感知到萦绕在笔触间的灵气。
他主动联系付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
他记得,那是五月底,空气中隐约有栀子花香。付萱穿着一条款式简单的蓝色长裙,长发披肩,不见一丝多余的装饰。触及他的眼神,她白皙小巧的耳垂瞬间变成粉红色,脸颊亦染上红晕,唯有一双清透的眼睛,仍大胆打量着他,仿佛一只狡黠的小鹿。
陈军那时已经三十六岁,不说阅女无数,也算在花丛滚过。可心口被瞬间击中的感觉,还是第一次产生。
他曾怀疑自己是见色起意,于是把照片给朋友看,结果人家只觉得付萱就是个小有姿色的年轻女孩,论长相还不如他的前女友。随着时间推移,他愈发确定,她是不一样的存在。
陈军如初坠爱河的小伙子,恨不得每天跟在付萱后面跑。只是,不管他怎样献殷勤,她永远淡淡的,若即若离。他们像情侣一样吃饭约会甚至结伴旅游,然而每当他想更进一步,她就立刻后退,声称打死不会破坏别人的婚姻。
如果他再逼迫,她就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几乎要揉碎他的心。
就这样过了将近两年,他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她。他却没有因此生气,反而更加迷恋她,也更加珍惜她。
于他而言,她是遗世独立的一朵小白花,每当他即将触碰到时,一阵风就会将她摇摆向别处。
这风,自然是他的婚姻。
所以,陈军渴望离婚不是一天两天。
也仅仅是渴望而已。
梁静是个合格的妻子,孩子年纪尚小,双方父母需要照顾,他需要考虑的太多了。如果不是体检报告单,没准他要考虑一辈子。
陈军不怕死,但是希望死之前不留遗憾。和心爱的女人共度余生,是他最后的渴望。所以,他决定抛弃道德和责任的枷锁,痛痛快快为自己活一次。
陈军拿着离婚证,兴冲冲地来到付萱的住处。她已经在电话里答应,暂时收留他。得知他为自己离婚,她激动得说不出话,看到离婚证,确定他没有撒谎后,她怔愣许久,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陈军只当她高兴得不知所措,紧紧抱着她计划未来的生活。至于生病的事,他丝毫没有透露给她。既然只有半年了,他要留给她一段终身难忘的美好经历。
尽管辞职了,但是离婚分的财产有上百万。陈军将付萱曾经提到过的旅游地一一罗列出来,详细做出攻略,带她从这里玩到那里,像度蜜月一样,极尽温柔体贴。她看中的东西,只需一眼,他一定买下来。她被客户刁难,他直接转账说我养你。
在这样掏心掏肺花钱花时间的奉献中,付萱终于羞涩地点头默认了爱情的存在。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陈军沉溺在温柔乡,不知天地何方,好几次挂掉前妻梁静的电话。
慢慢地,梁静也不再找他。
陈军以为,他会自由快活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却没想到,和付萱不到三个月就开始争吵了。
两人挥霍得太快,三个月不到,陈军的银行卡就只剩下二十万。他浅浅算计了下剩余岁月的开销,决定放弃原本说好的埃及游,改成国内的短途旅行。付萱自然不乐意,埋怨他出尔反尔。
陈军费了好大精力才勉强哄好小情人,和好没几天,两人又因为开销用度吵起来。付萱习惯了他前期的慷慨大方,一时难以从奢靡轻松的生活中走出来,现在他若不能有求必应,她必然板着脸。
她板着脸的次数越来越多,陈军就越发惶然。他爱上的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可不是一个总爱迁怒于人的怨妇。当他意识到钱包瘪下去了,她的索求无度,不再是可爱的撒娇,而是贪得无厌。
最重要的是,他累了。
也许是因为已经得到,所以激情不复往昔。也许是因为他的确年纪大了,实在没法像毛头小子般孜孜不倦地哄女孩。也许是因为,现实的爱情和他理想的神仙眷侣实在有差距。
总之,陈军在爱情中疲软了。
再一次争吵时,他揉了揉眉心,脱口而出:我癌症晚期活不长了,你对我好一点行嘛。
付萱愣住,旋即冷笑道:忽悠谁呢,你见过哪个癌症晚期活蹦乱跳的!
陈军僵住,良久无言。
是啊,这段时间光顾着快活,什么都抛到了脑后。记得当初医生说越往后,身体会越扛不住,可他怎么到现在还跟没事人一样。
报告刚出来那会儿,满脑子想着追逐风花雪月,医院检查,潜意识里把这当成一个契机。现在该体验的都体验过了,发现也就那么回事,于是生死再一次变成悬在心头的大事。
陈军带医院,结果很快出来了,他的身体没事,不过因为长期抽烟,肺部有个小结节,戒烟戒酒就行,医生连药都没开。
医院去质问,双方揪扯一番,最后发现,他拿错了别人的报告单。他的名字本就大众化,偏偏那个同名的人还和他做了相同的检查。
或许是命中注定,巧合得令人哭笑不得。
医院人来人往,陈军木然地瞪着双眼,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
半个月后,他主动提出分手。三个多月的相处下来,他已然明白,付萱可以陪他进行短暂的末日狂欢,却没法应付漫漫余生的细水长流。
付萱没有挽留,眉梢眼角全是冷漠。
从情人处搬出来后,陈军不假思索地驱车回家。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着。只要他开口,梁静一定激动地流着眼泪,然后迫不及待地拉他去复婚。从头到尾,只是一场拿错报告单的乌龙事件。
然而,对于他的突然归来,梁静反应淡淡的,听到他说虚惊一场,她的眼睛亦是波澜不惊。仿佛他就是个忽然造访的陌生人,他的健康不过是空气中的一粒微尘。
他强压下心口的失落,开玩笑问她是不是有新欢了。
梁静没有作声,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陈军只觉得头皮发麻,面上仍觍着笑脸恳求复婚,态度比当初恳求离婚时还要诚恳。
梁静冷冷地听他说完,转身回到卧室,拿出一叠照片。
陈军看到照片,脸色霎时间惨白。
他还想再说什么,梁静打断他:我已经找律师咨询过了,我们的离婚协议完全奏效,你如果想要重新分割财产什么的,想都别想,至于复婚,做梦去吧!
说完将他狠狠推了出去,重重地关上门。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她捂着脸,痛快地舒了一口气,泪水从指缝缓缓溢出。
梁静嫁给陈军的时候,已经二十九岁,早就过了少女心的年纪,一心一意奔生活。两人从相亲到领证,不过个把月,但是婚后生活一直都算和谐,极少闹矛盾。
陈军的收入比她高许多,家里的大事全是他做主。这些年,她习惯了听他的话。他拿出报告单说自己时日无多时,她整个人都懵了,之后他固执地要求离婚,还义正言辞地罗列出一大堆理由,她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直到陈军经常不接电话,仿佛在刻意躲着她。梁静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掉入了陷阱。委托小三劝退师调查后,一如她所料,陈军在外面有个情人。
至于报告单的事,她还以为是他为了离婚而伪造的。直到陈军刚刚说拿错了,联想到他写离婚协议时的慷慨大方,她确定他说的是事实。不过那又怎样,她从来就没有给他准备过后悔药。
他以为只是拿错了一张报告单,却不知道,他毁了她对婚姻的所有幻想。
她痛哭过,纠结过,终于放下,绝不回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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