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国三年,帝君江胤言殁,鹅毛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似是在哀悼天子归西。
我有孕在身,手托着肚子,和一众愁云惨淡的妃子跪在大殿上。江国的先例是如果皇帝死了,妃子们是要一起陪葬的。但是,由于帝君生前太过清心寡欲,除了我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他并未再留下其他子嗣,所以,怎么处置我成了朝中大臣们争论的焦点。
文官苦口婆心地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能仅为一人就轻易打破;武官骂骂咧咧地嚷嚷皇帝死了如果连皇子都没了那还传承个屁的规矩。
我跪得腿都软了,干脆瘫坐在地上。一向看我不顺眼的暄妃恨恨地瞪着我,像是要在我的肚子上剜个大口子才能解恨。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江胤言还活着的时候三天两头往我的寝宫跑,虽说后位一直悬而未决,但整个皇宫里的人都知道,我秦雪晚是帝君的心头宝,宠绝六宫。
哪怕江胤言死的时候,也都是我陪在他的身边。江胤言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之上,英俊的面容憔悴又狼狈,他却拉着我的手,挤出一抹笑容。
“朕走了,不能再保你和皇儿平安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朕担心。”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江胤言就咽了气。
文武官正吵得不可开交,就听见外面太监来报,说篱王带着帝君的最后一道圣旨进宫,要宣读皇帝的遗旨。
我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看江离风尘仆仆地走进来。他绛色的大氅上落满了雪花,剑眉星目,眼底的鸿鹄之志在这时才展露锋芒。
江离是皇帝的弟弟,却因母妃的身份低微,年纪小小被赐了个篱王的名号,就安置在宫外生活。实在是不难听出太后为他取名为篱王的意思,篱笆里面做王爷,出了那个小圈子,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目不斜视地走到龙椅下,抖开圣旨宣读:“封雪妃秦雪晚为帝后,暂监国事直待腹中帝君出世。钦此。”
寥寥几句话说完,大殿上炸开了锅。我因为早就知道这结局,所以平静得很。
暄妃惨叫一声,疯了似的朝我扑过来。我赶忙往后躲,正躲在江离的身后。他抖开大氅,拦在我的面前,替我挡去了所有的纷争。
他眉毛一挑,眼底流露出杀气:“大胆董暄,竟敢对帝后不敬!”
暄妃被人摁在原地,表情狰狞:“秦雪晚,你凭什么做帝后!你不过是帝君眼前的一个替身罢了!他不爱你,他爱的从来就不是你!”
江离面色一寒,喝道:“放肆!来人啊,掌嘴!”
暄妃被人架着,侍卫左右开弓掌掴得她又哭又叫,尖利而又刺耳的声音徐徐在我耳边回荡。
其实我很想告诉暄妃,这些我全部都知道。江离曾经告诉过我,我长得和江胤言的一个影卫很像,他爱她在心里,却直到她死都无法给她一个名分。江离是看准了他的愧疚之心,才将我送进宫,做了他的宠妃。
许是见我大权在握安然无恙,一贯服侍我的阿安挤开宫人朝我跑来。他悄悄在我耳边说道:“娘娘,这画面太残暴了,属下还是送您回凤栖宫吧。”
我恍恍惚惚看了他一眼,阿安生得唇红齿白,笑起来时还有点魅惑勾人。
2
凤栖宫是江胤言生前斥巨资为我盖的宫殿,亭台流水,曲径小道,一应俱全。我以帝后的身份重回凤栖宫,享受的待遇全然和之前不同。
至少现在在这个皇宫里,我说一,没人敢说二。
我当上帝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赦免了那些妃子贵人,免去她们的活埋之苦。她们无一不对我感恩戴德,哪怕以前有过一点什么嫌隙,也不敢再在我面前提起了。
入了夜,雪还在下个不休。我裹了两张皮裘,却还是抖个不停,便吩咐阿安帮我生火取暖。
阿安台面上是服侍我的太监,实际上是江胤言拨给我的身手不凡的影卫。如今不知道是不是翅膀长硬了,居然一边生火一边数落起我来。
“娘娘也是的,怕冷就早点歇着去嘛,非得干坐在这里吹北风。”
“大胆!”我本来想呵斥他,却因为灌进嘴里的冷风而哆嗦起来,声势大减。
“不想睡就算了,还非得屏退左右,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照看。我一个人两只手,怎么忙得过来。”
他居然敢嫌弃我。我怒了:“不爱干就滚回老家种地去!”
阿安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凶他,心虚地向后缩了缩。他将火钳子往炉里一扔,昂首阔步甩手走人。
偌大的寝宫里如今只剩我一个人,寂寞空虚夹杂着冷。以前江胤言还在的时候,虽然每天晚上都会来凤栖宫让我烦不胜烦,但现在想想,他在时,再冷的冬天都不像现在这般刺骨。
连江离都不来看我了,我知道他是担心有人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何况现在社稷不稳,他忙着拉拢大臣,树立威信,自然更是没有时间。我是从小伴江离长大的影卫,我知道他心在朝野,不甘心只做个篱笆里的王爷,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他得到。
阿安居然又推门进来了。我愕然地看着他,他神色如常地递过汤盅给我,鲫鱼的淡腥味被老姜掩盖,萝卜被炖得晶莹剔透,散发着清香。奶白色的汤汁泛着微微的红色,阿安解释道:“我让膳房放了枸杞。”
我瞧见他的腕上有一道伤口,便问他怎么了。阿安云淡风轻地表示是刚才不小心打碎了个碗划伤的。
他的既往不咎让我着实有点感动,这证明江胤言的眼光不错,即使他驾鹤西去,他悉心安排的侍卫也还是贴身保护着我。我小口小口地喝着汤。许是那热气腾腾的汤暖了胃,竟真让我觉得没那么冷了。
阿安推开窗户,正看见庭院里覆着的皑皑白雪。他跳上窗台,斜斜地坐在上面。
我喝完汤,打着饱嗝,撑着下巴看他。以前的阿安并不多话,多数时候都是扮成小太监的样子人前人后地服侍我。现在他的主子死了,他不用再对我尽忠,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离开我。
“阿安,你可有中意的女子?不如让本宫做主,为你牵一段姻缘,也好过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阿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娘娘有时间体恤属下,倒不如学着专心治理国事。娘娘希望待小皇子出世之后,看见的是怎样的江国?做一统天下的帝君,还是寄人篱下的傀儡皇帝?”
我心中一颤,阿安一向伴我左右,不知我和江离之间的事情,他知道多少。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指出我埋在心底的不安。起初我和江离的计划只是由我祸乱朝政,没有人会对无知妇孺治理下的国家抱有信心,我越是蠢,就越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将皇位禅让给江离。
可我肚子里的孩子却是个意外。我太了解江离了,他的确不会难为我,却未必会真的放过我的孩儿。
见我不说话,阿安又道:“帝君的遗愿,就是娘娘和小皇子能平安。如果娘娘希望,属下可以送娘娘和小皇子去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一怔,无论江胤言在大臣们的心中是多么喜怒无常都好,在我面前时,他却像个小孩子似的。江胤言最爱做的,就是半夜三更命膳房的人为他烹制夜宵,然后拉着我一起吃。我不吃,他还不高兴。
我在江胤言身边待的时间,和伴江离长大的那段时光相比根本不足挂齿。可我和他的却有了肌肤之亲,这两年来,他日夜呵护疼爱着我。我本以为他死了对我来说是大功告成,可等到他真正离开我的那一天,我才觉得自己的心跟着被剜去了一大块。
“阿安,江胤言是不是有一个影卫,长得很像我?”
本来还在打着呵欠的阿安,听了我的问话,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你问这个干吗?”
“她是怎么死的?”
“很多年前帝君微服出宫,只有卿雪伴他左右。路上遇了埋伏,卿雪为救帝君,奋战而死。”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说道,“娘娘,虽然你们两个长得是挺像,但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哪能和以一敌十的卿雪比啊?”
是啊,在江胤言心里,我怎么能和卿雪比。他待我再好,也是因为他爱的人是她。这两年来,他待我倒是好得没话说,可我却骗取了他的信任,骗走了他的命。
3
也许是我太过内疚,我又发起了梦,梦见我们大婚那天。
江胤言立过誓,纵使后宫佳丽三千,他也绝不立后。我知道这是他在向太后宣泄不满,毕竟若不是太后当年的阻挠,卿雪早就是江国的皇后了。
可他却用了迎娶皇后的礼节来迎娶我。
那年冬天,我从十六人抬的大辇上走下来,火红的嫁衣像滴在雪地里的一滴妖冶的血。宫门大开,江胤言竟踩着被扫得平整的雪,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帝君亲自迎驾,随行的人早就惶恐不安地跪了一地。我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朝我伸出手,我才敢把手放进他的手掌心里。
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缠绕在发间的丝带却是大红色的。他走在我前面为我引路,背影高大挺拔,似用一双肩挑起了整个天下。我踩着他刚刚来时的脚印,长曳至地的裙袂亲吻着落雪。
江胤言回过头,看着我微微一笑,神色间满是得意。
“朕昨晚就命人将这片雪扫平,不许任何人从上面走过,留下脚印。雪晚,朕要你知道,你在朕的心里就像这片无暇的雪一样,只有朕一个人能走在你的面前,只有朕一个人能住在你的心里。”
那时寒风吹在我的脸上,我竟也忘记了寒冷。只是跟着他走在茫茫无涯的雪里,仿佛这整个皇宫,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这个梦太过真实,导致我在梦里抱着江胤言哇哇大哭。我痛哭流涕地说江胤言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从嫁给你的那一晚开始就哄你服下慢性毒药。是我害死了你,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没有颜面再见你。
梦里江胤言回抱着我,低声说着没关系,你的破毒药和朕从小到大误食过的那些相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我睁开哭得蒙眬的睡眼,赫然发现我正手脚并用地扒在阿安的身上。我一惊,将他往外一推,方才还很享受的阿安一屁股坐在地上,愤怒地吼道:“娘娘有你这样念完了经就不要和尚的吗?睡着了抱着属下喊心肝宝贝,醒了就把属下一脚踢开?!”
我窘,磕磕绊绊地喝道:“闭……闭嘴!大……大胆!”
阿安从地上爬起来,悻悻地拍着衣服上的灰尘:“明明是娘娘大胆。属下只是听见娘娘的哭声想看看娘娘怎么了,娘娘却饿虎扑食一样扑上来,让属下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我……我……”我扯过被子盖住臊得通红的脸,缩在被子里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怎么能这样呢?先是和江离余情未了,又是对江胤言念念不忘,现在居然饥不择食连阿安都扑倒了?
“娘娘?娘娘?这样闷着对小皇子不好的。”阿安在外面叫我,我不理他,他居然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被子里的我。他的手指头不偏不倚地正戳中我的腰眼,我又酸又痒,痛呼了一声。
阿安猛地把被子掀开,我惊恐地瞪着他。他原本担忧的表情慢慢凝固在脸上,视线顺着我的脸一直滑到了脖子以下。我低下头,中衣歪歪斜斜地挂在身上,内里春光若隐若现。
“出去!给本宫滚回老家种地去!”我又气又急,抓过床上的枕头向他扔去。
阿安抱着头往外跑,口里胡乱嚷着娘娘饶命。他逃走后还不忘为我关上门,我大口大口地喘息借以平复躁动的心。肚子里的皇儿大约是感受到了我慌乱的心跳,也跟着动了起来。
我的手抚上肚子,叹了口气:“儿子,你放心,你娘不会勾三搭四的。你娘的心里,只有你爹一个人。”
话刚说完,连我自己也愣住了。我总以为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是江离,可没想到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竟会这样自然地流露出对江胤言的爱。
可是,一切已经太晚了。江胤言已经死了,我没有机会告诉他,也再没有机会弥补我对他的亏欠。甚至,连他的江国,我都要拱手送人。
我紧紧地握住拳头,我已经对不起江胤言太多,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照看好我们的孩子,守好他的江山。
阿安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雄心壮志,门被他拉开一条缝,他探了个脑袋进来。
“三更天了,娘娘,吃红豆粥吗?”
见了阿安,我的心又犹如井里的水桶一般七上八下的,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阿安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捧着粥欢天喜地地进来了。
红豆粥又香又甜,半碗下肚,皇儿和我不安的心都跟着平静下来。阿安帮我收拾空碗时,我瞄见他手腕上还缠着纱布。
“你的伤还没有好?”
阿安冲我笑笑:“不碍事的。”
我哽了哽,犹豫再三,把我的决定说给他听。毕竟现在我身边,我能倚仗信任的,只有阿安一个人了。
阿安听了我的决心,淡淡地笑道:“无论娘娘做什么选择,属下都会护娘娘周全。”
4
要打理江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被封为帝后之后,连早朝都懒得去,私下都将国事交由江离处理。如今我重掌龙印坐在大殿上,江离的脸色比我想象中要难看多了。
可江离还是得按照朝臣礼数向我进谏:“启禀帝后,我朝和武国因边境界限问题已经交火数日,臣以为,不如派遣使者主动向武国求和,以示我朝泱泱大国的风范。”
我冷笑不语,江离当然主和,是因为私下武国国军曾多次游说他,他若是新君上位,除了在本国的根基之外,还需要别国势力的支持。
“不知篱王可有听说过一句话?”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我不能给江离与邻国通敌的机会。
下了朝,我匆匆回宫。前脚还没站稳,江离后脚就到了。
这倒是这些时日以来他第一次来找我,我不知是该嘲讽还是该叹息。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站在他的对立面,然而,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高估了我对他的忠诚,而我,也低估了我对江胤言的感情。
阿安将江离拦在门口,怎么都不肯让他见我。我偷偷拉开窗户的一角,看见江离正压抑着怒气和阿安说话。阿安嬉皮笑脸的,眉宇间却满是对他的不屑。
江离终于忍耐不住,抽出腰带一抖,化成一柄软剑,贴上了阿安的脖子。
阿安毫不畏惧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带着兵器来上朝,篱王眼中还有没有帝君和帝后?”
“江离!住手!”阿安是不怕,可我怕。我太了解江离的心狠手辣了,我怕他会真的伤害阿安。
“阿安,让他进来。”
阿安见我出了面,也只好一脸无奈地放他进来见我。末了还对我翻了个白眼,对我无视他的好意而表示强烈的不满。
我笑笑,心中暖暖的。
江离关好门,便朝我伸出手,我赶忙往后退了退。江离皱起了眉头,责备道:“阿雪,你明知道我是不会答应和武国开战的。我要顺利登上皇位,一定要有武国帝君的支持。”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我顿了顿,“也不是江胤言的。”
江离嘲讽地笑道:“你现在来和我提江胤言?他已经死了。”
“那又如何?我还在,我们的皇儿还在。”
江离的表情在怔愣之后变得狰狞起来:“秦雪晚,你跟着江胤言才两年!两年就让你背叛了我们的十三年吗?!”
我望着眼前愤怒到几近癫狂的男人,是啊,从我五岁时就跟着他,到十八岁时,可不是十三年吗?小时候,江离还不是这样,他对每一个人都温柔可亲,他的心底还没有藏那么多秘密,他就像是全天下最平凡普通的一个书生,与世无争,那时我觉得我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我却无法忘记我是怎么在后宫的钩心斗角中活下来的。是江离亲手把我送进宫中,而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在我身边。
如今,我看他却像看一个陌生人。两年的时光的确很短,可对于日日夜夜被江胤言呵护关爱的我来说,却是很长。
我后退了两步,对着江离跪了下去。
“主上,是秦雪晚忘恩负义,背叛了您。从雪晚嫁入宫中那一刻开始,我这一辈子都将会是江胤言的妻子。我欠他的,日后到了黄泉底下自然会还给他。而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让任何人动他的江山一分一毫。”
江离看着我,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好……好……”他冷笑数声,再看我时,眼里已经连一点温度都没有了。“从此以后,你我各凭本事,鹿死谁手,就各安天命吧。”
他摔门离去,我却还跪在地上,迟迟站不起来。
阿安从门外冲进来,一把扶起摇摇晃晃的我。
“你有病啊!”他不分尊卑地骂道,“他又不是帝君,你跪他?!”
我连训斥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争相涌出来,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江离哭了,这次之后,我和他真的就恩断义绝了。
阿安慌了,手忙脚乱地捏着袖子为我擦眼泪。
“娘娘,属下一时情急说重了话,您别和我一般见识啊。”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阿安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
“阿安……阿安……”
“我在我在。”
“是我,是我害死你的主子,是我害死江胤言的,你杀了我吧,这样我就可以见到他,和他说对不起了。”
“……”
我把一切真相都哭诉了出来,良久,才听见阿安在我耳边叹息了一声。他轻轻地拥住我,宽大温厚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背。
“帝君说,只有你不好好活下去,他才会怪你。其他的事情,不论你做错什么,他都会原谅的。”
5
在我的坚持下,江国正式与武国宣战。不但如此,我还命江离挂帅出征,我要让他亲手撕破与武国之间的这层关系。
“若篱王不能大败敌军,击鼓凯旋,那也就不用回来了。”他恨恨地望着我,我冷冷地说道。
下了朝,我的头疼得嗡嗡作响。方才朝中大臣争相斥责我的独断专行,我这才知道原来朝野之上已有这么多人被江离收买了。不过说来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江胤言一死,那些大臣自然要找一个稳固的靠山,难道真的唯我这个妇人之命是从吗?
回凤栖宫的路很长,我昏昏沉沉的,远远地,却见阿安朝我跑过来。
他穿着那件墨蓝色的宫服在雪中奔跑,就像点缀在白瓷上的青花一样。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大婚那日朝我款款走来的江胤言。
阿安跑到我面前,从兜里掏出一个暖炉塞进我的手里。
“属下来晚了,让娘娘受凉了。”
我心中一甜,轻轻摇了摇头。暖炉里点着木兰花的熏香,那是江胤言最爱的,我跟着他,也熟悉了这种味道。
阿安走到我旁边,扶起我的手。有他在侧,我这才觉得头没那么疼了。
“刚才在大殿之上,是不是又有人惹娘娘生气了?”
“是又怎么样?”我故作惊奇地问,“你还去杀了他不成?”
阿安竟真的点了点头:“嗯,惹娘娘生气的人,属下就去杀了他。”
我一怔,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阿安全心全意为我,日复一日地保护着我,如果再这么下去,我真的会沉沦在他的温柔守护之中。我摸着肚子,心中无比酸涩。这些时日我已经能感觉到皇儿的心跳,江胤言留给我的血脉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已经背叛了他一次,不能再背叛第二次。
阿安扶着我回到凤栖宫,宫殿里安安静静的,一点生气也没有。我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阿安已经把我护在身后,警惕地望着四周。
果然,几道剑气朝我袭来。空中腾空而现几个蒙面人,执剑朝我刺来。阿安早就有所防备,从腰间拔出长剑,迎面与他们拆招。
刀光剑影之间,我隐约听见那些蒙面刺客嘴里念叨着经文,这让我头疼欲裂。阿安瞧出我的异样,许是着急,剑气大乱。其中一个刺客就趁着他疏忽的空当,掠至我身边,用那把花纹烦琐的剑,朝我的眉心刺来。
阿安挺身一挡,剑气划破了他的脸颊,也划破了我的手臂。
蚀骨透心的疼痛让我眼前一黑,跟着晕了过去。在失去意识之前,我似乎看见从我的手臂中汩汩流出的血液,竟是诡异的透明红色。
阿安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如在眼前。
“雪晚!”
一定是我疼得太厉害快晕了,才会觉得他叫我名字的声音,像极了江胤言。
我也不知到底昏迷了多久,再醒来时已在宫中的床上。而更令我惊讶的是,阿安正坐在我的床边,喂我喝他手腕上的血。
“你在做什么?!”
我吓得连忙把他推开,阿安的脸色苍白,右脸上还多了一道丑陋的伤口,见我醒了才微微一笑。他为还在淌血的伤口一层一层地缠着纱布,我这才注意到,他腕上的伤处一直就没有好过。
“太医说娘娘因为失血过多急需输血,属下等不急他们那些磨磨叽叽的输血方法,就直接喂娘娘喝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我变成嗜血的妖物了。我抱着被子坐起来,浑身仍在瑟瑟发抖。想到那些蒙面刺客的来意,我心下寒凉,普天之下想要我死的人有许多,但敢在江离出征这个节骨眼上来行刺的,恐怕就只有江离一人。
可是想到他们方才念经的阵仗和古怪的长剑,我又迷惑起来。
阿安忽然伸手将我抱住。我震惊得忘了反抗,鼻间满是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我几乎要溺死在他这句话的温柔里,想要抱着他为劫后余生的喜悦哭一场。肚里的皇儿许是被挤得不舒服了,动了起来。我一下子找回了意识,挣开了阿安的怀抱。
“阿安,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了。”
我心痛欲裂,可是我知道,如果不把他赶走,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对他的依赖的。
阿安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猛地拉起我的手。
“我带你走,什么狗屁的江国,我们都不管了。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和小皇子,我们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好不好?”
当然好。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置身于权力的旋涡中心,我也想像世间的平凡女子一样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可惜,我的夫君不是阿安。
“阿安……”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我对江离说过的话,如今对你也一样这么说。我秦雪晚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夫君,那就是江胤言。你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我还你自由,从此天高海阔,你不用再为皇家卖命。”
阿安叫道:“我就不信,你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喜欢又如何?”我淡淡地笑道,“那终究不是爱,因为我爱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阿安怔怔地望了我好一会儿,忽然扯出一个笑容,这让他脸上的伤口狰狞地裂开来。他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
“那好,娘娘,我走了,你可不要后悔。”
我垂下头,不再看他。等我再抬起头时,阿安已经走了个无影无踪。我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当成是对他最后的送别。
6
阿安走后杳无音讯,一别便是五个月的时间。前线战事依旧纷扰,江离被我困在边境,也不得班师回朝。就在我专心算好临盆的日子准备迎接我和江胤言的孩子来到时,前线忽然传来急报,说将士士气低迷,希望我能以帝后之名御驾亲征,鼓舞士气。
没有阿安在身边,我不知道该找谁商量,可我知道我不可能一世都依赖他。现在只身前往边关,无疑是狼入虎口,可若是我不去,不但会让武国瞧了我江国的笑话,更会让江离有机可乘。
我命宫人收拾好行装,又钦点了几个江胤言的心腹侍卫,这才启程。这时已是酷暑,我们走了半月有余才到边关。
远远地,我便看见江离骑着马站在原地等我,五个月没见,他饱经战火,沧桑了不少。我看着他,只唏嘘当年那个清俊书生不复存在,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这一路舟车劳顿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下,江离就引着我走上他早就设好的高台,请早已等候多时的将士们饮酒,鼓舞士气。晌午时分,明晃晃的日头正当空照耀,我被晒得头晕目眩,却强撑着宴请三军,觉得肚子里的皇儿正在躁动不安。
果然,等我下来之后,羊水便破了。
江离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命人带我去帐篷内生产。我的侍卫都被他隔在帐外,唯有太医被准许放了进来。
生孩子的过程实在是痛苦又艰辛,我疼得死去活来,大汗淋漓,恨不得把江胤言从地底下挖出来抽筋扒皮。太医一直为我鼓劲,说:“娘娘加油,已经看到小皇子的头了。”
“江胤言,你这个浑蛋!”
随着我用尽全力的一声暴喝,婴儿的啼哭声在帐篷内彻响。太医欢天喜地地抱着皇儿来到我面前:“恭喜娘娘,小皇子平安降世了。”
我瞧见皇儿粉粉嫩嫩的一张小脸,初为人母的喜悦和江胤言不在身边的伤怀情绪夹杂在一起,潸然泪下。
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会儿,江离就掀开帐篷的门帘走了进来。他看着满地的狼藉和在我怀中的皇儿,脸色如乌云密布一般黑了下来。
他沉声将太医赶走,我抱着皇儿与他对峙。
“你骗我!江胤言根本就没有死!”
我完全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是因为什么。江离指着地上暗红色的血癫狂地叫道:“你是我用卿雪离世前最后一丝魂魄造出来的精魅,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为你塑出人形。精魅生下的孩子必定是个妖物。如果不是有真龙之血为药引,助你腹中胎儿化为人形,你根本不可能生得下孩子!你的血也不可能变成红色!”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能消化他所说的话。我只是个精魅?难怪那日刺客行刺时念诵咒语我会心如刀绞,难怪那时我的血色会是透明的红色。
江离会让我千里迢迢赶赴边关,并让我登高晒太阳引我动胎气,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我生下的孩子会是怪物。这样,他就可以揭开我精魅的身份,三军失心,再顺理成章地杀了我当上江国的帝君。
可是他刚刚说,若不是有真龙之血为药引,我根本无法生下皇儿。江胤言明明已经死了,又是哪里来的真龙之血令我撑到把皇儿生下来的?难道真如江离所说,江胤言根本没有死?他不但没死,还像阿安说的那样,想方设法地保我和皇儿平安?
阿安!我猛地想起他喂我喝他的血和腕上怎么也好不了的伤,难道,难道他就是……
江离倾到我的身前,一把揪起了我,神色狠戾地说道:“快说!江胤言到底在哪里?!”
见我闭口不答,江离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抵上了我的颈间。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亲自动手了。”
帐外忽然飞来一支袖箭,直直地刺进江离的掌心里。忽然从帐外闯入的阿安将他掀翻在地,然后抬起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的脸上没有伤口,我的惊喜也随着他疏离的态度戛然而止。
“你……你不是阿安。”
“他当然是阿安。”帐外又传来一个声音,让我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痴痴地看着从帐外走进来的死而复生的江胤言,他的眼睛向上挑起,气定神闲的模样好似书写着乱世里的芳华。
江胤言朝我眨了眨眼睛,那张以前总是会抱着我无赖撒娇的脸上多了一道疤痕。他语气里的挪揄让我万分熟悉:“先前是属下冒充阿安的样子骗了娘娘,现在又救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哪里敢恕他的罪。
7
被压制在地的江离沉沉地笑了起来,癫狂地叫道:“江胤言,卿雪本就是我的影卫。若不是十三岁那年你把她从我身边抢走,卿雪根本就不会死!被封篱王,我不在乎,只要卿雪能在我身边,我此生足矣。我恨我为什么只是个小小的王爷,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既然你害死了她,那我就要同你争这天下!”
江胤言低叹一声,看着江离说道:“皇弟,朕从来没有禁锢过卿雪的自由,如果她想走,她可以随时回到你的身边。卿雪死了,朕和你一样伤心。可你有没有想过,卿雪是心甘情愿为朕而死的。她爱的人是朕,不是你。”
“不可能!卿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怎么会敌不过和你在一起的那五年!”
江胤言笑了:“你看雪晚,你为她重塑人形,还除掉她脑海中曾伴我五年的记忆,可她还不是甘愿为朕与你反目。”
“秦雪晚只是一个精魅,她根本不是卿雪!”
江胤言闭了闭眼睛,正色道:“朕知道。卿雪是朕亲手入殓的,所以当朕第一次遇上雪晚时,就派阿安去打探过她的底细。朕知道雪晚一直感念着你的恩情,才服下假死药,让雪晚自己做选择。”
我怔忡,江胤言为了让我选择,不惜拿自己的性命犯险。如果我到最后都是选择帮江离,那他会不会从此就隐姓埋名,将整个江国的江山都拱手让他?
为了我,值得吗?
江胤言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抬手挑起我额前的发,动作轻柔地为我别在耳后。
“皇弟,朕应该感谢你。卿雪的死,一直是朕的遗憾。若不是你创造了雪晚,朕又如何还有机会继续爱她?”
江离愕然地看着他,整个人就像被击垮了一样,喃喃地问道。
“你明知道她只是个精魅,却还是愿意爱她?”
江胤言顿了顿,看向江离正色说道:“如果你想要这江山,朕可以给你,但是,雪晚不行。”
江离失魂落魄,怕是真的死心了。
江胤言命阿安率影卫去暗中铲除江离的党羽,偌大的帐篷在经历了一场风云变幻后,终于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江胤言抱起尚在襁褓中的皇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满意地笑道:“长得这般帅气,的确像朕。不枉朕狠下心肠离开你阿娘五个月的时间去部署兵力。”
我瞥了一眼他怀中明明刚从肚子里出来眼睛鼻子还挤在一块的皇儿,想了想还是伸手抱了回来。
精魅的儿子,纵使有了人形,却始终不能算是人。
江胤言看了我一眼,不满道:“怎么,你还生朕的气?”
“我不敢。是我骗你在先。”
“你骗了朕,朕也骗了你,就当是扯平了。”
我知道他是在说易容成阿安又诈死这件事,但这和我的过错又怎能相提并论呢?曾经,我还有想过也许我和卿雪是一胞同生的姐妹,一个陪着江胤言,一个陪着江离。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只是有着卿雪的样貌和精魄的精魅而已,我根本没有资格要求江胤言的爱,也无法请求他的原谅。
江胤言见我不说话,又说道:“其实江离说得没错,是朕害死了卿雪。若不是当年母后一直忌惮她是篱王府出来的人,不肯让朕给她一个名分,朕就不会带着她私奔,遇上叛军的埋伏,害她丢了性命。”
我闭了闭眼睛,那段属于卿雪和江胤言的记忆,早就被江离清除了。可是,我仿佛真的能看见那天的刀光剑影,我倒在他的怀里,他哭得泣不成声。
“我没有怪过你。”我说完觉得不对,讷讷道,“我是说,卿雪,卿雪一定没有怪过你。”
江胤言白了我一眼,显然是看不惯我现在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还不明白吗?江离爱的是死去的卿雪,而朕爱的是活在眼前的秦雪晚。对于朕来说,你就是朕的卿雪。朕早就知道你是精魅,所以才每夜三更逼你吃下混了朕的血的夜宵。不然你的血色怎么会渐渐和常人无异,你又怎么会怀上朕的孩子?”
“可是……可是从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就骗你喝下毒药,我甚至还帮着江离谋朝篡位。”
江胤言没好气地骂道:“你那次做梦,抱着朕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时候,朕不是就说原谅你了吗?!”
我叫道:“那怎么能一样,那时候你还是阿安呢。”
江胤言哼了一声:“是啊,如果朕真的怪你,又怎么会易容成阿安的样子,留在你身边保护你呢?”
此刻,他眼底的温柔,是只为我一人才展露的风情万种。原来不论我是死人卿雪也好,是精魅秦雪晚也罢,在他的心中,我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再也忍不住,紧紧地拥住他。
江胤言笑着回抱住我,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朕也是有赏有罚的。帝后你不为阿安的美色所动,恪守妇道,甘愿为朕守活寡,朕对你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不如,就赏你余生都陪在朕的身边,从此朕也对你不离不弃,如何?”
我还未答话,怀里的皇儿就仿佛听懂了我们的对话一般咯咯地笑了起来。想来上次,皇儿还在我腹中被我们两个人挤得乱动的时候,也是知道抱着我的人是他阿爹,所以才为我们的团聚而拍手欢笑吧。
尾声
江胤言最终还是放过了江离,他的意志已被击垮,抱着卿雪的骨灰远走天涯。我在军中诞子,将士认为这是天降吉兆,士气大振,重挫武国,让他们十年内不敢再犯我江国。
民间有人传言,说我不顾帝君尸骨未寒,从边关公然带了个男宠回宫。
我简直哑巴吃黄莲,江胤言始终也没向世人公布他还活着的消息,据他所说,他要低调地做我背后的男人,直到辅佐皇儿成为独当一面的帝君。这样他才可以随时带我一起归隐田园。
再后来,我妖后的名称不知道怎么就坐实了。有人说我是以美色祸国才让帝君英年早逝;又有人说我心狠手辣,迟早有一天要亲手掐死自己的皇儿,专权独政。
如今,我的男宠,也就是前朝帝君江胤言正带着皇儿举高高,却被皇儿的一泡尿浇得灰头土脸。
我抑制不住地大声笑了起来,纵使我在这世间被人传是妖后又如何,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眼前的才是最真实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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