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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杈杨国峰

1

桂子到队长大槐那儿闹。她说不想吃“五保”,要自食其力养活自己。桂子是大槐的叔母。桂子的丈夫当了几年生产队长,但只活到了六十五岁就死了,桂子从此守寡。说是吃“五保”,其实天天清汤寡水,瓜菜代粮,桂子说自己命薄了享不了“五保”的福。

大槐说,那你去伺候那头牛犊吧。牛犊是头遗腹子,没奶吃,恐难养活。不过只要你尽心了,牛犊的死活与你无关,生产队每天给你记四分工。

怀了孕的母牛吃得疯狂,好像肚子永远吃不饱,那天竟跑进水田里吃起秧苗来。大槐持了根棍条,甩得呜呜叫,边骂边跑逼近母牛。母牛晓得自己闯了大祸,必定会遭受鞭打,于是再也顾不得偷吃秧苗,扯脚就跑。母牛四脚腾空越过篱笆,锋利的篱笆把母牛的肚皮划了一道口子,母牛忍痛逃跑了。

大槐也不是真心要抽打母牛,只是把棍条弄出响声想吓跑母牛。他以为母牛只是被篱笆划破了一点皮毛,并无大碍,也就不再追赶,由着着母牛逃去。

母牛跑进牛圈就瘫倒在地。篱笆刺破了肚皮,刺伤了内脏,母牛挣扎至天明时一命呜呼。母牛临死前竟产下一头牛犊。母牛已经死去,只是尸体还有余温,乍看像酣睡过去一样。牛犊跪了下去,用头拱进母牛的两只大腿间,它的嘴触到了一只肥鼓鼓的奶子……

牛犊瞪着圆亮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桂子。桂子莫名的心痛,就想起自己夭折的两个孩子,觉得自己命苦活得没体面,心中就对牛犊生起一丝恻隐之心。

牛犊没奶吃,瘦得如纸牛纸马。桂子用几个土鸡蛋买通了供销社那个扎着羊尾巴的售货员,售货员卖给桂子两斤白糖。白糖对桂子来说显得尤为珍贵,她舍不得吃,用白糖调了米汤喂牛犊。牛犊很谗,喉咙发出一连串的咯咯声。喝过米汤以后,桂子又用鲜嫩的青菜叶子喂牛犊。日后牛犊就慢慢地开始长肉,皮毛也光滑如绸了。

桂子编了一个草绳圈,套在牛犊的脖子上。这草绳圈既可以作为装饰物,又可作为提携牛犊的索套。牛犊跌倒了桂子就可以抓住草绳圈把牛犊提起来。

牛犊不停地疯长,在桂子不经意的时候,牛犊从脑袋两侧长出一对丫杈一样的角来。于是牛犊就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桂子叫牛犊丫杈。

老农说,牛犊吃晨草长得快长得壮,桂子把这话记落了肚,因此早晨她没有心思睡懒觉,天一亮就赶着牛犊去山野里吃草。

丫杈在吃草,桂子站在离牛犊不远处踱步。她怕丫杈走远走丢,也怕丫杈惹祸。田埂上社员栽着黄豆,黄豆生长得正茂盛。丫杈最爱吃这黄豆叶子,黄豆叶子被牛吃了不会再生长,剩下光秃秃的枝杆兀立在田埂上,这就意味着黄豆失收,白白栽种了。其实桂子也没必要时刻盯着丫杈,她在丫杈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牛铃,丫杈稍一挪动,牛铃都会发出叮咚的响声,牛犊的一举一动都在桂子的掌控之中。

桂子有点累,在草地上搬个石块当蒲墩坐下歇一会儿。丫杈吃饱了,微闭着眼睛,慵懒地蜷曲在草地上很有节奏地反刍。桂子向丫杈招手,继而高喊一嗓子,丫杈,你过来。丫杈就摇着圆鼓鼓的肚子缓缓向她走来。

丫杈走到桂子的身边,用头蹭桂子的腿,用舌头舔桂子的手,还不时亲昵地哞哞叫几声。桂子弯下腰,把丫杈的头抱在胸前。丫杈一动不动,温驯地任由桂子抚弄。桂子细心地给丫杈梳理皮毛,帮丫杈捉去虱子,末了爱怜地拍了拍丫杈的脑壳。丫杈竟甩甩脑壳,好像不情愿桂子拍它的脑壳,做出一种打斗的姿势,冷不防地顶撞了桂子一下。桂子没有防住丫杈这一招,身子失去重心,訇地倒在草地上。

人是摔倒了,但桂子脸上始终漾着笑意。丫杈你敢顶撞老娘?看我怎么教训你。桂子一个黄狗打滚爬起来,双手捉住丫杈那一对丫杈角,一发力,丫杈就被桂子顶得连连倒退。

丫杈不服输,铆足劲进行疯狂反扑,最后桂子被丫杈顶个四脚朝天。屁股被摔痛了,心里却是暖暖的,望着丫杈那俏皮相,真让人哭笑不得。

以后早晨丫杈吃饱草后,丫杈和桂子常在草地上“打架”,不是丫杈被桂子推倒,就是桂子被丫杈顶翻。再以后丫杈一看到桂子就要“打架”,它以为这种“打架”是一种相互爱怜的表现,它很欣赏这种爱怜,也习惯于这种“打架”。

2

丫杈长到两岁的时候,已经长出了两对门牙,农人把两对门牙称作“对齿”。大槐说,丫杈已经“对齿”了,该“告牛”了。农人训练耕牛掌握口令犁田耙地称作“告牛”。

丫杈再不是小时候那种弱小得像只山羊一样的模样,已经长成一头腰粗腿壮的大水牯。“告”牛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要什么技巧,只需“告”三个早晨让牛记住农人授给的口令就行了。让牛往右拐喊“拍着”;往左转喊“佤转”;让牛停下来喊“佤——”。问题是丫杈小时候被桂子宠坏了,现在一看到人就要“打架”,弄不好会把人撩残或吓坏。好在一物降一物,丫杈听桂子的话,只要桂子骂一声“丫杈听话,莫要胡来”,丫杈自然不会撩惹人,乖乖地站在原地不动。

一提到“告”丫杈,队里的男子汉就蔫了,就龟了头。因为丫杈爱“打架”已经远近闻名,大家见了丫杈皆会退避三舍。大槐是队长,他得打头阵。他把胸膛拍得咚咚叫,说我就不信两只脚的人制服不了四只脚的牛!但他最终不敢当孤胆英雄,还是要扯上桂子坐镇,帮着他一起“告”丫杈。

要“告”牛得先用绳子把丫杈穿上鼻串,牛只要被强行穿上鼻串才会乖顺听话。桂子先给丫杈施定身法,恶着嗓子骂一句,丫杈站好,听话!不听话用竹梢打你!丫杈打个激灵,先是摇头晃脑鼻子喷着粗气,显得烦躁不安。经桂子再三喝斥怒骂,也就逐渐安静下来。

大槐趁势用一根粗棕绳缠住丫杈一对弯角,然后把棕绳死死绑在牛圈里的柱子上。大槐接过桂子手中的导针,朝丫杈的两个鼻孔之间的隔梁刺去。

导针刺进丫杈的鼻孔中的隔梁,立即就冒了血。丫杈感到钻心的痛,于是兽性大发,挣扎起来。无奈两个牛角被棕绳缚住,且捆死在柱子上,一时无法挣脱。丫杈两眼充血,埋着脑壳左右旋转,棕绳被绞扭得格格格地响。大槐闻到一股烤焦味,棕绳被丫杈绞扭得迸出了火星。大槐惊呼一声,大家快闪开,棕绳快要挣断了。话音未落,突然嘣的一声脆响,棕绳被丫杈挣断。丫杈蓦地解脱了束缚,舞着一对尖角直逼大槐。大槐就势身子往后一仰想躲过丫杈的袭击,无奈脚底一滑,竟仰面跌倒。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桂子朝丫杈大喝一声,丫杈不要放肆,老娘揍死你!竹梢挥过头顶,叭地一声抽在丫杈的身上。就在丫杈迟愣的一瞬间,大槐亡命地滚向一边,躲到桂子的身后。

看来蛮干根本不行,只能靠智取才能把丫杈穿上鼻串。有人面授机宜,说只要把丫杈赶到水里,用棕绳缚住丫杈的头,再把牛头控制在船头上。其后把船划到河中央,借助水的浮力,让丫杈身子悬在水面上失去依托。这样丫杈四只脚不管怎么划水,反推力极其微弱,即使丫杈再反扑攻击人也就显得无能为力,船上的人就趁机给丫杈穿上鼻串。

于是一伙人赶着丫杈往河边走去……

大槐终于“告”会了丫杈犁田耙地,可是要让丫杈成为生产队犁田耙地的当家牛还有很大的难度。因为只有大槐一人敢驾驭丫杈,而且还必需有桂子坐镇才能顺利完成耕作,其他人曾试图赶着丫杈犂田,丫杈要么打丫,要么用脚踢稀泥撩惹人,要么挣脱鼻串蹿上田埂乱跑。

大槐说,这丫杈可是个烫手的红薯哟。让丫杈犂田吧,它不服管束,没有几个人敢驾驭它;把丫杈杀肉吃了吧,又太可惜了。况且那个时候擅自宰杀耕牛是犯法行为是要坐牢的。大槐思考再三,最后决定把丫杈卖掉,然后再把卖丫杈所得的钱款重新买一头温驯的牛。

卖不卖丫杈,桂子无权左右大槐的决定。但大槐还是尊重桂子的意见,找桂子商量卖不卖丫杈的事,毕竟丫杈是桂子悉心照料大的。

桂子苦着脸,一直缄默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什么味都有。她清楚自己就是舍不得卖丫杈,但绝没有能力阻止生产队的决定,大槐来征求她的意见,也只是考虑到她的感情问题,并不是真心想请她桂子拿主意。

末了桂子噙着泪说,大家都说要卖丫杈,我一个人说好说丑也等于放屁,我只是请求买主把丫杈买去用来犂田,千万不要买去当菜牛杀肉吃了!大槐说这个问题他一定要对买主说清楚。不过话说回来,丫杈到了别人手中,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得任人宰割了,他也就没办法遥控了。

后来,丫杈被距白岩村二十多华里外的沙溪公社水口生产队买走了,卖价是块钱。社员吵着要把卖丫杈的钱瓜分,大家担心生产队干部把卖牛的钱私分了或把钱用来买了酒喝。大槐发了火,娘的,虽然这是困难时期,但靠卖丫杈的钱来救穷也不是办法呀!这钱一分也不能动,是用来买牛的。

3

自从卖了丫杈,桂子心情很糟糕,晚上常是睡不落枕。经常梦到丫杈与自己“打架”,彼此推推搡搡,自己被丫杈一角撩倒,屁股撞得生痛。醒过来就觉得这梦太短促了,但她没办法延续这种梦。于是天亮以后她盼天黑,天黑了她又可以继续做梦。

白天闲得没事,她循着丫杈留下来的脚印数着丫杈的脚印走,当数到一千八百一十二个脚印时便来到田垅里。确切地说,是来到溪坎边古樟下的溪潭边。夏日的早晨,丫杈吃饱草后,桂子会把会把丫杈赶到溪潭里洗澡。丫杈身子埋在水里,嘴巴露出水面,呼呼地喷着水雾,把古樟树上几只画眉惊跑了。如今那棵古樟还在,山溪还在,溪潭还在,只是再没看到丫权泡在溪潭里洗澡了。

晚上桂子经常听到牛铃声,醒来时窗外漆黑如磐,夜色囚禁的山村没有丁点儿响声,静得揪心。只有晚风撩过窗前,磕碰出一路响声。她搞不清楚自己是身在现实中还是泅在梦幻中,满脑装的是丫杈的影子,满耳充斥的是叮咚叮咚的牛铃声。

那个晚上她深信不是梦幻,也不是错觉,她肯定自己是听到了牛铃声。那种低沉的有节奏的叮当声,她再熟悉不过了。她再也困不住了,禁不住起床打开房门探颗花白的头张望。

外面一片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突然,她发现幽暗中有两颗蓝悠悠地亮光扑进她的眼帘,像人们传说中的两粒鬼火嵌在夜色中。哞哞——一声牛唤声,撞击着自己的耳膜,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亢奋,心好像要跳出喉眼来了。她踅身回到房里拿出手电一晃射,她分明看到丫杈愣愣地站在她的屋檐下,怔怔地注视着她……

天亮后桂子告诉大槐丫权回来了,大槐先是怔忡,后是发笑。说你把思念嵌进了梦中了吧,你太重感情了,不就是一头牛嘛,值得你神魂颠倒朝思暮想吗?后来大槐真的见到了丫杈,就惊叹太神奇了!太神奇了!大槐仔细审视着丫杈,发现丫杈脑后的皮毛开裂了,裂痕中还沾着血痂。她意识到丫杈遭受过致命地打击,很可能是忍痛死里逃生跑出来的。

后来就来了一位络腮须。这络腮须是沙溪公社水口生产队的黄队长,他是来寻找丫杈的。他说这丫杈犁田耙地蛮厉害,就是性子暴躁,不管碰到大人还是小孩,总是埋着脑壳准备“打架”。社员们埋怨,这回可好,你黄队长买来了一个祸害,祸害不除,大家难得安生。后来生产队打报告到大队,大队盖了红印后再把报告递交到公社,最后公社把报告呈报到县里有关部门。上级回复说可以把丫杈当疯牛处理掉。晚上队里几位汉子把丫杈拴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上,用一块黑布把丫杈的眼睛蒙住。其后就有男人潜在丫杈的身后举起斧头脑壳,“嗵”地一声闷响,斧头脑壳击中了丫杈的脑后窝。脑后窝是牛的死穴,多是一斧头脑壳砸下去牛会倒地毙命。可是砸了第一斧,丫杈并没有立马倒下,只痛得发狂吼叫。当第二斧头脑壳再砸下去,丫杈挣断牛绹,竖着尾巴逃跑了。全队的社员都上山寻找,大家都想吃上牛肉,因此寻找丫杈很卖力。可是丫杈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生死不见,想不到丫杈跑回了老家白岩村。

大槐说,我是先有交待后有买卖,我说过买丫杈只能买去做家牛,绝不能杀肉吃,你们为什么食言要对丫杈痛下杀手?

络腮须苦笑一回。这是没办法呀,丫杈田地不能耕,还要撩人,我们不能白白养着它!

大槐勾着头思谋一回,说如果我们把丫杈重新赎回来,把钱退还给你们,你们愿不愿意放手丫杈?

络腮须急了,不加思索地说,这不行!社员们一年到头难见一点油荤,一心只盼着吃牛肉。我们买了丫杈,丫杈就属于我们的了,如果找到了丫杈又赶不回去,那我怎么向社员交差?

大槐语塞了,托着下巴作沉思状。

桂子摸丫杈的头,摸丫杈的角,摸丫杈眼睛,突然摸到一手冷涩的泪水,她的心剧烈地颤悸起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咚地跪了下去。黄队长如果今天你铁着心不放过丫杈,要吃牛肉就拖着丫杈从我的身上踩过去!

黄队打个尿颤,愣住了。

丫杈最终没有被黄队长牵走,大槐当面退还了四百柒十块钱。背地里桂子悄悄塞给了黄队长四十块钱作为辛苦费。桂子卖了家里那头架子猪,卖得四十六块钱,自己截留了六块钱买油盐,其余的钱都给了黄队长。

4

那是个狂热的年代,全国轰轰烈烈学大寨。那时的大队干部搞瞎指挥,于因地制宜不顾,不管是高山还是平地,也不管是旱田还是水田,百分之八十的稻田都要种上双季稻。

白岩村生产队总共才一百二十来亩稻田,却要种九十多亩双季稻。那时惯用的口号是“插完早稻迎‘五一’”,因此收割早稻一般都在四月下旬开始。白天火热的太阳烤着,社员冒着炎热抢收稻谷,接下来就是抢种,抢收抢种是一条龙的活儿。大槐自始至终亲临第一线,既当元帅又当士兵。

大槐来找桂子,说叔母你要帮帮我,今年的双季稻任务比历年都重,要完成抢收抢种任务很难。这是上级的死命令,只许如期如数完成,不许拖延,不许打折扣。

桂子诧异,你把种双抢稻任务看得这么重?你叔叔也当过多年队长,那时也是年年喊大种双季稻,在会上你叔叔拍着胸膛说硬话决不拖大队的后腿,保证完成抢收抢种任务。事实上你叔父喊得硬,做得软,历年总是只完成计划任务的一半。唉!种什么双季稻,劳民伤财!再说,我一个小脚女人,能帮你什么忙?

大槐喟叹一声,叔母你说的这些我懂,问题是我是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又是最年轻的生产队长,支部还准备培养我入党。其实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非我所愿,我是想跳出农门吃上皇粮。我没有靠山,招工、招干、参军、上大学肯定没人支持我推荐我,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拼命的表现自己,引起上级的重视,能获得一个招工、招干、参军、上大学的机会。

桂子笑了,你有志向叔母支持你,问题是我能帮你什么忙?

大槐说,收割早稻任务不大,关键是种晚稻。我想丫杈高大体壮,犁田快,一头牛顶仨。丫杈虽然性子暴烈,但由我亲自驾驭,加上请你出山坐镇监视着丫杈犁田,种双季稻任务肯定按期完成,您这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桂子沉吟一会,说,你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叔母配合你。就按你说的,我明天披挂上阵坐镇!

大槐在会上宣布,从明天起,桂子坐镇,配合我犁田,同男人一样每天记十分工。于是桂子穿了一件鸭蛋色的确凉衬衫,腰间缠了一根长长的汗巾,右手持一根竹梢,左手攥着牛绹,拖着丫杈往田垅里走。

大槐驾驭着丫杈犁田,为了给自己提神,嘴里一直咬着广播筒烟。桂子扬着竹梢在田埂上走,发现丫杈情形不对,丫杈摇头晃脑要发脾气了,桂子就喝一声,丫杈听话,不许捣乱!丫杈就立马安静下来,俯首垂目默默往前走。

一天下来,晚上桂子就持个“记分本”去生产队记工分。记工员一时反应不过来,在“记分本”上记上“四分”。桂子就嚷,记错了,是十分!这不是养牛,是坐镇!懂吗,是大槐亲自让我坐镇!

记工员就做幡然大悟状,立马将“4”字涂掉,改写“10”字。

这样一来,男人就有了意见,说他们打谷栽田,累死累活,从天亮干到天黑,也只记十分工。而桂子持根竹梢在田埂上来回走动,如同闲逛散步一般,也记十分工,这不合理!

哪想到桂子人老脾气大,她听不惯男人这种闲言碎语,立马找到大槐说,我是小脚女人,只会吃饭不会干活,三个狠婆娘当不了一个邋遢汉,我听不惯这些屎屁臭!我不坐镇了,她把竹梢一撂,转身就走了。

桂子一罢工,丫杈也就闲了下来。抢收抢种是攻坚战,现在正是胶着阶段,人不歇脚马不下鞍,桂子不肯坐镇,不是阵脚大乱了?晚上大槐召集社员开会,他说既然大家对桂子坐镇拿十分工有意见,那就把桂子撤了。不过丫杈一刻也不能停歇,照样犁田。老实说,我本事小了,没有桂子坐镇,我不敢驾驭丫杈犁田。谁敢驾驭丫杈犁田我每天给他记二十分工,有胆量的就举手。大槐用眼扫了一下众人,那帮说闲话的汉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目瞪口呆,勾下了头颅哑了。

大槐接着说,没有本事驾驭丫杈犁田,就不要说三道四蛊惑人心。谁以后再敢背后煽风点火破坏“双抢”,我定他个反对农业学大寨罪,斗他个三天三夜!到时莫怪我六亲不认!

见大家哑口无言,大槐就宣布散会。

每天早晨大槐和桂子五点起床赶着丫杈去田垅里犂田,一直干到中午十二点才给丫杈解丫,下午两点再接着干。中午休息两个小时供人吃饭和耕牛吃草,可是丫杈解了丫,没有急着吃草,而是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喘着粗气,打着盹,好像浑身都散架一般,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桂子心痛丫杈。她知道丫杈太累了,实在支持不住了,它需要休息,需要吃草进行营养补充。她请求大槐让丫杈休息几天,每天顶着毒热的太阳犂田,连水都热得烫脚,莫要说是牛,就是机器超负荷的工作也有磨损零件的时候。

大槐说,人心是肉长的,其实我也心疼丫杈,但是上面压得紧,说得轻点完不成“双抢”任务最多挨大队干部批评几句,或者把我这个队长给撤了;说得重一点这是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完不成任务是思想问题,是路线问题!好了,不说这些了,丫杈最多还坚持三天,三天拖不垮也累不死丫杈的,放心吧。

说不通大槐桂子就来安慰丫杈。桂子说你最多还坚持三天。“双抢”任务完成了,我烧甜米酒给你喝,我割鲜嫩的青草喂你,我用扫把给你扫打蚊子。乖乖,你听话!丫杈躺在地上,原先一直闭着眼睛,听到桂子说话,也就把眼睛睁开了。桂子心里一惊,以前丫杈的眼光清沌明亮,而此刻的眼光呆滞混浊,她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征兆。

5

太阳辣辣地烤着,天气太热,大槐干脆掀了斗笠,脱了上衣,赤膊上阵。他一手持竹梢,一手持牛绹驾驭着丫杈犁浪翻滚霍霍地犁田。桂子载着斗笠,身上穿着那件鸭蛋色衬衣,腰上仍是扎着一根长长的汗巾。丫杈垂着头,嘴里涌出浓汁型的白沫,它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呼声又粗又重。它的步子越来越慢,大槐却心里越来越急,他只希望丫杈快马加鞭,早日完成抢收抢种的任务。于是就用竹梢抽了丫杈一下,跟着吼一声:快走!

可是丫杈不但不加快步子,反而停下脚步。就在大槐再次扬起竹梢时,丫杈脑袋一摆,偏过头去,用尖角对着大槐。桂子知道丫杈已经忍无可忍了,要发脾气了。急忙扬起手中的竹梢,骂一句,丫杈你想干什么,快走!不然我抽打你!

丫杈看了桂子一眼,无奈地摆正脑袋,继续勾着脑壳走起来。

桂子内急,说我去方便一下,说着就操着裤头走了。稻田边是一条山溪,山溪对岸是几丘稻田。桂子走过溪上的木桥走到对岸,隐进茅草丛中,裤子一滑就蹲了下去。

桂子一泡热尿哗地刚出洞,就听到大槐疾呼,叔娘快来哟,丫杈撤野了!

原来刚才大槐嫌丫杈走得慢,先是吼几句,后来就抽了丫杈一竹梢。丫杈抬起头,见桂子不在,就朝大槐一角挑过去。大槐早有防备,身子一闪躲开了。丫杈掉头负着犁铧跑上田埂,蹶起后腿就要逃跑。

听到呼喊,桂子猛地伸直身子,一泡黄尿撒在裤裆里。桂子边操裤边跑过木桥,迎头把丫杈拦住。丫杈打个怔,突然脑壳一摆,一角将桂子挑起来,顺势头一甩,就把桂子飞抛到了对岸的稻田里。

啊!出人命了!大槐急忙跑过木桥,跳进稻田里把桂子扶了起来。还好,丫杈的角只挑起桂子的腰带,没有伤到筋骨。而桂子坠落的地点是一丘稀泥田,坠落时有缓冲,也就实行了软着陆,身子无大碍,只是骇得一张脸瘆白,像装在棺材里的死人的脸。

桂子爬起来,医院,而是忙着寻找丫杈。其实丫杈没有跑多远,而是跑到路边的树荫下躺了下来。桂子望着疲惫不堪的丫杈,抹了一把眼睛,好想哭……

桂子说,她再也不愿坐镇了,她不想要那十分工了,饿死贱死还是继续吃“五保”。大槐严肃地说,“双抢”之前大队开了动员会,提出“三不准”,一是不准外出探亲访友;二是不准请假旷工;三是不准消极怠工。否则抓典型开斗争会,以破坏农业学大寨论处。你说不坐镇了,就不怕开斗争会?你不担心我被逼急了不认亲疏?

嘿嘿,我一个孤老婆子,无嗣无后,人一个火一炉,怕么咯,你明天抓我去戴高帽,开斗争会吧!老实告诉你,要我去坐镇,我还不如去坐牢!你别说了,我心痛!

桂子说了绝话,大槐语气也就跟着缓了下来。这样吧,你和丫杈明天都休息一天,我明天有事,公社推荐我去读大学,我要去县城参加考试。我们这儿离县城十几华里,我明天起个大早就到了县城,考完以后我马上赶回来。考试要紧,但“双抢”更重要。

翌晨大槐赶往县城应考,可是下午太阳还没落山他就回到家里。这就说明大槐只到县城打了个转,或者说只到看了一下考场,根本没考试就打了回转。

晚上大槐拎了一斤白糖一刀肉去找桂子。今晚月亮朦胧,几颗星星在远天眨罢着惺忪的睡眼。桂子的家门紧闭,屋里黑灯瞎火。大槐屏住呼吸,不想贸然惊动桂子,他心焦而又不知所措地伫立在桂子的房门前。

一声长长的喟叹声,从木格窗子里漏出来,大槐受到感染,心情也显得有点沉重。接着又是一声抽泣声,更让大槐不好受。他清楚桂子是为了谁而伤感,为谁而伤心,他扬了几次手,始终不敢叩响桂子的房门。突然,大槐感觉到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是长条形的,他担心踩着蛇了,迅速地抬起了脚。但长条形的东西呆在原地不动,更没有咬人的迹象。他就势踢了一脚,他才感觉到是踢到了一根棍子。

大槐把棍子捡起来,发现是一根竹梢。竹梢已被折断,断裂处还连着筋骨,他心里又是一阵难受。晚风吹来,把晾在竹篙上的衣物弄得呼啦呼啦地响。竹稿上晾着一件的确凉衬衣,还有一根长长的汗巾,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6

早饭过后,村里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昨晚丫杈跌死了,大槐疯了。

昨晚大槐离开桂子家时,顺手牵走的桂子晾在竹篙上的的确凉衬衣和那根长汗巾。他穿上的确凉衬衣腰间扎上汗巾,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关丫杈的牛圈里,把丫杈赶出牛圈,牵着牛绹把丫杈赶往田垅里犁田。

丫杈在水田里站定,大槐闷着声给丫杈套上牛丫,再把牛丫两边的牛缆锁在犁铧前的横梁上,竹梢一扬,丫杈就乖乖负犁前行。

丫杈慢腾腾地走,它不是偷懒耍奸滑,它是太累了,精力已经透支了。它不敢违拗主人的意愿,硬撑着坚持犁田。

丫杈阴一脚阳一脚地走着,像一位八十老人走路一样,这种缓慢的步子恰与大槐火急的心情相反。大槐嫌丫杈走得太慢,就把竹梢挥舞得呜呜叫,脱口骂了一嗓子:快走!不然老子抽死你!就是这一嗓子露出了破绽,丫杈煞住步子,发现了身后逼着自己犁田的不是桂子,而是一个冒牌货。丫杈动怒了,鼻孔喷着骚气,仰天一声哞哞大叫。它甩开牛丫,埋着头一步步向大槐逼近。丫杈这种动作近乎疯狂,大槐意识到丫杈已经识破了自己的骗局,自己再不是桂子了。现在他面临的不是犁田的问题,而是如何逃生的大事。丫杈已经冲到眼前,朝他一角撩来。大槐放开犁铧,拔腿跑上了田埂。他知道没有桂子坐镇,丫杈肯定会跟他拼命,他与丫杈的决斗,几秒钟之后就可决出胜负。

丫杈不顾犁铧还负在身上,跟着跑上田埂。大槐知道这回凶多吉少,思谋着如何摆脱丫杈的追击。他晓得丫杈这么大的身躯过不了山溪上的木桥,木桥成了他唯一的逃生通道,他三步两跳跑上木桥,一眨眼飞到了山溪对岸。

丫杈影子一般追到了桥头,但有木桥拦阻,它无法跑到对岸追击大槐。它在田埂上来回奔跑,显得异常狂躁。它试图踏上木桥,但终因动物有自我保护意识不敢涉足木桥。眼看大槐丧魂落魄沿着小路往山上跑去,拐过山坳就会消失在丫杈的视线中。丫杈急了,竟毫无顾忌地冲上木桥。但它只走了一步就一脚踏空,一个倒栽葱跌下桥去,一对丫杈角深深地插进山溪里的砂石中,脖子生生地折断了……

丫杈跌死了,社员们都皆大欢喜。于是一帮汉子肩挑竹筐,手持利刃,走到山溪边的木桥下,将丫杈剥皮、肢解、割肉。每家分得几斤牛肉,每家的老小脸上都漾着笑意。

自然桂子同样分到了几斤牛肉,所不同的是她捧着牛肉先是瘆人的大笑,后是豪淘大哭起来。

有人给大槐也送去牛肉,其时大槐正在家里癫闹。他披头散发,脸上沾满淤泥,身上仍是穿着桂子那件鸭蛋色的的确凉衬衣,腰上仍扎着那条长长的汗巾。他手里拿着一截被折断的竹梢,偏着头,白翻着眼珠,嘴里骂道:丫杈,你快走!你听着,你再坚持三天,“双抢”任务就完成了,你就解放了。怎么还慢腾腾的,你……你找死吗?娘的,我揍死你……啪——大槐一竹梢打过去。竹梢打空了,身子旋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圈,他站不稳,跌倒在地上——大槐是亲眼看到丫杈跌下木桥的,就在丫杈跌到桥脚的一瞬间,他被骇得神志模糊,变得疯疯癫癫的了……

7

就在大槐疯癫两个月后,大队支书给大槐送来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次大槐忙里偷闲到县里参加了考试,第一场是考数学,但他还没做完试题的三分之一就伏在桌上睡着了。他起早贪黑地搞“双抢”,太累太困了,以致什么时候睡了过去他自己也不清楚。监考老师推醒了他,嘱咐他不能睡觉,抓紧时间做题,农家子弟获得这个应考机会不容易。他醒过来了,因为今早四点多钟从家乡出发,几乎是一路走一路跑,弄得大汗淋漓。口渴得喉咙冒烟,就不断喝路边的泉水,肚子喝得胀鼓鼓的还是感到口渴难耐。开考不到十分钟,大槐感到尿胀逼急,似乎要胀炸筒子了一般,举手示意要去上厕。本来监考老师是要跟着大槐上厕的,但监考的是一位年轻妹子,也就不好意思跟着一个男人上厕。只吩咐一句快去快回,就由着大槐一个人去了厕所。上厕二十多分钟不见打回转,监考老师找到厕所里,发现大槐歪靠在墙壁上又睡过去了。监考老师把他摇醒,他没有再回到考场,而是直接回了家——他想的不是试题做没做完,而是担心“双抢”任务还没完成。

大槐虽然数学考不完,其它几科放弃了考试,但上级了解到大槐是为了“双抢”才放弃考试的,也就成了考生中的另类,很具可塑性。这样想,大槐被破格录取也就不足为怪了。

支书把录取通知书给了桂子。大槐最亲的人就是桂子了,这通知交给她保管是最妥当的了。虽然大槐已经神智混糊,但这个通知书是他最盼望的,他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会不会唤醒起他某些记忆,是否能有助他恢复正常的神智也未可知,桂子最终把录取通知书给了大槐。

大槐翻着白眼,看着通知书。僵麻的脸像面具,永远保持着一种凝固般的死板表情。看了几眼通知书,觉得乏味,他正想把通知书扔掉,突然烟瘾发作了,他哧地把录取通知书撕下一只角来,跟着撮了一把烟丝放到纸上。纸裹住烟丝,大槐两手配合,不停地捏着纸旋转,但因纸张太厚,终究没能旋转成一个“广播筒”。大槐很懊恼,把烟和纸撂到地上,似乎还不解恨,又叉开腿朝烟纸一脚跐去,跟着啐了把酽痰,骂一句:他娘的,这卷烟纸也……也有冒牌货!

桂子没有制止大槐撕扯录取通知书,只是怔怔地看着大槐耍着疯狂。她感到鼻子一阵阵酸涩,眼眶里的泪水一不小心就会涌出来……

(字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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