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末秋初的时候,宛城的十兆街上,那间日益破落的老门面终于换了东家,修葺一新,开出了名作辞镜斋的胭脂水粉铺子。
朱颜辞镜花辞树,人间留不住。但买些上好的脂粉让自己开开心也不错,是以辞镜斋开张之后一连十几天都是门庭若市,挤满了大姑娘小娘子老太太。
这日早间,掌柜的上了一款新的口脂,有红蔷扶风之色,不到半个时辰消息就传遍了宛城,来抢购的人差点把辞镜斋的大门都挤破了,直到掌柜的挂出“售罄”的牌子,还有不少人在铺子里流连不去。
这么多人……
晌午时分,辞镜斋对面的小巷子里,初久扒着墙沿,偷偷看着辞镜斋里来来往往的客人,清秀的小脸上满是不快。
之前六郎说若有事找他就到十兆街的辞镜斋来,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热闹的地方。
而她从来都不喜欢热闹。
所以要她到如此热闹地界寻人……真不知道六郎是怎么想的。
可是她也不想扭头就走——周昉接了一宗生意要在邻县逗留几天,留下她独自一人守着义庄,本来就有些不安,偏偏又出了件怪事,所以急着找六郎商量。
可是此刻她左看右看,也没见那辞镜斋里有少年的身影。
“你来了呀?”
忽然肩上被人一拍,她吓得蹦起,等看到身后是六郎,顿时气得捶了少年一拳。
六郎龇牙咧嘴地揉着肩头,却又笑着说:“怎么不进去等?日头下面晒着不热得慌?”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凉凉地说,却又忍不住看了那装饰得富丽鲜亮的铺子一眼。
六郎笑着拽起她的手,“就当给我这个主人家面子,进来看看罢。”
她这才明白过来——辞镜斋竟是六郎的产业?他一个妖物,做什么在人世置业?
她径直问了,六郎却只是神秘兮兮地笑着,说:“你猜?”
不说算了,她哼了一声。
两人拉拉扯扯地进了铺子,掌柜的和伙计们见了六郎倒没有很夸张地上来见礼,但也看得出来每个人都越发打起点精神。
她这才完全信了六郎是这里的东家,壮起胆子来,任由六郎带着,去看架上琳琅满目的脂粉香料。
只是看过几样后她的新鲜劲儿就过了,又想起那桩心事,脸上便不好看,六郎立时觉察出来,“怎么了?”
她看了看四周,此时将近中午,铺子里的人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他们俩周围三尺之内一个人都没有,她这才压低了声音说:“我是来找你商量的……这两天义庄里头闹鬼。”
六郎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这的确很不可思议,居然有鬼敢闹到周昉的地盘上来。
或许这鬼也知道周昉这几天不在,才会上门骚扰?六郎好奇地将她拉到一边,“你细细说。”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就说起来。
其实也没多少细节,她没见到那个鬼,只是从三天前的夜里开始,她每到子夜总会惊醒,恰好能看见窗外又圆又大的月亮,然后便有女人的哭声传来,还有潮水涌动的声音,像是在义庄的后院里。
她自幼跟随周昉,本来是不怕这些的,但几次去查看什么没发现,甚至连一点儿法术的痕迹都没有。
这就真的奇怪了。
“这可就奇怪了……”六郎听了也这么说。
“废话,我也知道奇怪。”她没好气地啐道,“你可有什么办法?”
少年嘶嘶地吸了口气,皱眉想了半晌,“要不你在我这里住几天,等你师父回来再说?”
“去你的!那义庄怎么办?”
义庄徒有四壁,总不能还有人想偷无主的尸体——六郎脸上的表情这么写着,但他没敢说出来,而是嗫嚅着建议:“那我回去问问老祖宗?”
初久正要答话,却听一旁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这般小事何用劳动柳叶庄的庄主,姑娘若首肯,我就替姑娘办了。”
她和六郎立时就向说话的那人看去,见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比六郎足足高了一个头,穿了一身荼白的袍子,腰间的青丝腰带上织了精细的云纹。
其人眉目便如精心勾勒过的一般鲜明精致,挺鼻薄唇,桃花眼脉脉含情,甚至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初久从未见过这般风流的人物,一时间怔住了,好半天才喃喃道:“你说……办什么?”
下一刻却是六郎向前一站,“你是什么人?竟敢偷听我们说话!”少年脸涨得通红,双拳紧握,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去和青年打一架。
初久被他的怒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终于有些清醒过来,警惕地看向青年。
而后者嘴角仍旧挂着那抹云淡风轻的笑,“在下白肃,外乡人。”
一个名字和极简短的“外乡人”三个字自然不足以取信于人,“你又为何要帮我?”
“因为我有求于姑娘。”白肃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应该有所报偿,些许小事,就当做是我的见面礼。”
初久冷冷地看着他。
心里却想——
说得倒也中听。
2
当天夜里,那女子的哭声,潮汐声,就都没有了。
白肃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如何处置的这件事,只说三日后仍在辞镜斋见面,到了约定的日子,初久早早地到了,和六郎一起等着。
少年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是有些来历不明,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你何必摆这么个脸,给谁看?”其实她并不在意六郎的态度,只是奇怪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说起来六郎是柳叶庄出身,可算是宛城的地头蛇,凡人自不用说,妖物也要敬让三分,不管那白肃是人是妖,他都犯不上如此紧张才对。
“我只是厌他……”六郎说着耸了耸鼻子,“难道你没闻见?”
“什么?”
“他身上那股子海水的腥味儿。”少年说着露出极为鄙夷的神色,“这人怕不是个海客。”
这么一说初久就明白了,虽然她没见过海,但海客这两个字却听师父说过。海客顾名思义,客行于海,在海上讨生活,剖开长了数百岁的老蚌以取珠,砍下生了千载的红珊瑚以为树,割鲨鳍烹为珍馐,杀鲸鲵以求龙涎。
诸恶行尽,就为一个贪字。
据说海客所过之处,海水都染成一片血红。
只是想想白肃那霁月光风的模样,她很难把他和那些血腥的场面联系在一起。
这时白肃来了。
“姑娘这几日睡得可好?”他还是那副八面玲珑的样子,初久笑着见了一礼,“托先生的洪福,小女无以为报,不知先生想要我办什么事?初久凡有所能,绝不推辞。”
她不愿惴惴地怀抱担忧过日子,所以虽然失礼,还是立刻问了出来。
白肃哈哈一笑,赞她快人快语,随即也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他说自己有一件奇货,想卖与一名豪富,只是之前寻的中人靠不住,惹恼了买家,害得生意也吹了。
“他不想要,你卖给别人就是了,既是奇货,岂不闻‘奇货可居’?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六郎听了冷冷地插嘴道。
白肃也不生气,“应贤弟说得也不错,只不过为兄是想用我手里这件货物换那人的一件东西,所以就非他不可了。”
听听,莫名的就称兄道弟起来了。
六郎气得七窍生烟,但碍着对方是客也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咬牙切齿地吃了这个暗亏。
初久看得好笑,但还有疑惑,“那我又能如何帮到先生?”
白肃接着说,那名豪富秉性不定,一直居无定所,游商于天下,近日正向宛城而来。
“他是有意来此的。”白肃收起手中的泥金折扇,轻轻敲着桌面,“听闻其夫人缠绵病榻已久,而初久姑娘有妙手回春之能……”
话到此处他便不再说下去了,点到即止——她从来只会医妖不会医人,那人既然寻她而来,可见其夫人的身份有些特别。
“先生说笑了,我的名气可没有那么大。”她惊讶地说,同时向六郎看去,却见少年苦笑着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她名气还真有那么大,连在外游商的人都听闻过。
这可是始料未及……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惊讶的情绪,“那么,先生是想让我做个中人?可是……倘若其夫人的病……”
沉疴难愈怎么办?看不好病的大夫没被人打出去就不错了,还提什么其他?
“这个姑娘不用担心。”白肃倒是胸有成竹,“那位女眷的病症我心中有数,姑娘只要按我说的……”
他的声音压低了下去,这细小的变化显得整个事情越发奇怪暧昧起来,初久的好奇心顿时暴涨,自然免不得——
乖乖地听了下去。
3
七日之后,果真有人来请。
来者显然只是听命从事的下人,但看其衣着打扮简而不陋,言谈进退有度,可见其主治家有方。
说是姓谢的人家,那就是白肃所言的豪富无误了。
马车径直出城,最后在一处富丽的庄园外停下,这里初久倒也认得,不过记忆中是一处破败已久的地方,所以她一下车看到眼前的朱门绣户好不惊奇。问了引路的下人,对方笑着说:“家主住不惯客栈,所以各地都有产业宅院。”
她听得咋舌,心道怪不得白肃如此下功夫。
跟着其人入内,但见各处雕梁画栋修葺一新,庭院排布得雅致,往来的下人也都是衣衫齐整,面貌俊秀的少年男女。
她越发对这位谢生,和他的夫人好奇起来。
然而还未见到正主,半路上就遇到了拦路虎——三个玉雪可爱的娃娃,两男一女,两个男孩子稍大些,面目一模一样想来是双胞胎,女娃娃则似乎刚会走路,摇摇摆摆的跟在后面。
“少爷,小姐。”领路的下人见了他们忙不迭地行礼,随即叉手站到一旁,一声也不出。
原来是主人家的孩子,初久正要见礼,不想三个小东西一拥而上抱住了她,两个男孩子一边一个搂着她的腰,最小的女娃儿够不着只能抱了腿。
三人一起发出了嗯嗯呀呀的声音。
“喂!”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慌了手脚,求救般地看向引路人,对方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最后她被扯得一屁股坐倒在地,那小女娃儿也扑进她怀里。
两个男孩子见状跑到一边,指着她们俩哈哈大笑起来。
有点儿……奇怪。
初久忽然有了这种感觉,却又说不上到底怪异在哪里,就在这时一旁响起个低沉好听的声音,“琛儿、玥儿,你们两个又淘气!怎可冲撞娇客!”
来者是个面貌端正的男子,身形高大,一袭赭色的长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腰间的挂着一串海螺,行动间却闻叮咚作响,仿佛金玉相击。
看他衣冠精致,样貌也与两个男孩子有几分神似,想来定是谢生了。
初久看着他发怔,下一刻他上前来抱起了女娃儿,她身上一轻,这才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见、见过谢先生。”方才领路人说过,谢生早年未发迹时做过私塾先生,故而喜欢听人这般称呼他。
果然谢生闻言一笑,随即又向两个幼子厉声道:“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赔礼!”
两个男孩子这才敛起顽皮嚣张的样子,低眉顺眼走过来,扭捏着向初久行了一礼。
谢生轻叹了一口气,“下去吧。”他大袖一挥,两个皮猴子转眼就跑得没了影儿。
随后他将女儿也放了下来,小小的女娃儿立刻摇摇晃晃地追着哥哥们去了。
这几个孩子……没了娃儿缠磨,初久静下心来,这才觉出方才那一幕怪异在何处。
他们一句话都没说。
从刚才到现在,这三个孩子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那女娃儿还小也就罢了,两个半大的男孩子连赔礼都不出声,岂不古怪?
“姑娘请。”这时谢生相请,她当即收慑心神,露着笑应付他。
游商之人,自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两人一路行至内庭,初久听他说了不少趣闻。谢生眼利,她只多瞟了他腰间那串海螺几眼就被他觉着了,便取下来给她看,她这发现穗子上所挂之物虽有海螺的形状,却是质地如玉,坚比金石。
“此为螺玉,乃是螺贝等物落入海底玉脉中,受玉脉阴气浸染生成,百年才长一分,如此成型的螺玉,非数千年之功不可。”
谢生娓娓道来,颇有些得意。
初久却不禁想起师父周昉所言——诸恶行尽,就为一个贪字。
在谢生的身上,她嗅见了六郎所说的那种腥味。
眼前之人,是个海客……
这时他们终于到了庄园最深处的院落。
在此之前,初久去过群妖聚集的庄子,造访过一方龙君的水府,各有其精妙富丽之处,而当谢生将她引入厢房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犀角为灯,蛛罗为帐,红玉一般的珊瑚互相交错着纠结为案,一旁是巨蚌雕琢成的屏风,坚硬的质地却泛着柔和清冷的光彩。
山珍海宝,令人眼花缭乱。
“先生真是一个叫人过目难忘的人。”她的语气中慢是赞叹,但鼻端挥之不去的腥味却让她心下越发不耐起来,“只是不知病人在哪里?”
“姑娘稍安勿躁。”谢生说着,走到屏风前,轻轻敲了三下。
一段红线从屏风后探出。
这是……
“先生这是要我悬丝诊脉?”她心里好笑,这个谢生,也把人藏得太严实了吧?
果真同白肃说的一样。
而面对她玩笑般的问话,谢生倒是一脸认真地说:“姑娘可能?”
无所谓……她想,受人之恩,忠人之事。
于是她点点头,解下了左手的手套,露出妖指,切上了红线。
4
悬丝诊脉,自然要用比平时更多的时间。
“屏后之人所犯的,是思乡之症。”
小半个时辰后,她一本正经地对谢生言道:“若得回乡一顾,其症自解。”
这似乎应该是一件很容易办到的事——对一个游商的豪富而言。
但谢生却可见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只是内子的家乡山高路远,如今赶去,只怕耽误了功夫,姑娘可有什么救急的法子?”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但她还是装模作样地思索了良久,才缓缓道:“我看先生这里多有奇珍异宝,想来听说过,世间有物能使画影成真,若能觅得此宝,再有善绘之人画就尊夫人的乡景,也可聊以慰藉。”
“哦?”
谢生轻轻应了一声。
他的语气有点儿奇怪,一反之前的忧心忡忡,似乎变得兴味盎然起来。
初久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自诩方才那一番做作滴水不漏,但或许……
她也好,白肃也好,都低估了眼前这个海客。
“姑娘可认得一个叫白肃的人?”
下一刻,谢生真的这么问了。
尴尬了……
做生意,寻些人在旁怂恿叫好乃是常事,谓之帮衬,又或称作“托儿”,只是做这个被买家当面揭穿,多少有些不雅。
不过最初的尴尬过后,她又理直气壮起来,“白先生请托了我是真的,但尊夫人的病症,我说的也是真的,信与不信,全在先生。”
说完她就要起身告辞,或许是她这姿态震慑了谢生,又或者谢生是当真计无可施,总之他笑着起身拦下了她,问她如何与白肃接头,然后便唤来下人吩咐一番,立刻遣人去了。
等白肃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他脸上一派悠然的神情,身后跟着进来的是两个气喘吁吁的仆人,抬着一架石屏。
石屏质地如玉,坚硬洁白,但看上去也不见得如何出奇,比起房中那架泛着珠光的蚌壳屏差得远了。
“谢先生,幸会。”白肃向谢生拱手,“今番是白某唐突了,还请先生见谅。“
看来他已知道这边东窗事发。
谢生也不着恼,只向他笑笑,“白兄既行非常之事,想来必有非常之物,久闻‘化生屏’之名,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观?”
“当然,”白肃一口应承,“只是不知先生想看怎样的景致?”
谢生的目光,向屏风后转了一转,“白兄可去过沧杳海?”
白肃笑了起来,“多宝之地,海客何人不识。”
“那就是了。”
谢生这样说道,眉头却是微微一蹙,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初久将这细微的异样看在眼里,不禁想若这什么沧杳海是其夫人的故乡,何以令他露出这般不悦的神情来。
倒是白肃一无所觉,只笑着说:“白某省得了。”
说着,他取过一旁早已送来的文房四宝,毫笔蘸墨,往那架石屏上画去。
初久屏住了呼吸,定定地看着他——
画了一条横线。
然后他就放下了笔。
初久脸都垮了,因为那条横线再怎么看也就只是一条横线而已,就那么大喇喇的画在石屏的正中,而且还不是那么直,粗细不均的……
然后,她就听到了潮声。
往昔的潮声,是在冼云湖畔听到的。大湖烟波浩渺,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
而此刻的潮声,却像是从更广大遥远的地方传来,初时隐隐约约,渐渐的,便如虎啸龙吟,扑面而来。
那条线变得模糊了,而被它一分为二的石屏也出现了奇异的变化,下半爿似乎柔软起来,微风一过,竟漾起一片波澜。
洁白如玉的石头,开始透出不同寻常的色彩。
“这……这是……”初久惊诧地看着这些变化,几乎要从坐榻上跳起来。
海天一线。
终于白肃画的那条线,变成了天与海的交界线。
石屏上一片碧蓝,上清而为晴空,下青而为碧波。此刻呈现其上的,正是大海茫茫无际的景象,海上甚至还弥漫着雾气,隐约可见船只往来。
她甚至能嗅见那种特别的苦咸腥味儿。
忽而一阵海风吹来,雾气散尽,远方有一块怪模怪样的礁石矗立于海中,远远望去,仿佛一个女子正握着垂下的长发,站在海中梳洗。
谢生的神情僵硬起来。
“这便是沧杳海的女岩了,先生想必也是认得的?”白肃仍旧对谢生的反应视而不见,笑着说道。
谢生回过神来。
“果然奇妙。”他称赞了一声,随即敛起神情,向一旁使了个眼色,几个孔武有力的妇人立刻上前,吭哧吭哧地抬起石屏,挪到了屏风的后面。
一声低低的啜泣声。
初久起初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了,但很快,嘤咛之声自屏风后传出,似乎哀伤又似乎喜悦。
不过这声音真美。
意识到这点时,她已经听得入了神,晓风入松,娇莺初啼,这些都是世间的美好之音,但此刻屏风后传来的声音与这些都不同,它像是自幽微难测之地传来,径直掠过人的神魂。
忽然那人咳嗽起来,谢生顿显紧张之色,当即挥手让下人上前,侍女不断地出入屏风之后,咳嗽声也是一阵急过一阵,忽然那人一声尖叫——
然后便悄无声息了。
侍女捧着一个水盂出来,初久直起身张了一眼,只见里头满满的都是黑水,腥臭无比。
谢生皱了皱眉,也走到了屏风后。
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人出来后却是面有喜色,他冲着初久就是深深一揖,“姑娘果然妙手!内子大好了。”
这么神?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当即起身还礼,“先生过誉,我虽能诊病,也是仗了白先生相助,尊夫人才能药到病除。”
“这个当然。”
谢生点头不迭,向白肃看去,“这‘化生屏’名不虚传,果然是件异宝,不知白兄可愿割爱?”
生意人,说起生意来就是直接。
看谢生这架势,只怕白肃这会儿要他割下一块肉来他也肯,初久不禁好奇,白肃费了这么老大的功夫才到这一步,不知他究竟要用这化生屏换谢生的什么东西?
这时白肃笑了起来。
“说什么割爱,”他开折扇优哉游哉地摇着,“一件小玩意儿,送给先生就是,只是白某有一夙愿,还望先生成全。”
谢生挑了挑眉。
“白某向来痴迷音律曲乐,久闻尊夫人有韩娥之才,能歌绕梁之音,所以……”
白肃这意思很明白了,想听屏风后的那位唱个曲儿。
这似乎……不太好吧?
人家大户人家的夫人,哪儿能像教坊瓦舍里的女子那样,随便给人唱曲儿呢?
况且这谢生,甚至不想让他的夫人与她这般小小的女孩子打个照面。
果然谢生的脸色立时就不好了,正要说话——
屏风后响起了歌声。
正是那个极美的声音,且比刚才响亮了一些。而说是歌声,却无词句,只有软软的低吟,意义不明的哼唱,声音忽高忽低,混合着化生屏上阵阵的海潮声,有种奇异的和谐美妙之感。
初久自然一下子就听住了,随后只觉神魂都陷入这声音里,宛似落进了一朵云,跌跌荡荡,心神摇曳。
而室中的所有人,也都在听到歌声的同时安静下来,连神情都变了。
安逸的,平静的,仿佛听着此声,世上的一切均不再重要。
只除了……
白肃。
她意识到这潇洒的海客竟不为所动,而下一刻,咳嗽声忽起,打断了歌声。
她猛地回过神来。
“妾身……妾身力有不逮,让贵客见笑了。”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气息宛若游丝,显然说话人大病初愈。
很难想象那么美的歌声,竟是这样一个人发出的。
初久自然想看看这位夫人的样貌,但又不好冒昧请求,却听白肃轻声一笑,“夫人这是离家日久,是以口干舌燥,如今故乡之水就在眼前,夫人的歌声更能使化生屏上的虚景成真,夫人何不取水饮之?”
呃?
她想了片刻才明白白肃说的是化生屏上的景色……那水也能喝的么?
谢生也是一脸狐疑,他看了看白肃,又看了看屏风后头,忽然脸色大变!
“别喝!”他猛地跳了起来,向屏风后扑去,力道之大,竟连那看来十分沉重蚌壳屏风都撞翻了。
一阵烟尘。
随后只见谢生扑倒在地上,仰头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不,说是女子显然是太不敬了。
初久看着她的脸,倒吸了一口凉气。
肤若凝脂,螓首蛾眉,齿若编贝,发挽乌云。
凡人之中不该有这样的美色——
若非精怪,便是仙灵。
只是此女看面貌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初初长成,正是最为动人的时光。
怎么看,都不像有三个那么大的孩子……
莫非是继室?
而此刻,少女的嘴角有一线水痕,显然已经喝了屏中之水。
谢生呆滞的表情渐渐转成了惊恐。
他为何吓成那样……初久正想着,忽然看到少女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异样——
妻子患病许久,一陌生人赠她治病良药,喝下后怪事发生了。
一块皮肤裂开,掉落下来。
她尖叫一声,躲到了白肃的身后。
“她……你看见没有?”她都不敢探头,却听白肃笑了起来,“姑娘别怕,不过是鲛族的成年礼罢了。”
鲛族?
她胆战心惊地探出头去,见那少女就那么呆呆地站着,而这片刻的工夫,她精致绝伦的面孔已然破碎不堪,片片肌肤落下,肌肤之下却不是鲜血淋漓的筋肉,而是泛着奇异光彩的蓝色鳞片。
“凡女之相虽美,又怎及得上她真正的样子?”
白肃这样说。
随后初久便觉得自己听到了骨骼咔咔作响的声音,眼前那原本堪称娇小的身形随着这声音骤然暴长起来,仿佛修竹一夜长大,一个庞大的躯体急于从那小小的皮囊中出来,瞬间就把它给撑破了。
一眨眼——
崩坏的皮囊散落成无数碎片,随后碎片又化为烟尘,她虽然及时躲到白肃身后,却也不可避免地沾了一些,顿觉一阵恶心。
手忙脚乱地拍掉了那些烟尘,她再抬起头时,便为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少女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挑的身形,甚至比白肃还高了一个头,宽肩细腰,手脚皆极为修长,周身都被着那般深蓝色的鳞片,再夕阳下泛出奇异的彩光。
而鳞片之下,是坚实而强健的筋肉,看着便觉得蕴含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还有她的脸……
仍旧可以看出几分女子的样貌,但也覆满了鳞片,双目狭长得异样,微开一线,眼底金黄,血红的瞳仁在内中转动。口阔如蛙,薄唇开合间可见尖锐的利齿。
黝黑的发,如同水草般杂乱无章地从她头上垂落下来,高大的身躯只有双腿微屈,似乎随时准备着扑向某处。
利爪,长肢,肘腕处还有锋利的骨刀……
太诡异了。
初久敬畏地看着她,不可否认眼前这略似人形的活物样貌极为可怕。
但也像白肃说的那样——
她很美。
生机勃勃,悍然无惧的美。
“你、你你……”谢生早已吓得瘫了,缩在墙角指着他的“妻子”,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忽然他像是醒悟了什么,扑上前咚咚咚地磕头不止,“是我不好,可一日夫妻百日……”
他没有说出那个字。
骨刀穿透了他的脖子。
初久吓得缩回白肃身后,却听他大笑起来,随后三下击掌,外间立刻传来一阵喧闹声。
这府里的家仆早在刚才异象初现时就已经跑了个一干二净,此刻进来的却是白肃的下人,两个大汉,抓着那两男一女三个孩子。
女童又哭又叫,男孩子们则手脚并用对抓着自己的人踢打。
但那两人纹丝不动。
下一刻,鲛女向他们走去……
“住手!”她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惊呼一声,从白肃身后冲了出去,拦在那三个孩子面前。
“你、你不可……”仰视着鲛女的面容,她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们是你的……”
鲛女没有容她说完。
大力袭来,她被直接甩到了一边。
背脊剧痛,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骨刀刺穿了那三个孩子。
然而与倒地的谢生不同,几乎在被刺穿的同时,那小小的身躯就化成了一缕黑气,瞬间散逸了。
她目瞪口呆。
“看把你急的。”白肃迤迤然笑着,走过来扶起了她,“不过贪欲与怨气所化的孽障,杀之何碍?”
杀之……何碍?
贪欲……
怨气?
哪里来这样大的怨气?
“沧杳海的鲛族,未成年时族中女子与凡女样貌无异,谢生贪恋她的美貌,便以咒术将她封在那具皮囊里,掳劫而走,令她无法饮得家乡之水,鲛人无水便无丝毫力气,算算时日,至今也该有十载了。”
白肃娓娓说道。
十载光阴,一直被人死死地困在一个皮口袋里,苟延残喘。
确实想想就要大开杀戒。
她屏息看着那鲛女,对方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与白肃。
血红的眼眸,隐隐有光。
“罪魁祸首已然伏诛。”白肃一改之前谐谑轻快的语调,恭恭敬敬一本正经起来,他拱手作了个揖,“还请皇女归海,早登沧杳海之君位。”
5
“皇女?”
一个月后的一日早间,辞镜斋中,她给六郎说当日在庄子里发生的事,听到这里,六郎有些夸张地拔高了声音。
她白了少年一眼,抓起刚送来的桂花饮灌下一杯,接着往下说:“是啊,她是沧杳海鲛族的皇女,此处鲛族必得女子继位,此时她的母亲上一代鲛皇已经思女成疾,她若再不回去,沧杳海便要大乱!”
六郎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怔忡片刻,又不信地摇摇头,“说得跟真的似的,又是那个招摇撞骗的告诉你的吧?”
他指的是白肃。
当日鲛女踏入化生屏归海而去,随后石屏就变回了一片空白,白肃说这样事情就算圆满完成了,他们俩从此互不相欠,他也要回去交差了。
至于对谁交差,他没有说,径直就那么走了。
一个月来,再无音信。
其实六郎说他招摇撞骗也不能说是污蔑——事后她想来,最初在义庄出现的夜哭实在蹊跷,又是伴着潮声,倒像是那日鲛女的歌吟一般。
多半与白肃脱不了干系。
想到自己可能是平白被人利用了一遭,她的心情便好不起来。
所以对于六郎的话,她也没什么心思再去反驳。
倒是六郎见她神色恹恹,惶恐是自己说错了话,打点了十二分精神来赔小心,但她始终闷闷的,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她就起身告了辞。
此时周昉已经回来,是以她回去的路上又打了一葫芦酒,提在手里晃晃悠悠的慢慢闲逛回义庄。
到的时候已是正午,可周昉还睡着,她刚放下葫芦,就听见外头有人喊:“初久姑娘在么?”
带了笑的声音,分明是白肃。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去,却见他今日又换了一身装束,玄色的广袖长袍,腰束玉带,头戴高冠,衣袂袍角上都有隐隐的流水纹,一条青色的帛带缠绕在他的臂间,无风自动。
她曾在冼云龙君的水府居住多时,所以知道这是一方水神的正装。
“先生这是……”
白肃笑着在她面前转了个圈,“沧杳海鲛族因皇女被掳而憎恨凡人,趁着老皇将逝一些别有用心的便要兴风作浪水淹人世。我奉天庭之命前往平乱,所幸有姑娘襄助事情办得圆满。天庭嘉许我,恰好冼云龙君请辞,便让我顶了这龙君之位,这身装束,姑娘以为如何?”
他说着又走了几个来回,志满得意的模样,倒像一只炫耀翎羽的孔雀。
初久心里好笑,却也不敢说出来——虽不知冼云湖的女君为什么请辞,但看样子八成是真的,那么眼前这人以后也算是宛城的父母官了,可不好得罪。
正斟酌着,身后忽然传来周昉的声音,“阿久,谁来了?”
她的师父胡乱披了件衣服就跑出来了,睡眼惺忪,酒意未消。
她笑意盈盈地回过头去,却恰好看到周昉双眼圆睁的情景。
“孽畜!”
只听一声暴喝,周昉化出灵剑在手——
扑向了白肃。原标题:《妖脉之隔障歌》;作者:橘文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