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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永平小说《人物》作者简介：梁永平，教师。中国校园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年12月出版个人小说集《人活一张脸》。
南坝原本要出一个人物的。
街头巷尾常碰到哥们，一见面便亲热地相拥捶肩，嗔怪道：“你倒是个人物，这么久了没见着，到哪发财去了？”如此人物比比皆是，那是小人物，芸芸众生一个，就像你我。这里所说的人物是叱咤风云颠倒乾坤之人，千百年才出一个的稀罕人物。
一千多年前的南坝位于圣灯山北腰。北腰地势坦平，形如座椅，就有人开始在椅面上造屋修房。稀疏几间民房，随势而建，没有统一规划，格局零散。草民命贱，但繁殖力强，不到十年人口就接近万余。这人好比飞蛾，专往人多又光亮的地方凑，山腰上房子越建越多。人一多，吃喝拉撒就多，于是就有了集市贸易和场镇。
一年秋季，南坝下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连绵阴雨，圣灯山北腰出现大面积泥石流，一夜之间房倾屋摧，死了很多人，毁了大半个小镇。后人才在圣灯山脚前河岸边重建家园，断断续续历时百年，上自黄桷树下至啸池边，逶迤五里许，才有了今天的南坝雏形。
从前，圣灯山西门山岭一脉直下檀木桠，经马家石盘迂回逶迤于啸池岸边，自然天成一道小山岭，屏障南坝。山岭遍地竹林，荫天蔽日。夜间风动竹喧，势如万马奔腾。那时南坝匪患不断，官府苛捐杂税盘剥，民众朝不保夕，日子过得清苦。
一日夜晚，啸池街居民罗三元梦见远处嘚嘚过来一骑战马，马背上一人顶盔贯甲威风凛凛，向他拱手道：“你暂且忍耐一时，我即将出世，会带领大家向皇帝老官算账，还你们安宁富裕生活。”
翌日晨起，罗三元拿着一把稻草到隔壁借火，向张婶讲了昨晚的希奇梦，张审回说她也做了同样的梦，梦中细节不差分毫，遂相互转告，才发现附近居民都做了如此怪梦。居民大骇，心里暗喜：莫不是苦尽甘来，世道真的要变了？
从此以后，每天子、午两个时段，居民都能听到竹林里传出一阵阵爆响，形似爆竹。
皇宫御书房里烛火通明，唐瑜正在给朱棣授晚课，陪读的郑和在一旁捂着嘴打呵欠。唐瑜抬眼看墙上的自鸣钟，遂合上书，歉意道：“今天一时兴起，多讲了半个时辰，耽误皇上御寝。”
朱棣淡然一笑：“先生精彩讲演，妙语连珠，朕还没听够哩。”
唐瑜推门出来，反剪着手在庭院踱步，伸了个懒腰，作两次深呼吸，顿觉神清气爽。除了更夫和值夜的御林军，若大的皇宫都沉沉睡去。
“靖难之役”后，朱棣正式在建业（南京）称帝。朱棣勤政尚学，无论政务多么繁忙，早晚两次都要在御书房听唐瑜授课。一个虚心求学心怀高远，一个潜心执教呕心沥血，长久以来师生间相互欣赏，情同手足。
按常理唐瑜不应该支持朱棣起兵。朱元璋将皇位传给孙儿朱允炆不管怎么说那是正统，朱棣起兵那叫反叛。一代鸿儒唐瑜明知朱棣有违礼教，也毅然站在了朱棣一边。唐瑜深知朱棣的才能和魄力远远超过朱允炆，就像李世民超过其兄李建成，为了江山社稷，不惜发动玄武门之变。事实上，“靖难之役”的整个过程都彰显了朱棣的雄才大略。
唐瑜抬头观天象，星空深邃邈远，南方角宿，缀以填星，横空北斗，魁柄南斜，遥接大角，远视无涯。蓦然发现西南方向一股紫气升腾，连续两次，须臾消失。唐瑜惊得合不拢嘴，旋即回报朱棣：“四川西南方向将有异动，疑是草寇大王现世，若不严加清剿会后患无穷。”
朱棣大惊失色，急忙把锦衣卫第一高手张步真传来，叮嘱道：“朕把恩师交给你，你要随时伺候左右，不能有任何差池！”
翌日辰，张步真带两个锦衣卫跟着唐瑜出宫。走在前面的瘦高个叫元辅，擅长虎形刀，殿后的叫马力，人不高但敦实灵巧，一柄剑舞得水都泼不进去。四人从建业出发一路向西入川查访，从绥定府到东乡县，一直查到南坝马家石盘。唐瑜从元辅手中接过罗盘一照，再抬眼望天，顿时脸青面黑，认定作乱的草寇大王将从此处出世。张步真带着皇上的金牌到东乡县急请县令派兵前来，将满岗竹林全部砍倒。劈开竹节一看，每支竹节内都躺着一个小巧的骑马武士。紧接着又加派兵丁，昼夜不停地挖断山梁龙脉，竟然挖出一座古墓，打开墓中棺材，里面躺着一位顶盔贯甲的武士，武士上半身已能活动，下半身还很僵硬。官兵当即泼油引火焚烧武士。
山脉挖断处就是现在的车站及南二小一带。断了龙脉，千百年才孕育的风云人物胎死腹中，着实叫人唏嘘惋惜。大明王朝近三百年江山屹立不倒，唐瑜功不可泯。
唐瑜完成了差使准备回朝复命。辞别东乡县往绥定府去的路上，远远望见一队人马正疾驰过来，到得近前马儿嘶鸣扬起前蹄，马上的人朗声叫道：“唐瑜且住。”
张步真见对方直呼唐瑜姓名，来头不小，遂持剑上前护住唐瑜，怒斥道：“恩师的大名也是尔等人随便叫的？”
那人从马上跳下，双手捧出一个黄色卷轴，声若洪钟，一字一顿：“唐瑜接旨——”
唐瑜拔开张步真，正眼一看，此人正是郑和。郑和正当盛年，眉目清秀，聪慧乖巧，先前一直陪读在皇上身边，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伙子。唐瑜这才上前跪下，其他三人见状也随之跪拜。
郑和眼睛的余光扫了四人一眼便朗声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先生清剿草寇于萌芽，记天下第一大功，本应回京聆听先生教诲，怎奈天下初定，逃犯朱允炆迟迟未见归案，朕寝食难安，祈望先生暂缓归京，巡察西南各处，盼早日押解朱允炆归京结案，钦此。”
唐瑜谢恩，双手接过圣旨。郑和方才换了一副学生的面孔以师相认，述说别后思念，互道珍重。郑和耳语唐瑜：“朱允炆极有可能从地道出来逃到了川西，皇上对恩师寄予厚望。”
唐瑜默然。他不想叔侄相残，更不希望皇上斩尽杀绝，但皇命难违，一介儒臣手无缚鸡之力却无端地介入到这般血腥的权利争夺之中，唐瑜心生厌倦却不敢言说。
郑和回京后，即被皇上委以重任，组建大型船队七下西洋，实则从海上寻找朱允炆下落。
唐瑜一行复又回到东乡县，知会县府，转达皇上旨意，望能得到地方政府的配合。他们以东乡县和绥定府为中心，足迹覆盖整个西南地区，明面上游山玩水，实则是找寻建文帝朱允炆。
秋后的一天，他们辗转来到南坝。唐瑜站在断头岩上放眼望去，前后左右环视良久，目光最后锁定圣灯山，越看越蹊跷。只见圣灯山顶方方正正如一几案，案左一峰如帽，案右一山若笔，案前相对两个圆峁，左为鼓右为钗。靠南的斜坡起伏倾跌，屈曲悠扬势如浪涌，俨然如真龙横卧，再观四围八方像有小龙护卫。唐瑜掐指推算，嘴里念念有词。随行的马力多少懂点地理，也不知所云。
圣灯山的地貌走势很特别，官兵拦腰挖断龙脉，地气风水也随之迁徙，到底迁至何处，唐瑜一时也弄不明白。但他相信此地定有一处绝佳风水，大体方位应在高董坪至马家石盘一带，具体位置仍不得要领。
太阳落山之后，四人来到南坝纸桥福来客栈。张步真鹰似的眼睛急速在客栈里扫视，踱到柜台前沉声道：“要两间紧挨的上房，这是订金。”随手从褡裢里掏出两块金币递上，“吩咐伙房，吃的喝的悉数上来便是。”
掌柜连声应诺：“今早开门就瞅见树上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贵客到了，客官稍候。秋菊，兰心，你们快点……”
客房在二楼，还算干净宽敞。张步真随唐瑜住一间，元辅和马力合住一间。当晚吃饱喝足，用热盐水泡脚歇下。三个锦衣卫只脱了外套，杖剑而卧，剑不离手。眼闭着，全交给耳朵，似三只蝙蝠，支扩着的耳朵没有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
二楼两间上房成了他们的包房，所支付的定金足够大半年房费。房钥匙在元辅手里拽着，一个月难得住上一两回，平日里挂着一把锁。这年月难得碰到如此阔绰的主顾，掌柜喜在心头，笑于眉梢。先前官军大闹挖断山，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闲言流语传出多种版本的说辞，如今客栈又住进来四位阔绰不凡的人物，早就吸引了各路人的眼球。
从纸桥方向过来一个货郎，挑着满满一担子杂货，走街串户叫卖：“针线胭脂水粉团扇珍珠翡翠油盐酱醋冰糖葫芦——”货郎手里摇晃着一面小鼓，鼓上系着两个小纺锤，手一动，纺锤交替捶打着鼓面，鼓点激越。鼓一停，货郎复又操着湖北腔叫卖：“针线胭脂水粉团扇珍珠……”
货郎一早来到啸池街。罗三元娘在病榻上听到叫买声，沙哑着噪子喊：“三元，出去瞧瞧，买串冰糖葫芦开个味口，娘口里寡淡哩。”
娘卧床月余，近日汤水不进，迟早是这两天的事，却突然要吃冰糖葫芦，三元欣喜：“哎，我这就去。”
三元嘴里应着轻快地走下吊脚楼叫住货郎。货担前已围过来一群小毛孩和女人，叽叽喳喳，看的多买的少。三元挑了两串冰糖葫芦，掏口袋付钱，手却在口袋里半天出不来，面有难色，旋又将冰糖葫芦放回货担上。本来就赤贫的家庭，长时间养着一个病人，仅有的一点积蓄早就花光，身无分文一贫如洗，三十好几的人了仍娶不回一个媳妇。货郎见状，将两串冰糖葫芦递与三元：“拿去吧，娘要吃哩，权当我孝敬老人。”
三元将信将疑地接过，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扑通跪下，向货郎叩了两个头。先前爹在世时，三元读了几年私塾，是这一带文字最高的人，现时连个冰糖葫芦都买不起，脸窘得绯红，木讷得说不出个谢字。
娘勉强吃了两口，难以下咽，带着惨淡的微笑，灯尽油干，当晚就闲了眼走了。
罗三元无数次想过娘走后的光景，像那些体面人家大办丧事是不可能的事。这年景，大伙的日子都不好过，免得劳烦邻居欠一份人情，相信娘会体谅他的处境。遂抱着娘大哭一场，索性将娘裹了一床破席，用一根麻绳连着席子把娘系在自己腰上，待邻居熟睡后方才溜出门去。
是夜月光惨淡，啸池外的河水一直在呜咽，三两只草虫一声接一声鸣唱，晚秋的河风凉凉的，吹在身上略显冷浸。三元背着娘，手上带了一把镢头刚好托着娘的屁股。母子俩上了山岗，过挖断山来到马家石盘，想随便找个地方把娘埋了。三元驮着娘一直往前走，没有具体目标。娘就要永远离他而去了，他想多陪陪娘，就像小时候娘背着三元，三元舍不得娘就这么离去。稀里糊涂走了大半夜，愈走愈慢，脚下不听使唤，似灌了铅，沉重得迈不开步子，便将娘靠在一处斜坡上，想歇一会再走。刚一放下，罗三元就倒在娘的尸身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一个人兀地站在三元面前，像一堵墙，神色凝重地说：“你醒的正是时候，赶紧挖穴，别错过良辰吉日。”
罗三元用手搓揉惺忪的睡眼，才看清来人正是货郎，心下嘀咕：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已来多时。你能在寅时醒来，你娘若能在卯时落穴，就证明上天在护佑你，将来必成气候。”货郎说着拿过三元的镢锄，用脚丈量尺寸，定下四个点，挥锄破土。
罗三元一脸懵懂，不知所云，看到货郎是真心帮他，心存感念，便松开腰上的麻绳，挪动娘的尸体，方便货郎破土。
此时，裹席已经张开，娘枯瘦如柴的尸体暴露无遗，尸身上爬满了蚂蚁，蚂蚁庞大的队伍正在集结，源源不断地从地穴里钻出来。而紧挨着娘的罗三元身上却没有一只蚂蚁，蚂蚁仿佛长了眼睛，直奔娘的尸身而去。
两人忙活了一个时辰，准点在卯时落穴，封完最后一镢土，一轮火红的太阳就从鹿走山头冒了出来，顿时霞光万丈，天地白亮亮晃得眼花。
货郎从褡裢里掏出两金递与罗三元，嘱咐道：“明年的今天，你好好给你娘造个坟，现在只是浅葬。此处地穴绝佳，地下这么多蚂蚁……不要对任何人讲你我俩的事，明晚到龙驹坝李家磨房来找我。”货郎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挑起货担，摇着鼓点，径直离去，一叠连声地叫卖道：“针线胭脂水粉团扇珍珠……”
三元手里拽着沉甸甸的白金，云里雾里理不清头绪，目送着货郎渐行渐远，心里怔忡不安。一个货郎走街串户赚几个小钱，却一下子拿出如此大一笔钱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货郎究竟是何人？他为何如此？
罗三元回到啸池街，左邻右舍相继开门迎接新的一天到来。三元双手合十，逐一上前禀告：“各位大邻，昨晚家母已经仙逝，我没有劳烦大家，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娘。三元无能，无力给家母办丧事，还请各位大邻不要责怪三元。”
邻居表示同情理解，这年月天天都在饿死人，何况一个垂死的老人。人就这么一回事，草芥一个，这日子过得真没意思。先前那个梦给了大家一点希望，却突然就来了一群官兵，又是挖山毁竹又是焚烧，如一瓢凉水兜头泼来，彻底断了念想。倒听说换了个新皇帝，可日子没有任何改变，邻居们摇头叹气地散了。
从啸池西下就是南坝一景观音岩，实乃挖断山余脉，生生被前河水切开，壁仞千尺。壁上石刻斑驳，虽年代久远仍清晰可辨。石刻之上兀然矗立着十来座峦子洞（悬棺），述说着南坝久远的历史。河面狭窄，滚滚前河水在此受阻，水流湍急，岸边乱石穿空，惊涛骇浪。过了观音岩地势豁然敝平，沿岸良田万顷，当地人叫做龙驹坝。在观音岩与龙驹之间有一李姓人家开了一排磨坊，即便是荒年也生意兴隆，方圆十里的人都在这里加工面粉和谷物。两个水车终年不停地转着，撩起白亮亮的水花，吱吱呀呀漫不经心，节奏怡然。磨坊主叫李潮渊，乃唐代李氏皇族余脉，沿岸万顷良田原是祖上遗产，到了李潮渊手上已落魄到只剩下磨坊了。罗三元站在水车旁，心一下子就沉静下来。没有了娘的拖累，无牵无挂，他可以放心地去干自己的事了。
货郎从磨坊里探出头向他招手：“三元，过来。”
磨坊里聚了两个人，一个是房主李潮渊，另一个身型魁梧，英气逼人，名黄山。货郎示意三元坐下，递上一盅热茶：“三元，我看你是个实诚之人，能识文断字，本该有所作为，日子却过得如此清淡无味。磨坊里差一个伙计，我把你介绍过来，管吃管住，空闲和这位大哥学些武艺，你意下如何？”
三元倏地抓住货郎的手，眼睛润湿，嗫嚅道：“你就是我的再生爹娘，一切听你驱使，三元愿赴汤蹈火！”三元退后两步向货郎叩头不起。
李潮渊扶起三元，笑道：“好了。你该向你师傅磕头，学些武功将来走遍天下建功立业才是正道，我这里当个伙计只是权宜之计。”
三元转身又向黄山跪下磕头：“师傅在上，容三元一拜。”
黄山捋着胡须哈哈大笑：“既是货郎推荐，想必三元品行不差。来！老李上酒，今天我们来个桃园结义，货郎在上，三元在下，本人只好屈中啦。”
至此，三元在磨坊安顿下来，白天做工，事无巨细，见啥做啥勤快利落，李潮渊倒是省了不少心，看在眼里爱到心头。三元早晚随黄山学艺，功夫日益精进。货郎依旧走村串户叫卖：“针线胭脂水粉团扇珍珠……”鼓点清脆。
一日，马厩里一母马产下两小马驹，其中一驹始终站立不起。三元用手探其马腿，马腿柔弱无骨，瘫在马厩里，浑身沾满马粪，却能吃能喝。主人厌恶，又不忍弃它。生来残疾来到世上要受多少苦累，三元更是怜悯它，每天照料它吃喝，扶它到马厩外用清水冲洗马粪，渐渐地长些腿骨，仍趔趄不稳，支撑不了身子。
两个月后的一天，货郎与黄山从外边回来，叫过李潮渊和三元，说道：“三元也不是外人，现在把话挑明：皇上有难，贼人朱棣老儿赶尽杀绝，你我作臣子的当效忠皇上，是该有所动作的时候了。”
当晚，三元和李潮渊守在磨坊，货郎与黄山潜入纸桥福来客栈，主动去会一会四个来历不明的人。
两个多月过去，张步真四处布下眼线终无所获，绷紧的神经懈怠下来，每天在大巴山里转悠，倒真正游山玩水起来。天地这么大，犹如大海捞针，长着两条腿的活物，偏又躲在暗处，哪个旮旯里容不下他朱允炆？但皇命难违，又不能回宫，终日留连于大巴山迷人的景致，倒轻松自在做个活神仙。唐瑜寄情山水吟诗作赋，查看地理风水，观测天象，闲时读史诵经修炼修为。但马力和元辅却过不了这寡淡无味的日子，一生打杀惯了，刀剑上几个月不见血腥，就没了精气神，唉声叹气。
一日回到南坝住进福来客栈已近黄昏。他们连日在外面转悠已有些倦态，早早吃罢晚饭洗漱睡下，不久就酣声四起，沉入梦香。
夜半，两个黑影纵身跃墙进入客栈，落地细微的声响进入了张步真的耳朵里。张步真屏息敛气，按剑在手，不动声色退至暗角，眼里两道凶光盯着窗外。
两个鬼影飘至二楼，还没接近窗前，张步真却从另一窗户窜出，落点到院里，喊了一声：“随我过来。”又纵身跳出院墙。为了保护唐瑜，张步真主动把战场引向院外。两个影子略一迟疑，随即追了出去。
张步真以一敌二，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东阳溪河畔开阔处。河滩上刀光剑影，鹅卵石四下横飞。战至百十个回合，张步真有些招架不住。危难之际，马力和元辅赶到，两人合力对付货郎，张步真缠斗黄山，情势发生逆转。
黄山没料到在这穷乡僻壤会卧虎藏龙，不知暗处里还埋有多少高手，不敢恋战，便使出杀手锏：左手袖管一抖，射出两支飞镖，同时右手抽出钢鞭飕地掷弹过去。张步真注意力在飞镖，不曾料到真正的杀器在右手，躲避不及背上挨了一鞭。黄山收回钢鞭，鞭上沾着细碎的皮肉。张步真自视武功高深，一人独战二敌耗费了大半精力，又中了对手一鞭，见势不妙，展开轻功提纵术退至河中间一块凸出的大石上，忍着伤痛单脚独立，如蜻蜓点水。黄山纵身飞向大石，那知石上裹满清苔，刚一落脚，脚下湿滑不稳，趔趄之际，张步真趁势猛击其腿，黄山断了左腿，跌入河中，右脚在河底一点，飞鱼一般窜出水面回到岸上。两人相继受伤，互知对手厉害，难说鹿死谁手。黄山忍着剧痛说：“好汉且住！我们各为其主，死也要死个明白，朱棣乃叛逆小人，你等助纣为虐，实不应当。”
张步真喜出望外，心想老子找了你这般辛苦，你倒自个报上名来，先稳住他俩再说，遂接过话头软言细语：“好！你说得在理。真正打下去你俩也捡不到便宜，英雄不做无谓的牺牲，我们到客栈坐下喝两盅如何？”
这边货郎与元辅马力都是大内高手，一时不分胜负，听到他俩对话也就停了下来。
河滩上寒风凛冽，一钩残月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五个人的兵器上反射出寒光。河岸高台上立着一个人，默默地看着五人打斗，河风撩开了他长袍的下摆，猎猎着响。见交战双方停了下来，这人便趁势说道：“回去转告朱允炆，叫他好自为之。不要想着复仇，横竖都是朱家天下何苦自相残杀。请他相信，他叔父比他强，定会治理好国家。现大势已去，只要他朱允炆安份下来，我决不动他。”
背着月光看不清这人的脸，河风却把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很清晰，张步真三人早就听出是唐瑜的声音，货郎及黄山却听出话中的威严与份量。也只有唐瑜才敢说出这掷地有声的话。
唐瑜转身向福来客栈走去。
双方互有伤残，一时都无力战胜对手，他们都觉得唐瑜说话在理，顺坡下驴，各自收兵散去。
唐瑜厌倦了宫廷里的厮杀和权力争夺，迟迟不愿回宫，再三思虑权衡，唐瑜最终选择在南坝定居远离是非安度晚年。南坝山清水秀风水养人养性。他私下里放过朱允炆，有违圣意，回去不敢直接面对朱棣。他出谋划策助朱棣登上皇位，又化解了草寇之乱，唯恐功高盖主。春秋时晋国名臣介子推激流勇退，但汉朝名将韩信不知进退最终落个死无全尸。唐瑜是个明白人，远离是非之地是明智之举。
货郎和黄山回到磨坊。黄山精心治疗伤腿，罗三元鞍前马后悉心照顾，伤腿一天天痊愈。“靖难之役”后，货郎和黄山等人护送朱允炆从地道逃出宫，发誓暗中积聚力量夺回政权，怎奈皇上受此惊吓已心灰意冷，作臣子的纵有绝世将才和赤胆忠心也无济于事。唐瑜一席话犹在耳边回响，在情在理。朱棣派出那么多鹰犬追杀，如此偏僻之地也不能幸免。当务之急是尽快治好腿伤回到皇上身边，确保皇上无虞。
一个月夜，货郎尊崇朱允炆旨意回到磨坊，带罗三元和黄山回到皇上身边加强护卫力量。临行前，罗三元去马厩与小马驹道别，最后一次照料它吃喝，冲洗它身上的马粪。刚冲洗完毕，马驹竟哆嗦着站立起来，不停地嘶叫，用身子在三元身上来回触碰。三元诧异，试着为马驹套上马鞍，三元跨上马背，马驹突然纵蹄飞奔，一跃飞过五米宽的河面扬长而去。货郎和黄山相视一笑，骑上骏马在后面猛追。
他们走后，每到夜晚，磨坊外的河里传来低沉的哀鸣声。一早，李朝渊牵着母马在河边饮水，回去后母马肚子鼓胀起来，第二天便产下一马驹，马驹有腿无骨，瘫在马厩里。河里又归于宁静，不见了哀鸣。李朝渊方才明白，母马饮水的同时便怀了龙种。罗三元骑走的不是马驹而是龙驹，龙驹坝由此得名。
两年后，唐瑜终于在马家石盘左侧山腰上找到了一处绝佳的穴地，可是穴地上骇然立了一坐新坟，墓碑上刻着：“新逝显妣老孺人龚汝珍之墓儿罗三元立”
唐瑜耸立墓前沉吟良久，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直孜孜以求的穴地，居然就有人先他一步占有了，人算不如天算。此地既然能出草寇大王，必有上上风水。自古成王败寇，有这风水的后人很难说不会成就一个风云人物。
明朝历史上最大的一桩疑案就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唐瑜暗中保护了朱允炆，制止了朱棣的追杀。唐瑜比孔子更胜一筹，儒而不迂，适势而退，深明大义，实乃大智大儒。
罗三元就是后来的罗大人。朱允炆死后，罗三元骑着龙驹征战，凭军功一步步做到总兵的位置，雄镇西南半壁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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