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爱与死与华兹华斯

周末读诗期

本期诗人

龚自珍

龚自珍（-），字璱人，号定庵。仁和（今浙江杭州）人。清代诗人，学者，也是近代开风气的启蒙思想家，对后人影响极大。他出身学者官员之家，父龚丽正，官至江南苏松太兵备道，署江苏按察使，著有《国语注补》等。母段驯，是大文字学家段玉裁之女，著有《绿华吟榭诗草》。龚自珍科举之途不算顺利，27岁中举人，38岁中进士。曾任军机章京、礼部主事等微官。48岁辞官南归，次年卒于江苏丹阳云阳书院。著有《定庵文集》，留存文章三百余篇，诗词近七百首，今人辑为《龚自珍全集》。

龚自珍：爱与死与华兹华斯

江弱水

“

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

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这段话，影响很大，造成了龚自珍在一般读者心目中的负面印象。一连串的“偶”字，什么都碰巧，什么都不认真：殿试高中，案牍劳形，辞官归里，修吾初服，都说成纯属偶然。而偶然遇见佳人，问起为何归来，便说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不是逢场作戏又是什么？有人为定庵开脱，说他是怒极而嘲，惨极而笑，也不符合事实。这是《己亥杂诗》第一三五首，此前此后都是赠人怀人之作，这一首夹在中间，也应有所酬答。揣摩诗意，应是在江南妓席间重逢了旧相好，心热口滑地调了个情。

但不能因为这首诗就抹杀了全人。龚定庵一生深于情，敏于感，性格虽有时轻狂，但绝不浮薄。《己亥杂诗》三百一十五首中，有两组分别写其两段情事。关于灵萧的“寱（同“呓”）词”那一组（-）很有名，不怎么知名的是另一组诗（-），作者自注含糊地说是“有所追悼而作”，有人说是悼其表妹。其人已在十一个月前逝世，两人交往则在十三年前。下面我们来读其中的一九六、一九七首：

“

一十三度溪花红，一百八下西溪钟。卿家沧桑卿命短，渠侬不关关我侬。

一百八下西溪钟，一十三度溪花红。是恩是怨无性相，冥祥记里魂朦胧。

西溪湿地

西溪的花儿红了，一年又是一年；寺院的钟声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当我去后，你家中发生了好大的变化；待我回来，你也已经不在了。这一切与他人（“渠侬”）无关，只对我（“我侬”）有莫大的意义。如今，你已超越了人间的恩怨、世间的性相（本质与表象），就连专述灵异感应故事的《冥祥记》里，恐怕也难觅你的魂魄了。在死者与生者之间，诗人凝思着“相似者的永恒轮回”，仿佛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

“

我爱坐在教堂和神墓旁，当天空纯净的目光穿过破屋顶下窥，当颓败的教堂长满青草和红罂粟。（《如是说》之“七印”）。

西溪在西湖之西北，风景绝胜。旧俗，寺院钟敲一百零八下。清初褚人获《坚瓠八集》“晨昏钟鼓”条：“天下晨昏钟声之数叩一百八声者，一岁之义也。盖年有十二月，有二十四气，又有七十二候，正得其数。但声之缓急节奏，各处不同。……杭州歌曰：‘前发三十六，后发三十六，中发三十六声急，通共一百八声息。’”也有说佛寺昏晓打钟一百零八下，是为了破“百八烦恼”，因佛家认为人的烦恼有一百零八种。《冥祥记》是南齐王琰所撰的宣佛弘法小说，记与佛教有关的各种果报事迹共十卷。

西溪古镇东台泰山护国禅寺

《己亥杂诗》大抵是七绝组诗，但经常出格。这两首便不合声律，而且到了这样的程度：

“

仄仄平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平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

仄仄仄仄平平平，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

平仄不再是两两协调以成错落之美，而是三个、四个、五个的长长的累加，再加上前两句颠倒反复，读起来怔忡而恍惚，仿佛在痴绝的念想中，突然惊醒于一个事实：西溪的花儿仍然寂寞地鲜艳着，幽冥钟声像是招魂，又像是安魂，但是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幽暗的世界。

“是恩是怨无性相，冥祥记里魂朦胧”，让人想到华兹华斯的《露西》组诗（LucyPoems）第五首：

“

精魂眠熟似封缄，/Aslumberdidmyspiritseal;

无惧无忧辞世间。/Ihadnohumanfears:

形影已空成物化，/Sheseemedathingthatcouldnotfeel

侵寻岁月莫相干。/Thetouchofearthlyyears.

冥然入定浑无力，/Nomotionhasshenow,noforce;

目不能观耳不闻。/Sheneitherhearsnorsees;

转进星程和月序，/Rolledroundinearth’sdiurnalcourse,

一从木石共沉沦。/Withrocks,andstones,andtrees.

所悼的对象都遁入了幽暗之中，不复有人世的忧惶，不再受岁月的影响，华兹华斯与龚自珍对爱与死的感受，对美的痛惜，是非常一致的，但《露西》相对抽象得多，而定庵诗糅合了数字、颜色、音响、玄理与故事，乃更为真切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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