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意,子鱼公号常驻作者
擅写男女情事
1,朵朵的绘画班周末有个亲子活动,陈峰一早就收到信息了,奈何忙得焦头烂额,直到母亲出声提醒,才终于正视起来。犹豫再三后,他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年底项目赶工,组内全员停休,他这个负责人本应带头做榜样。然而,一想到女儿委屈巴巴的小脸,他就忍不住心酸,歉疚满怀。他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陪过孩子了。朵朵是他一手带大的,睡前从来都是听着他讲的故事入睡。升职后,加班应酬是常态,他常常披星戴月地回来。听母亲说,小丫头总是眼巴巴地等爸爸回来,每每熬不住了才哈欠连天地睡去。周末天气极好,太阳明晃晃的,一下子就驱散了冬日的寒气。朵朵将粉白的小脸蛋从围巾中露出来,雀跃地牵着爸爸往学校走。路过一处长廊,上面挂满了儿童的绘画作品,她立刻兴奋地嚷道:我的也在上面呢!父女俩一路找下去,朵朵忽然冲着前方大喊一声“石头哥哥”,陈峰侧头望去,是一个比朵朵高半个头的男孩子,他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同样在欣赏墙上的画,一看就是母子俩。朵朵飞快地跑到男孩身畔,叽叽喳喳地聊起天来,陈峰和女人相视一笑,算作打过招呼。之后,两个大人跟在两个孩子后面,自然而然地走进教室。家长坐在孩子身后。朵朵和石头坐在一起,陈峰跟女人自然挨到了一处。签到表递到他手上,他的视线在女人娟秀的字迹上定格了几秒,知道她叫梁素。心里忍不住感叹,真是人如其名,素雅清秀,宛如一朵兰花。梁素话不多,嘴角总是挂着笑容。当两个孩子发生争论时,她不偏不倚的态度赢得了朵朵的好感。朵朵眉眼灿烂地回头冲父亲咬耳朵:爸爸,石头妈妈喜欢我!亲子活动开始,老师要求孩子们画“父母和我”,然后家长点评画作,学校拍照留念。陈峰莫名心酸起来,静静地在后边帮忙挤颜料,不敢惊扰沉浸在创作中的女儿。果然,朵朵只画了父女俩,穿着西装的他牵着小小的她。他悄悄环顾一圈,其他孩子画的全是一家三口。目光如清风掠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直到落在朵朵身旁的男孩身上,蓦地怔愣住。叫小石头的男孩,画中也只有两人,母亲和他。陈峰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梁素,只见她神情飘忽地盯着儿子的后脑勺,柔和的面孔上蕴着淡淡的忧伤。他心口忽然发紧,不敢再看,却又忍不住透过眼角余光观察她。这一次,落入他眼底的梁素和之前没什么区别,满脸笑容地跟儿子讨论画作。陈峰简直要怀疑,他刚看到的忧伤的女人侧脸,其实是个幻影。不过,毕竟是陌生人,他没再多想。拍照的老师明显是个新手,不了解学生的情况,看到两大两小挨得如此亲近,朵朵又贴着石头的耳朵喊哥哥,再瞅一眼他们的画作,她以为这是一家四口,脱口而出:你们俩是分工合作了嘛,哥哥画妈妈,妹妹画爸爸,放在一起就是一家人,画得真不错!说完不由分说地给他们拍了张“一家四口”的合照。陈峰反应过来,正欲开口解释,老师已经跑去其他地方拍照了。他歉疚地看了一眼梁素,她大方一笑,继续整理儿子的桌布。回家的路上,朵朵欢快得像只小麻雀,有一箩筐话迫不及待往外冒。一会儿说石头哥哥人最好,最喜欢跟他做同桌,一会儿说石头妈妈长得真好看,做出来的东西也好吃。陈峰诧异道:你还吃过她做的东西?朵朵的小脸满是得意:是啊,她做的小饼干可香了,还是小熊形状的呢!石头哥哥说她妈妈什么都会做,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妈妈!她忽然停下来,静默异常。陈峰只当她说累了,没有在意,专心地盯着红灯。好一会儿,耳边传出软软糯糯的声音,仿佛羽毛拂过他的心尖:爸爸,我妈妈是什么样的?陈峰只觉得脑海轰的一声,一时没缓过来。绿灯亮了他也没注意,直到后面的车反复鸣笛,他终于清醒,一脚油门向前驶去。他知道孩子在等他的答案,手心愈发湿漉漉的。他该怎样告诉她呢?究竟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才不会伤到他的小天使。2,朵朵咿呀学语时,陈峰就开始琢磨这个问题,以后如何跟她解释妈妈的事。他和父母准备了无数个善意的谎言,期望用温暖的泡沫帮她隔开外界的恶意。然而,泡沫总有飘散的一天。说她的母亲其实早就死了——可她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在世界的某处享乐快活;说她的母亲是出于苦衷才丢下她——可小区一半人都见识过她离开前的决绝狠厉,包括对三个月亲生女儿的咒骂嫌弃。纵使他们可以瞒天过海,流言蜚语也会渐渐叫小女孩知道,她的亲生母亲当年是多么嫌恶她,恨她拖后腿,骂她毁了自己的好身材,头也不回地舍弃她。因此,这些年,陈峰和父母从一开始殚精竭虑地编谎圆谎,渐渐变成沉默。面对孩子纯净天真的眼神,他们实在挤不出更多的违心话。而朵朵生性聪慧,通过家人和邻居们的反应,她似乎懂了什么,渐渐不再追问母亲的话题。这次亲子活动后的发问,大概是隐忍太久的宣泄和好奇。毕竟,她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做不到云淡风轻视而不见,对别人的妈妈心生向往,自然就想了解自己的母亲。陈峰压住心口的戾气和酸楚,从尘封的记忆中拉出前妻,尽量客观地描述她的一些优点,譬如长得很美、性格活泼。说着说着,他忽然难堪地闭上了嘴巴。因为他发现,他对何青青的迷恋,竟是那般肤浅,仅仅流连于外表。以至于他一点儿也不愿意去回忆她的种种内在,害怕会引起自己的不适,甚至担心对孩子造成恶劣影响。好在,朵朵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并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察觉到父亲眉眼间的疲惫,她立刻转移了心思,只想让他休息一会儿。如此体贴的她,反而更招得陈峰心疼。他拼命往上爬,从无怨言地加班,就是为了让女儿过得好。可是,他给出的父爱再满,也无法抵挡她对母爱的向往。这是孩子的天性。陈峰不是没有想过再婚,但是,这个问题于他而言太复杂了。如果再婚妻子对朵朵不好,他会心疼会为难;如果单纯只是为了给孩子找个好后妈而娶对方,他会愧疚会不安。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他格外清楚夫妻二字的分量,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回家后,朵朵将一家四口拍照的事当作笑话说给奶奶听。孩子无心,大人有意,陈峰母亲顿时起了心思。她每周送孙女去上课,和梁素已是面熟,并且对她颇有好感。梁素总是浅笑盈盈,跟孩子们处得也好,脸上更是不见丝毫怨怼,所以老太太从来没想过她是单亲妈妈,只当是个婚姻幸福的女人。现在听孙女一说,她再回忆石头之前的状态,立即猜到,这个梁素十有八九也是单身的。马不停蹄地摸清状况后,老太太越看梁素越欢喜,那眼神完全就是看自家宝贝,生怕被人抢走了。尤其是想到陈峰自从经历何青青这一遭,面对女人总是一副木头样,就有些恨铁不成钢,当即决定自己动手。确定儿子终于有休息日后,老太太以孙女的名义约小石头来家里玩,梁素自然跟着来了。孩子们在客厅玩得融洽,梁素在一旁笑得眉眼愈发柔和,倒真像妈妈带着兄妹俩。陈峰莫名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晃悠了片刻,躲到厨房去帮母亲打下手,结果被一把推出来。不仅推出来,还把门反扣上,再也不许他进去。他没办法,进退不得,于是呆呆地站着,远远望着客厅中央欢声笑语的三人。室内暖气足,梁素大概是热,将驼色围巾取下来,露出一截脖子。陈峰的目光落在上面,有点挪不开。他见过很多脖子,无论男男女女,后颈的颜色都比前面深。梁素露出的那一截,却跟她的脸一样白,不是阴沉沉的脂粉白,是莹白如暖玉,烘在人心口。盯了许久,他恍然醒悟,自觉失礼,窘迫地将头偏到一边,庆幸她没有回头。瞥到桌上红艳艳的草莓,他心念一动,端起整只盘子走到她跟前:吃点水果吧。梁素怔住,微微一笑,拈起一颗草莓,低头咬一口。纤长的脖子勾出微妙弧度,是另一种难以言状的好看。陈峰忽然很想知道,那颗草莓甜不甜。3,旅行结婚是梁素定下的。她不喜喧嚣,也嫌麻烦,而朵朵和石头都对大海充满向往。于是,三对一的决策,陈峰无话可说,乖乖制定一家四口的海边旅行攻略。旅行回来后,陈峰的项目奖金到手,加上多年的积蓄,在父母家附近重新购置了一套大三房。房本上他主动写了夫妻俩的名字,梁素神色淡然,不过第二天就递给他一张银行卡,里面是她的积蓄,作为装修基金。新房里,汇聚着一家四口的喜好。两个儿童房从墙纸到床头灯,全是朵朵和石头自己挑选的。阳台上专门留出一块地搁置花架,给梁素心爱的花花草草安家落地,电视机旁正好有空位放一台跑步机,让陈峰能够边看新闻边锻炼身体。总体装修风格素淡温馨,一如它的女主人。陈峰欣喜之余,亦忍不住诧异,素来偏好似锦繁花的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迷上这种流水般细碎的温柔,并且愈发沉溺其中。搬新家的当天,从来不发朋友圈的他,第一次发布九宫格,配文“新家”。九宫格的中间,他和梁素紧紧挨着,两个孩子在他们身前手牵手,笑得灿烂无比。不知内情的人一眼望去,毫不怀疑这是原原本本的一家四口。何青青打来电话时,陈峰正在花店选盆栽。他买的花架太大了,梁素的花草全部移过来后,还是空出一块。他便循着她的喜好,打算再挑些来。陌生而熟悉的声音骤然入耳,他一时怔住,等到回过神来,指尖的兰草叶子已被生生折断一根。他下意识地捏紧断裂处,心痛不已。何青青变了。从前的她,总是高高在上,陈峰被她牵着鼻子走,任她颐指气使仍觉欢喜。现在,她竟然会示弱了,说出来的话在他听来犹如天方夜谭。她说,在外面转了一圈,发现还是他最好。她说,同龄人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她看得母爱泛滥,总是想起女儿。她说,后悔当年一走了之,所以想回来补偿他们父女俩……挂完电话,陈峰蹲在马路边埋头大哭。遇见何青青时,他才十九岁。她是他的初恋,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无法控制的心动,是他酸甜苦辣如梦如幻的整个青春。她美得像枝头最艳的花,性格也如花团锦簇般热烈骄矜,需要人随时随地捧着供着。陈峰凭着那股百折不挠的痴迷劲,从一众追求者中脱颖而出。毕业后,她意外怀孕,他们顺理成章地走入婚姻。彼时,陈母其实很不满意,因为明白儿子降不住妻子。只是,见他已然走火入魔,她也不好阻挠。孕中期后,何青青的身材开始肿胀,整日闷在家中无所事事,而当初不如她的室友们纷纷走入职场各自辉煌,她的心理渐渐失衡,时常嚷着要打掉孩子,称腹中骨肉为孽种累赘。另一方面,毕业不久的陈峰忙着工作,时常加班,没法像从前那般随叫随到予取予求。生活无聊的何青青迷上网购,花钱如流水,很快挥霍光了结婚时双方父母赞助的三十万存款。最后,生育导致的身材变形、物质生活的不理想、丈夫忙于工作很少陪伴……让何青青彻底厌弃了这桩冲动之下的婚姻,以及婚姻里的种种。为了尽快恢复身材,她拒绝哺乳。讨厌孩子日夜不休的哭声,她不顾丈夫的苦苦哀求,执意搬回娘家。三个月后她终于回来,却是回来离婚。陈峰不愿离婚,用女儿挽留她,她一把推开。他拖着不肯离,她就用各种恶毒的语言咒骂他和孩子,闹得人尽皆知亦无所谓。他终于妥协,办理离婚手续,内心却仍期盼她回头。直到,得知她跟一个大老板去了南方,并且两人在婚内就已经勾搭上。刻骨铭心的爱,就这样变成钻心蚀骨的恨。他曾以为,这恨会根植于他心里,一生一世生生不息。没想到,单亲爸爸的生活和忙碌不堪的工作,逐渐占据他整个身心。他忙得没时间去恨,没精力去想。就连她,也慢慢变成一个模糊的符号,偶尔想起,恍如隔世。而这突如其来的忏悔求复合的电话,瞬间唤醒前尘旧事。大哭一场后,陈峰发现,这些年的委屈烟消云散,他真正告别青春了。想到何青青还在等他回复,他给她发去信息:我已经结婚了,祝你幸福。然而,示弱只是何青青的手段,她本质上还是当年那个要什么便势在必得的性子。睡觉前,陈峰忽然接到她的电话。他看了一眼妻子,挂掉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梁素微微笑道:还是接吧,别吵醒孩子们。电话那头,何青青的声音满是缠绵的醉意,说自己在酒吧借酒消愁被人骚扰,求他去接她回家。她的尾音带着哭腔,旁边闹哄哄的夹杂着男人的笑声。陈峰眉头皱起,不知该怎么办,梁素开口道:还是去吧,毕竟是朵朵的亲妈。陈峰披上外套,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在妻子额头温柔一吻:老婆,谢谢你,等我回来!何青青确实醉了,浑身酒气,裙子的肩带被人扯下一半,一时春光无限。陈峰脱下外套,裹在她身上,扶着她坐到车后座,问清地址后将她送回住处。刚进门,陈峰转身开灯,一回头,何青青身上的外套已经褪去,半边肩膀在灯光下愈发雪白圆润。他愣了愣,迅速定下神,打算离开,却被她勾着脖子缠得动弹不得。她缠上来的同时,顺手拉下另一边肩带,裙子顺势落到腰间,白晃晃一片如云似梦。陈峰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扬起的面孔,最终定格在她眼角的粉底上,浓厚的粉遮不住细碎密集的纹路,再配上一成不变的仰头撅嘴,昔日的俏皮灵动丁点不剩,只余下艳俗难堪。他脑海不自觉浮现出另一张面孔,脸上也有岁月的痕迹,但是一点也不张扬,反倒有一种静水流深的安心。比起自以为是的抬头,她更喜欢微微低着头颅,留下一截莹白如玉的脖颈,令人既熨帖又依赖。陈峰忽然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一秒都等不及了。他把她抱起来,放到沙发上,扭头以最快速度离开。他终于明白,再美的皮囊都有老去的一天,能够在漫长岁月里始终慰藉陪伴我们的,一定是温暖的灵魂。—END—
丁意家乡的特产,黄山烧饼,张爱玲表扬的蟹壳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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